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啟程

  他站在巨大的圓形拱門下,前方是一個透明長台,長台盡頭連著階梯,很高,那上面有人在等他。

  抬頭可見銀河,那是會場唯一的光源。

  階梯九十九級,他知道。他是第一百個。

  長台兩側三米左右的階梯式看台上,十萬人,清一色的近古軍裝,整整齊齊排列著。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連呼吸都死死壓住,緩慢而莊重。

  並沒有人催他,也沒有人發號施令,什麼時候開始走,他自己決定。

  先邁左腳,他想。

  並沒有給自己留下猶豫的間隙,即使這一步邁出再無回頭路。

  咔噠。略顯昏暗的露天會場,一抹光順著他左腳的輪廓碎下,凝在長台里。

  人們的呼吸卡頓,甚至有人的淚水順臉側而下。他要啟程了,在現場的民眾,各地轉播台的民眾內心都沸騰著。

  緊接著,大片白光從長台兩側升騰而起,在他頭頂連成一片。俯瞰下去,像一條銀白的長線。

  他不曾回頭,不曾低頭,面前也白茫茫的,只有他自己。

  然後右腳。

  一陣帶著清晨露氣的風拂面而來,剎那間草長鶯飛。耳間聽得到鳥鳴風拂葉,驚蟄蠢蠢。眸中看得到暖光林間斑駁,旖旎顏色。

  這是春。

  又一步,花草朦朧,向後流去,霧氣中,澎湃的濤聲入耳,藕荷,烈日,躁動而熾熱的夏。

  一步,層林盡染,麥浪涌去,與瑰麗的晚霞連成一片;一步銀裝素裹,枝梅雪松,還有一串小小的足跡。

  母星的四時之景,這萬年來,也只有在幻境中才見得。

  那人始終淡淡地走著。

  他漸漸加快了腳步。濕潮茂密的熱帶雨林,枝杈上警惕的蛇,斑斕的蟲鳥菌菇;乾燥的草原里,伺機而動的獅,警惕靈敏的鹿;扭曲的熱浪中,隱約可見的沙漠綠洲,抑或海市蜃樓;楓林火紅,松木蒼勁,從苔原灌叢再到一望無際的冰極大陸,遠處的海豹從冰面上滑入水中,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再一步,他一驚,腳下失重感襲來,跌下,浸入水中。

