0102入京
發冠微亂，但依稀看得出不久前精緻的樣子，文無一個人把船拉上岸還是有些吃力。
他肌肉勻稱，氣力還是有的。
旁邊的少年臉色漲紅，十分羞怯。雙手不安地抓著衣擺。
文無雖身形修長，但無論是細嫩的皮膚還是精緻的長袍，都昭示著他並不常做體力活。
安置好船，少年再次致歉。只在一旁看著而不能上前幫忙，的確令人羞愧。
文無揮手，搖頭表示不必。也許真的太久沒有鍛煉了，他想。
「你，」文無邊說邊用手示意，「去哪裡？」
少年環顧四方，指向西北，那裡是進京述職的小官員集聚的地方。
再指東北，說，「宋大哥若是進京，朝那裡直走便可。」
文無點頭，揮別少年，少年頷首鞠躬。
少年看著文無向林徑走去，沒有停留，輕抿唇，也轉身離開。
文無走出百米有餘，四顧無人，指尖微動，長袖中滑出一個黑玉盤似的物件，那上面隱隱約約浮現一些光紋。
東北……
文無瞑目，玉盤懸停在身側。
中樞所在的確是東北一側，收回玉盤，文無快步向前走去。
雖不知那孩子為何人，但對方沒有敵意，僅僅是警惕和試探的話，倒也是極好的嚮導。
兩個月前。
青黑的艦艇向前探測進發，在未知領域持續盤旋向前。剛躲過一波恆星粒子風，文無走回艙內坐下，挑出一團水球，把它輕輕打碎。
艙內所有的一切都是精簡有序的，空間不大，色調暗沉。
文無打開眼鏡，又關上。
一如既往安靜的世界，一如既往平淡的航行。
完全沒有規律。可預測的，不可預測的；正面硬抗，擦肩而過；命懸一線，虛驚一場……
都是平淡的。
碎開的水珠一點點攏合，指尖輕彈，又碎開。
異常。信號極快地傳入大腦，文無「看到了」遠處傳來的抗力，來自一片虛空。
不是粒子流。他頓了頓，緊張起來。
控制板的光很微弱，冷淡的藍光映在文無臉上。
處理結果迅速反饋。很簡單，也很不可思議——是「類近古科技」的抵抗方式，攻擊性不強，短時間找不到源頭。
像是被從夢中敲醒，文無緊繃精神，是文明，外域文明。
說起來外域文明並不會比別的什麼危險，凝聚華夏最高技術團體心血的艦艇，在一般外域文明面前保全自身是毫無問題的。
探測全開。文無輕輕調整模式，華夏引以為豪的探測技術，非生命文明也略遜一籌。
源頭是分散的，但在那片看似虛空的領域，文無發現了更有意義的東西。
那是對方想隱藏的。
簡單的風險評估之後，文無緩緩前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那片寂靜的星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
到了。
明明已經屏棄所有科技光影的疊加，也是他親手打開前瞻台的墨殼，每寸光影都切實映在他的瞳孔里。
但讓他如何相信這的景象是真實的？
蔚藍色，乳白色，青色，棕黃色，邊緣還有一線漸濃的黑。
一切都是停滯的，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炸開，他耳中只有一片轟鳴。
晃神間，原本微弱的抵抗突然變強，所有的光都被斬斷，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扯回，文無眼前一黑，墨殼彈回，艦艇被迫滑行。
那是一個星球。
像「她」一樣的星球。
未知，也如此熟悉，在記憶的深處鮮明熱烈的圖景。
可……記憶里的都是假的，是華夏人的頂尖技術幻影。這是真的。
艦艇迫降在這星球上。文無強迫自己從剛剛的圖景中脫離出來，讓大腦去思考這次發現，去處理當前的情況。
未知且與「她」極其相似的文明星球。
酥麻，虛浮，還有轟鳴的餘韻。明明落了地，腳下依然失重般浮浮沉沉，像有絨毛自下而上撫觸著他的神經，自下而上的柔軟與悸動……
應該是長時間航行的後遺症，文無對自己說，哪怕明顯的失重感近三年沒有出現了。
地表是不平的，文無從上方的艙門中爬出。外面很亮，文無下意識打開護目鏡。
那是什麼？故障警報聲嗎，清脆但不尖銳。也好熟悉，他想，然後眼前的世界清晰了起來。
樹，林，是山林。一閃而過的小生物。
咔噠，那一步邁出的草長鶯飛，也不過如此光景。而這山林並沒有水墨般流去。
良久。那皂色航服的身影動了動，往山林深處走去。
先粗查一遍吧。他長出一口氣，調整腕踝儀器。
初步結果，這是個體積不大的小行星，外圍是一層的全方位光幕。
恆星是能量來源，在這行星上並不能看到它，光幕上按照太陽日的周期放映。
