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可惜不屬於我
子虛道:「那混元草長在深澤之中,就算有人想找也無從下手。如今化成這紫須蘭,藥效雖然弱了些,可總算能為人所用。倘若成就幾個小仙,小道,又或者救了幾條人命。都是你的功德造化。」
宇清平嗤笑一聲,十分不屑:「我才不稀罕什麼功德造化,留著給你的情郎吧。你怎麼不說,倘若成就幾個窮凶極惡之徒,我還無辜生了罪孽呢。」
子虛道:「你想怎樣才如意?」
宇清平想了想:「你那須彌之虛不缺的就是地方,將這些紫須蘭收了去吧。我要用的時候,找你取去。」
子虛斷然拒絕:「不行。」
宇清平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抬手劃了一道禁止,自言自語道:「那就讓它們在這裡自生自滅,等待有緣人吧。」
子虛踏著平坦如茵的紫須蘭,一步一步向黑森林外走去。宇清平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你就打算這樣一步一步,走遍三千界嗎?」
子虛道:「不這樣那怎麼辦?你也知道,我喝了太多的寂滅之水,以前的事都忘了。只隱約知道,要醫好杜若須往三千界里去尋找良藥,具體是什麼,卻一絲也想不起來。」
宇清平道:「依我看,把你過去丟失的心找回來,補給杜若綽綽有餘了。」
子虛若有所動:「此話怎講?」
宇清平道:「祖容負了你十生十世,而你負杜若何止十輩子?用你欠他的,補還他缺失的不是正正好?」
子虛點頭:「有理。」但問題又來了。丟失了東西好找,丟失了的心怎麼找?
宇清平搖頭:「真是妄負你須彌之主的名頭。」伸手拉住她的手:「跟我來。」
子虛只覺得一腳踏進一團雲霧之中。等雲霧散去,眼前是一座美輪美奐的莊園。桃花灼灼,綠柳婆娑。九曲迴廊連著重重精美的亭台樓閣。
年輕的侍女在花樹下穿梭嬉鬧,青春的面龐比枝頭的桃花還要燦爛。
在離桃樹林不遠的敞亭中,坐著一個身著鳳袍的中年女子。女子的容貌比起桃樹下那些年輕的侍女,實在平凡的很。但是,她頭上的九翅金鳳和身上的鳳袍給她平添了許多令人不敢仰視的威儀。
子虛遠遠望著那女子,忽然生出無限熟悉的感覺。
察覺到別人注視的目光,女子把頭轉了過來。看見子虛,臉上露出了溫柔、慈祥的笑容:「是蓉兒啊。過來,到母后這裡來。」
子虛左右看看,身邊除了宇清平,再沒有第二個人。宇清平笑道:「叫你呢。」牽了她的手走了過去。向那中年女子俯身行禮:「兒臣參見母后。」
女子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起來吧。這是後宮,自己家裡。不用這麼多禮節。」又伸手去拉子虛。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有侍女端了凳子來,放到女子的身側。女子就把子虛按坐在凳子上。慈愛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知所措的子虛。轉向宇清平道:「蓉兒近來沒有搗亂吧?」
那樣子,像是說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宇清平笑道:「勞母後記掛。蓉兒一直都好的很。」
女子輕嘆一聲:「清平啊,我知道,讓你娶蓉兒,委屈你了。」
宇清平恭敬道:「母后說哪裡話,能娶到蓉兒,是兒臣的福氣,兒臣甘之如飴。」
一瞬間,女子的眼稍堆積起一片淺淡的愁雲。旋即又舒展開來,笑道:「蓉兒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牽挂。能有你這樣的兒婿,我也就放心了。」
子虛善於卜算別人的前情舊事,低眉間已經對所處情形瞭然於心。這位中年女子乃是眼前這個叫做大興的王朝的皇后。自己此刻是這為皇后唯一的女兒,也是大興王朝的長公主顧蓉。宇清平的名字倒是沒改。不過他在這個王朝的身份是寒門狀元,尚了自己這位傻公主的駙馬。
