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追車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門,好想痛哭一場。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傷,沒有人體會我心中的痛,從小到大,別人拿我當公主,我也習慣了冷若冰霜,像雪山上的金錢豹,孤獨的高傲著,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人知道,我冷峻的外表下是一顆火熱的心,我的腦海里每時每刻都充滿幻想,別人以為我是用冰雪堆成的,沒有溫度,沒有感情,更別說種種奇奇怪怪的想法了,如果說我是最新完成的類人機器人,有些人可能半信半疑,若說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幻想有慾望的小女孩,別人只會更驚訝。有誰知道,我即使在噴頭下洗澡,也會幻想成自己正在淋一場雨,那雨均勻、溫暖,洗滌你身,滋潤你心,就像你是過了一冬的即將乾枯的草,迎來了春天的第一場雨,你感到振奮,迎著風蓬勃生長,而有一個愛你的男子與你攜手在雨中漫步,盡享美好時光。因為這樣的陶醉,所以我每次洗澡都要洗好久,一次去朋友家做客,洗澡洗得過久,朋友不放心起來,以為我煤氣中毒了,咚咚的敲門,一邊喊我的名字,才把我在夢幻中驚醒。而有時我在野外遇上一場雨,我並不會像別的人一般慌亂,匆匆忙忙去找避雨的地方,一副落湯雞似的狼狽相,我依然閑庭信步,任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濕了我的頭髮和衣服,任雨滴從我的衣領里鑽進去,貼著我的胸,敲打我的心,我把淋雨想像成一場浪漫的天浴,我愛的他正和我一起鴛鴦戲水,如果是夏天,那水比噴頭裡的水還清爽,還浪漫,傾刻間洗盡你一身的污垢與疲憊(可此時此刻我身上的骯髒,縱然是這樣的天浴也無法洗掉了);如果是冷天,我會幻想自己失戀了(也許我確實失戀了,或者根本就沒有戀人,)一個人傷心的要洗去心頭的悲痛,雨水雖然像針一般刺骨,但痛苦才能剋制痛苦呢,正如以毒攻毒似的,我便願意這樣刺痛著,沉醉在想像的悲傷里。
在城市裡的孤獨比在曠野里的孤獨更令人無助,因為在曠野里你可以對著天空吶喊,對著遠山歌唱,無論有多悲傷,至少有山有水,有花草樹木,你可以撲在地上,無論是柔軟的青草,還是粗糙的泥沙,都能給你撫慰,那輕柔的刺痛,像小時媽媽的責罵,像爸爸假裝嚴厲的竹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如果有鳥兒飛過,有魚兒游泳,甚至有兔子在遠處奔跑,有狗兒圍在你的腳下,你就會像他鄉遇故知一般欣喜,所有的痛苦都消淡了,傷心都釋然了,山水花草是比酒更能醉人的,更能澆愁解憂。而在都市裡的孤獨是有再多的傷心再多的痛苦,卻無可訴說,沒有人聽你的,你甚至不能對天喊,因為你的周圍到處都是人,別人會像看一個瘋子一般看著你,奇怪的眼神像潮水一般,會淹得你喘不過氣來,你只能忍著,連眼淚都拚命的忍住,一旦掉落下來,就怕泛濫成洪災。我在人群中奔跑,看到前面一台公交車停下來,不假思索的就跟著人擠了上去,我害怕我再不找個地方坐下來,就會趴倒在水泥地板上,哭得像個傻瓜。
車上人很多,下了一批人,我趕緊找到一個座位坐下了,旁邊一個胖胖的女人匕斜著眼看我,眼神中充滿了鄙視。我的心很是憤怒,恨不能給她一個耳光,你這樣長得像一頭肥豬的人,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看你那一身肉吧,車一搖動,就好像是一盆水在晃蕩,看那臉吧,像一個大碗,可這樣的人竟然用這種眼神看我!