行星本身的內核也是人工材料，目前來看，自轉公轉與「她」完全一致。
在以往所見過的所有地球仿品中，這個是最精巧的。
降落地近處有一條小河，源頭在不遠處，是同樣精巧的機器設計。這星球除了表面厚厚的土層，核心儘是金屬。
文無在報告中反覆強調了生態。這裡植物茂盛，物種豐富。而在太陽系，普通人已經看不到什麼動物了。
能靠科技來維繫整個星球的運行極其不易，文無短時間內不會離開。不論是否與華夏人的使命相關，這裡都值得一查。
文無把報告加密，他是不會向總署遞交模糊信息的。對於華夏人來說，域外人造星球的意義，足夠讓人從發梢到足尖都興奮起來。
十年了，文無倒也知道如何避免希望落空帶來的打擊。
平靜且不抱期望。
這裡可能是對方的倉庫。文無猜測著，並非據點。也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他沒有發現陸地上的有效信息，對方的隱蔽真的極好。
文無收起艦艇，彷彿能做的的都做了。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
閉眼並不是黑暗，他能看到光芒下自己皮膚的血絲，更加敏銳的聽覺也捕捉到各種各樣自己無法分辨的聲音。
空氣帶著涼意直入胸腔，也許能藉此冷卻那躁動的心肺。
活動下關節，他不再停留。
順著河流向下吧。這樣想著。
並沒有多久，文無就在河岸發現了村莊。
村莊？
村莊是女媧紀的景觀。
一個不可置信的設想隱隱出現，但很快被壓下。
文無仿照村中農夫的樣子，從資料庫找到相似服裝，航服纖維翻轉，在他身上變為褐色長衣。再將發灰的短髮續長轉黑，勉強紮起來，很亂。
隨身攜帶的精神埠化作黑玉掛飾。
抬步，走入村莊。
回憶戛然而止，天青草碧，文無還在向京城走去，繼續梳理自己的思緒。
快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是這個星球的權力中樞，用更加貼合這個世界的說法，他此行要去皇城。
那個被自己強行打斷的猜測得到了初步證實。
這星球的種種設計令人驚異到麻木，淳樸而自然的遠古風光，幾乎完全復刻的遠古文明。
金屬光澤的黑暗宇宙年代，居然真的存在如此龐大的白丁群體。
「白丁」，科技認知停留在近古以上。
尋找統治群體，只有他們才有華夏想要的信息。不管對方是否友好。
極其熟悉古華夏文明，太陽系的華夏人對此一無所知，這裡分離發展的時間必然有三千年以上。
遠航前文無就進行了華夏古語培訓，但同樣幾千年發展，這裡的語言也幾經變化。幸而村中人把他當做遠道而來的胡人，單槍匹馬穿越白嶺來到此處。
這裡的村民也說的是當地方言，並非這裡文明的官話，這一點文無是在見到孟書之後知道的。
官話相比方言更易懂，更熟悉的發音使文無樂於接近孟書。
學習官話，更加深入了解這個世界的文化，也是在見到孟書之後。
和他一同乘船的少年就是孟書，是來自外地的小官員，前來勘探白嶺的河源。
逐段記錄白鱗河數據，預防水患。
要進京述職的孟書，與文無一同乘船到此。
文無並不清楚孟書是不是「白丁」，統治階級必然掌握科技知識，而這統治階級的範圍卻不好劃定。
統治者對百姓是友好的，並不是一味欺瞞，就像每個在河邊長大的人，都不會驚異某段河道是金屬。
很多東西本該格格不入，本該。
迄今，文無只發現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收起思緒，文無把注意放在前面愈加明顯的喧鬧，從林隙隱隱約約看得到有建築的影子。那應該就是京城外圍了。
文無很享受走路帶風的感覺，略有涼意的空氣從臉側劃過，撩動著他的髮絲。
林路盡頭是大道，人們在排隊等待進城，出城的人倒是不多。
人群談笑著，商人，農民，婦女童稚。也有疲累的旅人坐在樹蔭下啃乾糧。前面的城門和想象中不同，並不奢華，只是多了一些厚重感，城牆也是，不高，但精緻。
文無身處其中，默然不語。
這樣的熱鬧場景，和緊鄰「起點」的子乾丙碼頭一般，是太陽系最嘈雜可愛的地方。
喧囂聲似乎停了停，人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城門，時辰到了。
城門要開了。
那麼……
京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