子虛好歹是位上神,裝一個傻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只是不明白宇清平帶自己來這裡幹什麼。
正說著話,一個明黃色的高大身影遠遠走來。皇后看見了,拉著子虛起身,後面跟著宇清平。一同迎了出來。正要拜倒,那身材高大的人已經快步走了過來,急急將她扶住,溫言道:「你身體不好,不是說不要行這些俗禮了嗎?」
皇宮中,能穿明黃色便服,皇后見了都要行禮的男人,不用說就是皇帝了。
子虛雖然知道自己現在是眼前這位的女兒,可絲毫沒有要行禮的意思。而是正大光明的望著眼前這個人間帝王。只一眼就詫異起來。這位帝王雖然有四十歲上下,頷下蓄著鬍子。可那五官樣貌,活脫脫就是杜若在世。這一發現,令子虛下意識的就把手伸進袖子里,摸摸杜若還在不在。
宇清平看在眼裡,露出狹促的笑容來。
「清平也在啊。」皇帝的目光終於從皇后的臉上拔下來。望見了站在皇後身后的大活人宇清平。
宇清平急忙正了臉色就要再次行禮。這可是皇宮大內。皇后不行禮可以,人和皇帝是兩口子。宇清平現在的身份是駙馬,皇帝的女婿。小輩兒見了長輩兒不行禮,可是說不過去。
皇帝受了他的禮,說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顯而易見,這位皇帝老泰山,不怎麼待見宇清平這個女婿,剛一見面就趕他走。
宇清平起身就去牽子虛的手。卻聽皇後娘娘道:「我好久沒見蓉兒了。就讓她在這裡多陪陪我。稍後我派人送她回去。」
宇清平暗暗向子虛望了一眼。當真走了。
子虛倒也並不慌張。依舊坐在皇後身邊當傻子。
皇帝自己拉了個凳子,挨著皇后另一邊坐下,清俊的眉眼因為歲月的沉澱,多了幾分深沉。緩緩道:「我這兩天事多,沒顧得上來看你,你不怪我吧?」
皇后輕輕搖頭:「都老夫老妻了,說那些做什麼?」說著,吩咐人去給子虛拿吃的。親手將糕點掰成小塊,喂孩子一般餵給子虛吃。
皇帝看著皇后低垂著的眼瞼,臉上神色越來越難看:「寶娘,你就不能不要這樣對我嗎?你知道我一天天有多忙。好不容易抽出空來,你不是做這個,就是做那個,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我是你的丈夫啊。」
子虛有些不能明白,怎麼好好的,這位就發起火來。
再看皇后的反應。立刻就跪了下去。那動作真是純熟無比。
「你一定要這樣是不是?」皇帝額頭的青筋都暴起來了。子虛覺得,先前覺得他長得像杜若,一定是自己眼花了。杜若就算氣極了,也不會這樣凶神惡煞。
「臣妾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皇后的態度是恭順的,讓人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妻子,一步一步的後退,一直退出敞亭。緩緩吩咐兩旁的宮人:「皇後身體不好,不宜在外面久留。送皇后回宮。」
「謝皇上隆恩。」皇後娘娘不亢不卑的站起來,拉著子虛便走。
金碧輝煌的宮殿,雕梁畫柱。院子里的山茶花開的正好,紅粉一片。皇后的手很涼。但是,看著子虛的眼神卻很慈祥。她屏退了所有的宮人,只留下子虛一個人。親手給子虛沐浴,換上簇新的衣衫。給她梳起好看的髮髻,帶上一支精緻的木簪。
「女兒啊。」她撫摸著子虛的臉,目中緩緩落下淚來:「這個世上,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如果娘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可怎麼辦?」
子虛下意識的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珠。那淚珠滾到她手心裡,並不散開,而是像珍珠一樣滾動。子虛望著那晶瑩的淚珠,有些心裡莫名難過起來。問道:「你為什麼要走?」