幸好在下一站,這女人就下車了,我想如果繼續同路下去,我會不會瘋狂,會不會突然掐住她的脖子,直到掐得她口吐白沫死去。何方就是在這一站上來的,他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問我,可以坐嗎?我點點頭,他於是坐下來了。公交上的位置窄小,兩個人幾乎是緊挨著,我感覺到他的體溫,像火爐發射出溫暖。此時我討厭人,但我對他卻沒有,我感覺他有些面熟,就好像是一個天天在一起的老朋友,我沒有去絞盡腦汁想他是誰,因為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這樣一個朋友。那他就不可能是現實中的人,只能是我夢裡的知己,好吧,反正他出現得如此及時,在我感覺就要崩潰的時候,他讓我感覺到一種依靠,我靠在他的肩頭,盡情的痛快的哭了一場,無聲的。他沒有詫異,也沒有提防,就好像真是我的朋友似的。哭過之後心情好多了,我決定把今天的一切都忘記,包括那個厚實的胸膛,那個暖暖的肩膀。
有些事情是無法忘記的,既然同樣不能忘記,與其去想不開心的事,不如想一想開心的事,於是我會常常回想起他的樣子,頭髮剪得短短的,顯出一種不加修飾的成熟,鼻子是高挺的,好像能夠看出他心中的堅毅果決,嘴唇厚厚的,充滿了男人的性感,我想他平素並不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形象,甚至會讓一些人望而生畏,但我為什麼卻對他感到親切呢?我甚至一點沒有擔心他會把我推開,他也果然沒有。他的樣子就像夢中的父親,像小時候一起玩的大哥哥,他心咚咚跳動的聲音,強大有力,不急不徐,好似名家敲出來的鼓,沉穩,悠長。我想了好久,為什麼會有那熟悉感,他並不是我認識的人,不用去思索,這點就可以確定。那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呢?也許這輩子不認識,前生呢?這種熟悉感,會不會是前生帶來的?也許他前生是我的父親,所以才註定了今生的相遇。可如果這樣匆匆一見,然後便錯身,那就算不上真的有緣。我們還會相見嗎?我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麼不問他的電話號碼呢?如果真是前世的緣分,就這樣錯過了,是多麼痛惜。可如果真是前世的緣分,又怎麼會錯過?我想我們還會相見的,如果不能,那說明這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如果重逢,那他就是我尋尋覓覓二十餘年的那個人,我一定要緊緊的抓住不放開。
還真重逢了。就在當天下午,我下車后便打的到修理店提我的車,然後開了車漫無目標的在街上逛。街上人多車多,車流就像被堵住出口的溪水,無處傾瀉,我心中的煩躁也像那流水一般越積越多,似乎隨時要決堤而出。好不容易過了紅綠燈口,我乾脆轉彎出城,不如去郊野逛逛吧。車中的音響正放著歌,這時非常合適宜的恰好播放著張學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風》,想和你再去吹吹風,雖然已是不同時空,還是可以迎著風,隨意說說心裡的夢……我的腦海里浮現的「你」竟然是剛剛遇見的男子,其實此時我就只想吹吹風而已,無論有沒有「你」相陪都無所謂。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從後面超過來,幾乎是擦著我的車身而過,我吃了一驚,慌亂之中向右打方向盤,才沒有與它來個親密接觸,但這路本來就窄,兩旁都是水田,此時正值初春,剛剛插下的秧苗一片碧綠,我出了一身冷汗,想著剛才真是大意了,輪胎幾乎貼著路邊駛過,如果再往外偏一點點,就掉下去了。為什麼要靠邊讓他呢?他擠讓他擠吧,若是擦到我的車,一切責任都是他的。越想越生氣,不禁恨恨罵了一句操!還是不解氣,於是猛的踩油門,追上前面的黑色轎車,便強行往前超。心想,不就一台日本車嗎?牛什麼牛?你以為你是勞斯萊斯?是蘭博基尼?