  睜眼,珊瑚,蔚藍色的海水,抬頭可見閃爍破碎的光,淺海。那色彩斑斕的奇特的魚,一伸手便逃也似的游竄了。

  瑰麗明亮的海景隨著他不停息的步伐漸漸轉暗。

  深藍,安靜且危機四伏,鯨群從他發頂腳下游過時,他還是微微屏住呼吸了。一步步走向深海,觸及海底裂縫的岩地時,這一片黑暗也猝然流去了。

  像是踏破了一個世界的底部,他從海底跌入另一個世界。

  這一步,又是一片黑暗,而這片黑暗令他十分熟悉,是宇宙。

  再向前一步,應該就是母星。

  遠古的地球,岩漿,海洋,生命從海洋走向陸地,那是宇宙渺小而瑰麗的奇迹,悄無聲息地綻放。

  他小跑起來,直到一隻翼龍為躲避隕石而尖叫著掠過,又在前方旋轉著墜下時,他知道,屬於恐龍的時代,已悄然逝去。

  他突然停了下來。

  往前走,就是人類了。

  再熟悉不過了,那希望與絕望反覆搖擺的千萬年,他閉上眼,也看的到。

  他低頭數著步子不再管身側那些虛幻的假象,抬眼時,就是最後一步了。

  這虛擬的世界里,已然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宇宙社會。

  太陽系,人們的目光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母星的方向。

  咔噠。最後一步。

  又是白茫茫的一片,這光從他頭頂散開,落了下來。

  會場依然安靜,人們的目光已隨他到長台的那頭。他身後,是碎游標記的一串長長的足跡。

  面前便是階梯,他向左側看台上看去,第一排的十個浮台空著,只有正中站著一個小姑娘。

  她懷裡是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沒有她一貫的輕佻,眉目間是少有的溫婉和樂。

  他頓了頓,收回目光,一步踏上階梯。九十九級的階梯。

  咚。踏上的瞬間,第一級階梯驟然亮了起來。

  一個淡淡的男聲同時傳來,「這可不叫起點,這是延續,是節點。」

  階梯里記錄的聲音,在他的腦海撞擊盤旋。

  他依然果斷不猶豫,繼續向前。

  咚。第二級,「90-M-90真的很美。」是個女人。

  「夢中,Hope觸手可及。」

  「黑暗的,無邊無際的泥潭,掙扎著向外爬的時候,向前望吧,滿是光。」

  「會成功的,我直覺一向很准。」

  一級一級,一句一句,他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回蕩在會場,還是只在他的腦海。

  寧靜的,莊重的,俏皮的,高昂的,熱血的,無厘頭的,甚至負能量的聲音,輕輕地拉扯著他的意識,酸澀而酥癢的感覺。

  並不是每一級都有聲音,至少十級寂靜無聲。

  是不想留下什麼,還是沒來得及留下什麼?他想著,直到第九十九級前。

  沒來得及深思這一級階梯,已經有些怯懦了,第九十九。

  不能猶豫,壓力與恐懼會追上,然後佔據腦海。

  深吸一口氣,目光離開階梯,五個身著近古軍裝的人就在面前。他一步踏上,然後等待她的聲音。

  第九十九級,第九十九個。他知道這該是誰的聲音,也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有個溫暖的懷抱。

  害怕著,怕這仍留於世的聲音扯起他的不知所措,追上來。

  「等我回來啊。」清涼的女聲,代號百喬的女人。

  堅毅的目光和不甚清晰的面容。

  他眼裡一酸,強忍心頭翻湧著的記憶,身處高台之上。

  看向前方,目光落在最後那人身上,白金色近古軍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也面無表情,莊重的。

  百喬,兩年前失聯殉職,是他的老師,是面前此人的母親,也是華夏子民永遠的英雄。

  其餘四人分列兩側,他走到最後那人面前停下,看到了懸著的勳章和航服球。

  勳章是黑色的,摻雜著銹紅,中間是一個正在崩壞的暗紅星球。形狀不甚鋒銳,卻給人壓抑的窒息感。那人鄭重地給他佩戴上。

  旁邊的航服球裂開,黑色的物質像一根根絲線,從他的腳踝處纏繞而上,頃刻遍布全身。

  勳章融入航服,在左胸口形成一個略顯破碎的星球光紋,赤紅色。

  對方舉起右拳放在左胸上,緩緩鞠躬。

  兩側的四人同做。

  他轉身,抬頭。

  看台上的民眾,由遠及近,緩緩舉起右拳,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鄭重行禮。

  而後頷首,閉目,致敬,祈禱。

  目光順著他來時的方向望去,透過一開始那巨大的圓形拱門……

  母星,地球。

  赤紅色,暗紅色,銹紅色,大片大片的黑色,黯淡的棕灰。破碎不堪的表面,四散的物質粉末被外層的能量罩撞回。

  那原本蔚藍深沉的星球,只有崩壞、毀滅和肅殺。

  這個角度看去,剛好被那巨大的圓形拱門框在中央,像一幅深刻其中的畫。滿溢苦痛與恢宏的悲涼。

  那畫連著長兩側無數頷首的民眾,死死烙在他眼中。

  他突然想起,那階梯,不是九十九級,不是九十九個,是九十九位。

  九十九位先人鋪下的路,像是沒有盡頭。

  這高處只剩他一個人了,向後退了一步,腳踩在高台的邊緣,背後是斷崖似的盡頭。

  他向後倒去。

  閉上眼,重力場拉扯著他不斷向下墜去。

  璀璨而美麗的星光,穿不透的無邊黑暗。不斷地、不斷地被拉扯著下墜。

  一道光突然撕裂了眼前的黑暗,穿入他的腦海,流水聲撞進耳簾,他被猛地拉住,像是浮在半空。

  睜眼,藍天白雲。

  「宋大哥靠里些睡吧,」是個少年的聲音,「船太小了……」

  逆著光,他看不清。思緒停頓。

  焦點散了又聚,光暈中面前的人清晰了起來,小船搖搖晃晃。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放開他,坐回對面。

  岸邊青蔥茂密的林木,河水清澈,濕氣順風而來。他恍惚間清醒了。

  又夢見了。

  深吸一口氣,鼻翼間是清冷的河水的味道。

  「宋大哥?」少年見他神色不對,試探著問道,「可是做了噩夢?」

  「一些往事。」他淡淡地說,撇開眼,凝望著船一側翻卷而起的白色水花。

  忽然想伸手碰一碰真正的河水。那白茫茫的世界里,有的是江河湖海,卻什麼也碰不到。

  手伸到一半,濺起的一星水花打到手背。他猛地縮手。好涼。

  收回目光,輕吸一口氣。

  「還有多久到京城?」略有嘶啞,但不沉重的聲音。

  「約莫一個時辰後上岸,再走上一個時辰……」少年抬頭看了看天,「日暮前就能到京城。」

  他躺了回去,不再說話。

  舟徐徐前進,有些晃動,他仍像浮在半空,不真切的虛幻感籠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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