皇后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蓉兒,你剛剛是不是說話了?」
子虛點頭,她本來就能說話的好不好。
皇后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緊緊抱住:「我的蓉兒好了。我的蓉兒會說話了。老天爺,謝謝你。」
子虛搖頭,這人真是高興傻了。別說沒有老天爺,就算有老天爺,世上那麼多人,哪管得過來。
皇后又哭又笑,好不容易才平復下來。牽著子虛的手,囑咐她以後好好跟駙馬相處,囑咐她要照顧好自己。那樣子,真像一個放心不下孩子的母親要出遠門似得。
子虛不解,這位皇後娘娘這是鬧哪出?放著好好的皇后不當,怎麼一副看破紅塵,要飄然遠去的樣子。
面對子虛的疑惑,皇后慢慢講起了她和皇帝的往事。
這位皇后複姓耶律,單名鰩。原本是位北疆公主。和大興所在的中原女子不同。北疆的女子自幼在馬背上長大。弓馬騎射,絲毫不輸男兒。
那時候,大興還是先帝臨朝。先帝昏庸,奸臣當道。眼看連皇室宗祧都不保了。當今皇帝,那時候還是一個不值一名的皇子。被權臣謀害,迫不得已棄家國,避走北疆。
年輕的耶律鰩在一次狩獵中遇見了這為相貌出眾的中原皇子。一見鍾情。當夜就在草原上,天為蓋,地為床,做了一對恩愛鴛鴦。
耶律鰩一直以為,這位中原皇子也是深愛著自己的。
直到她帶兵東征西戰,助他登上了那九五至尊的寶座后,她都不曾懷疑過他的這份真心。直到他登基半年之後,他大婚封后的消息傳到北疆來。她在寶帳中接到那封邸報,她都不肯相信。
那是她的丈夫啊,她還懷著他們的孩子。她如今身在北疆,朝中怎會有人封后?
那時,所有人都說他背叛了她,唯有她不肯相信。
她一個人在北疆苦苦等待,期盼這自己的丈夫按照承諾來接自己和孩子。
一年又一年,她足足等了十個年頭。她固守北疆不出。最盼望的是聽到關於大興的消息,最怕的也是聽到關於大興的消息。
那時候,她的女兒還是天真活潑的。會騎馬,會讀書,會繞著她的膝頭叫『阿媽』。
誰知她十年等待,等來的卻是那人討伐的軍隊。
沒人能理解接到軍報那一刻她的心情。天崩地裂,撕心瀝血都不能形容她胸中的痛。要不是乳母捨身相互,她當時就把這個留著那人一半血脈的女兒斬於刀下。也就沒有她後來的妥協和牽挂。
是的,為了女兒,她妥協了。答應歸降。但條件是,殺了他的皇后。讓他親自率領滿朝文武,迎她為後。
他或許是個好皇帝,但絕對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為了他的江山,他再一次毫不留戀的背叛了另一個和他結髮同心的女人。連同那女人腹中沒出事的孩子,一同送上了黃泉路。
他得到了江山穩固。她得到了名正言順。本以為這下終於揚眉吐氣,然而,除了這寂寞宮廷,就只剩下半生戎馬留下的傷痛。
她不再是那個自欺欺人的年紀。謊言戳破,再也回不到當年少女時,義無反顧的心境。對於他的欺騙和背叛,她無法釋懷。
她厭倦了。任憑一年又一年那些自願或者不自願進宮來的年輕女孩,用她們年輕。鮮活的生命把自己陪襯稱一副失了顏色的畫。高高的掛在皇后寶座上。
「蓉兒啊。」耶律鰩牽著女兒的手:「咱們回北疆好不好?阿媽想念咱們北疆的水,北疆的牛羊,北疆的風……」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倒在子虛的膝頭,緩緩閉上了眼睛。就好像睡著了一般。
但是,子虛知道。她走了。回她日思夜念,輾轉牽挂的北疆去了。順著高大的宮門,穿過金碧輝煌的殿宇,頭也不回的走了。
子虛抬手,手心裡耶律鰩的眼淚滾圓如珠,晶瑩透亮。就像少女那一片純真的赤誠之心。
宇清平不知何時出現,在子虛的身後,隔著她的肩頭向她的手心裡望去:「很美,可惜不屬於我。」
子虛把那滴眼淚收起來。看看伏在自己膝頭的耶律鰩,輕輕將她平放到寬闊的大床上。蓋上華美的綉龍鳳紋錦被。回頭問宇清平:「下一處,我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