前面車的表現簡直是我剛才慌亂的翻版,這讓我有報了一箭之仇的得意,心中暗哼一聲:跟老娘斗,你還嫩了點。於是左手伸出窗外,朝後豎了個中指,然後踩下油門,車子離弦之箭似的向前駛去。
我想把對方遠遠的拋開,但從後視鏡中往後看,發現對方竟然緊緊的咬著我不放,看來他是與我鉚上勁了。好吧,誰怕誰呢?我再次踩下油門,一瞬間,便把它甩得不剩蹤影,我覺得我的血液中有瘋狂的因子,在這狹窄的山間小路上,卻開著120碼的時速,不是瘋了是什麼?我全然不顧忌車子的損傷,路邊的長草刮過車身,發出嘩嘩的響聲,偶爾碾到一塊石子,會猛的把我拋起,腦袋差點撞到車頂。
好吧,在我最煩惱最憂傷最無處發泄的時候,竟然有人要跟我飈車,這就好比李白正要寫詩的時候有人送上酒,豬八戒口渴的時候有人送上西瓜,你想打瞌睡的時候有人送上枕頭,太及時了。及時雨啊,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開著車風馳電掣的狂奔更開心,更過癮的了,尤其後面有人氣急敗壞的追著你,偏偏追不上,追上了想超過你,偏偏路太窄只能無可奈何的空自生悶氣的時候。
我故意轉上了一條山間小道,前面越來越窄,人煙越來越稀少,而那輛黑色的豐田漸漸追近來,我心中忽然感到害怕,後悔不該轉到這小路上,這人緊緊跟隨著我,顯然也不是善茬,萬一……可此時後悔也沒用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反正我不停車,他能咋樣?賽車的話,他未必是對手,記得前面有個農場,成行的茶葉樹像士兵一樣整齊排列,到了農場,那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任你是壞人也好,好人也罷,我一踩油門,在茶葉行里兜幾個圈,把你甩得無影無蹤。但此時路太過窄小,雖然邊上並沒有懸崖峭壁,可我也不敢開得太快。萬一掉進水田中,那可糟糕透頂了,如果是萬丈懸崖倒好,掉下去就像飛機起飛似的,倒可以過過癮呢。
黑色轎車已經追了上來,他不按喇叭,也不把頭伸出窗外大嚷大罵,只是緊緊的跟著我,好似魚兒銜尾而行。他越是如此沉默,我越是擔心,不會遇上真正的大壞蛋吧?他會不會突然猛撞我的車尾呢?在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縱然他撞了我的車,我也不敢停下來,更別說下來與他理論了,萬一他把我強姦了怎麼辦?我忽然一哂,剛剛經歷過那樣的屈辱,難道我還真怕嗎?我忽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絕決,可萬一他先奸后殺呢?雖然對人生有無限的失望,可想著馬上會死,我還是感到了恐懼,對生的留戀讓我害怕,好像自己已經被人殺害,拋屍荒野了似的,無論如何,人生總是好的,也許你失望過,可之所以失望,只是因為有太多希望了。我還沒結婚呢,還沒生孩子,還沒有好好的去愛一個人,怎麼能這樣就死去呢?而且還死得這麼窩囊。我加快了油門,但前面的路確實太過崎嶇,如果一不小心撞在路邊的山石上,也許我就真掛了。想像中的恐懼總不如真實的恐懼那麼令人緊張,我還是先慢慢開好車吧。如果你真要撞上來,我只有吃個啞巴虧了,算老娘倒霉,認栽。
不過讓我趁幸的是他並沒有撞我,而只是緊緊跟隨,他的車技嫻熟,跟著我非常的從容,如果說一開始還能看出他的暴躁,那麼此時他就像一個怒火中燒的人忽然間變得心平氣和。也許他有什麼陰謀詭計,可只要不是危險迫在眉睫,我就不怕,眼看著前面綠樹隱隱,茶場就要到了。我更是放心的長吁了一口氣。
不久就到了茶場,我猛的一踩油門,車子飛快的在茶行里前行,卻聽倏的一聲,黑色豐田車已經從我旁邊越了過去,速度快得像離弦之箭,我吃了一驚,頓時臉上變色,心裡咚咚的跳起來,像有隻鴿子在胸腔里撲騰,像有人在我的肚子里擂鼓,我深覺自己太過自信了,原來他的車技如此了得,他已經超到我前面,就要把車一橫,把我截停,我該怎麼辦?他會對我怎麼樣?我有種在劫難逃的灰心,像是知道自己得了死症時的絕望。但我還不願就此束手就擒,心想不如來個緊急掉頭,茶樹不高,又細小,未必能擋得住我,大不了損傷了車子而已。正要一咬牙猛轉方向盤,卻見豐田車已經離我遠去,他並沒有攔我的意思,更別說有所企圖了,甚至就像夜行的女人以為從后追來的男子欲圖不軌,結果他匆匆而過,卻根本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鬆了口氣,又不禁啞然失笑,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難為情,又不禁好奇,他跟著我來到農場,卻對我不屑一顧,到底什麼意思呢?我咬了咬嘴唇,加油向前追去。這種心理,連我自己也難以言說,就像初戀時,對你喜歡的人若即若離,欲說還休,欲迎卻拒。
豐田車在前面停了下來,我並沒緊張,因為我看到有兩個採茶的老人,這時正走近轎車,一個男子打開車門走下來,接過老人手中的背簍,背簍里是滿滿的新采綠色茶葉,原來他是來接老人的。兩位老人一是男子,一是女人,約六十歲,看起來都非常的有氣質,也許是他的爸爸媽媽吧?我故意把車從他們旁邊駛過去,猛的吃了一驚,這不是剛剛在公交車上借給我肩膀的男人嗎?他怎麼在這裡?他既然有車為什麼卻坐公交車?我更加覺得我們緣分不淺,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兩個都有車的人,一年難得坐一次公交車,竟然能在同一輛車中相逢,而且坐在同一個位置上,而且正處在悲傷之中我,卻發現他的肩膀是可以依靠的。而且下車后還能再次相逢,而且我對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彷彿一見鍾情……我在心中說了無數個而且,而且……我要不要牢牢的把他抓在手中?我邊上前駛,邊思考著,猶豫著,心中充滿了緊張,像少年時第一次與男同學約會,像第一次收到令人耳熱心跳的情書,像第一次接吻,像男友第一次把手伸向你的胸膛。我感覺臉在發熱,想必已經紅如桃花,燦若朝霞了。我就這樣冒冒失失的跟他打招呼嗎?該怎麼開口才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對了,我就問他茶葉賣不賣,多少錢一斤。他肯定不會賣的,我怎麼說?我就說留個電話號碼吧,有一天有茶葉賣了就打電話。可今天都不賣了,哪一天又會有得賣呢?就說我也想采些茶葉回去,我喜歡喝自己採的新茶,有一股令人心醉的清香,可我知道採摘卻不知道怎麼製作,讓他媽媽教我吧,對,不直接找他,找他媽媽,婦人總是比較好接觸的。人都好為師,我這麼虛心的向她學習,她一定很開心,不會拒絕的。
想到這裡,我的心就像被春風輕輕的拂過了,輕輕的溫柔,暖暖的軟和,我的耳朵像被火燒了似的,又熱又紅,知道自己已經中了丘比特之箭,無藥可救了。我彷彿看到一個金黃色頭髮,白色翅膀的小天使降落在不遠的一棵榕樹上,在一片青綠的,像一把撐開的巨傘似的張開著的榕樹梢頭輕輕站穩,然後從背上拿出一付黃金做成的弓,拈弓搭箭,對著我的胸口描准,然後拉滿鬆開,於是那支像象牙一般光滑的白色箭羽便飛快的向我胸**來,我感覺微微一痛,那是一種幸福的痛,好像幸福是一把火,在輕輕的灼著我的心。
我把車掉了個頭,卻發現那輛黑色的轎車已經無影無蹤,連同那三個人一起。就在這一會兒,他們已經走掉了,以他開車的速度,我知道我不可能追上了。可我還是踩下了油門,一瞬間車子飛快的奔跑起來,揚起不少塵土。我深感失望,後悔自己不該扭扭捏捏浪費時間,我應該馬上就停下來的,招呼一聲有那麼難嗎?就這樣的失之交臂,丘比特之箭應該射向兩顆心,可它只射中了我,讓我孤單無望的刺痛,我一路狂奔,一路連車影都沒有看到,我的心就像此時的山野一般荒涼,剛剛冒出的綠意還不深,冬天枯黃的草木還佔有半壁江山,想到自己坎坷的一生,經歷過的愛情無不艱難,苦澀,無疾而終,也許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擁有愛情的人,也許有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在暗暗的給我下了蠱,詛咒我得不到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