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大道無情
子虛認得,這是風四季的聲音。也就是給鄭客指路的那個。風四季原是個凡人,數萬年前以肉身入聖。但是,他逍遙自在慣了,不願意受三十三天上的各種規矩約束,一直不曾飛升。
子虛常飲寂滅之水,如果不是鄭客提起,早把他忘到九霄雲外了。如今也只知道他是眾生界的地仙之首罷了。
「你這裡的茶還是那麼對我口味。」風四季捏著茶杯,垂著眼睫,微嘟起粉潤的薄唇,輕吹著茶水上漂浮的茶末。這人就是這樣。大約是活得太久,實在無趣,專一喜歡做些無聊的事。比如吹茶沫子。別人吹是為了更好的喝茶,他吹完全是為了打發時間。
子虛環視一顧,就看見狐三娘抱著小和尚,和那魂魄不全的女孩排排站在牆根。一副驚恐莫名的忐忑樣子。玄荊陰沉著臉瞪著大刺刺坐在廳中的風四季。反而是玄清老道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站在風四季的身邊殷勤伺候。
子虛沖狐三娘她們擺擺手。狐三娘這才跟落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般,長長舒了一口氣,拉了那女孩兒往後院兒去了。
玄荊見狀,大袖一擺,出了客棧,徑直往芥山方向而去。
風四季低垂的眼皮抬了抬:「好囂張的小子。」張口吐出一道金光,箭一般射向玄荊的后心。子虛手掌一翻,纖細的手指間倏然出現了一把紙扇,『嘩啦』一聲展開,將那道金光擋住。
那道金光碰到紙扇,頓時四散迸濺開來,原來是一口茶水。
玄荊對於身後發生的事絲毫未覺,幾步間身形就隱入芥山之中。
風四季也不追究,望著子虛搖頭:「唉……兩萬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護短。」
子虛道:「他是幫我看守門戶的守山大神。如果被你傷了,誰來給我守門?」
風四季也斜著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你要是開口,莫說是看守門戶,就算是牽馬墜鐙,鋪床疊被暖被窩都不缺人,何必拿個落魄的妖王來頂缸?」
「慎言。」子虛並沒有因為他話里的輕薄而惱怒,望了望玄清道:「多少在你後世子孫面前留些尊長的體面。」
風四季這才略略端正了神色,一雙纖長的玉色手掌捧著茶杯,把那上好雪瓷的顏色都比下去了。他垂了長長的睫毛,百無聊賴的吹著茶沫子:「說起來,我還要給我這徒孫報些不平。憑什麼那落魄的妖王可以做掌柜,一個狐狸精可以在這內外肆無忌憚的穿梭;就連那失魂落魄的野鬼都可以做座上賓,我這徒孫卻只能做個劈柴燒火的雜工?」
玄清老道聞言,在一旁急忙道:「不妨的……」卻被風四季一個眼風,將說了半截的話瞪了回去。
子虛道:「眾生平等。」
風四季冷哼一聲:「屁話。」
玄清老道在一旁直接石化。風四季可是地仙之首,又是眾生界的玄門之祖。不說德高望重,可也不能這樣動輒口吐穢言吧?
子虛也不惱,微笑著說道:「你若覺得不公,我送他走便是。」
風四季道:「這才像話。我玄門一夜間凋零殆盡,難道要我一個老人家去重振山門?」他這化身,萬年不變。總是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樣子。和玄清在一起,不像前輩,倒像子孫。虧他臉厚,大刺刺稱自己為『老人家』。
子虛正色道:「你不要誤會。我說送他走,是送他重入輪迴。要不是他誤打誤撞入我須彌之虛,早就殞命。如今想要回頭,萬萬不能。」
風四季豁然變色,但是,須臾就將臉上的怒意隱去,笑道:「剛剛你不還送了一個凡人轉還?怎麼到了我這裡就鐵面無私起來?」
子虛道:「你也知道,那是凡人。」
風四季笑得越發燦爛:「怎麼我等修真悟道之人,反倒不如一個凡人?」
子虛道:「大道無情,止於你我。」
「好,好,好!」風四季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怒氣沖沖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子虛,把我的還魂扇還我,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各不相干。」
子虛看了看手中的摺扇,毫不猶豫的拋了過去。風四季伸手接過,納入廣袖之中,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
玄清老道追到門口,卻見他直往六道輪迴方向而去。正在思量自家老祖是不是走錯方向了?就見風四季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氣急敗壞的沖著客棧這邊大喊:「子虛,你給我出來。」
子虛不緊不慢的走到門口,笑眯眯的望著他。
風四季咆哮:「你什麼意思?」
子虛笑道:「上了不歸路,神仙難回頭。」
風四季氣得『哇哇』大叫,可也無可奈何。沒人引路,他根本走不回去。
子虛笑道:「你不是說門庭凋落嗎?正該去重振山門。如果你願意,看在你徒孫給我做雜工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杯寂滅之水,免你輪迴時受業火焚燒之苦。」
風四季跳腳,指著子虛大罵:「真是最毒婦人心。你我數萬年的交情啊,竟然這樣對我?留著你寂滅之水自己喝吧,我才不稀罕。」說完廣袖一甩,一頭扎進輪迴道。那六道之中霎時間衝起猛烈的火焰。
風四季的身影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沒。他本來賭氣忍著業火焚燒之苦,終是忍受不住,輾轉呼號,直到化身被燒成灰燼,混入路面上金黃色的沙粒中不見了蹤影。
玄清看得膽戰心驚,冷汗淋漓。
風四季是玄門之祖,地仙之首,竟然熬不過業火焚燒。可見那業火之炙烈。再看子虛時,直覺的她溫潤的表情下,隱藏著一顆冷酷的心。
子虛看了玄清一眼,輕嘆一聲:「你道我無情,豈知多情才是最無情。」像是和玄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女孩從後面探出頭來:「那人走了?」
玄清點了點頭,回後院兒去了。
女孩兒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可算走了。」飄到桌前,拿起一個杯子要倒茶,發現杯中滿滿。這才想起自己拿的是剛剛那人拿過的茶杯。正要把杯中茶水倒掉。小和尚跟個球似得滾了過來。拉著她的裙擺,仰著頭用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望著她手中的茶杯。
女孩兒問道:「你要喝?」
小和尚點點頭。
女孩兒道:「這是那壞人剩下的,我倒新的給你。」
小和尚急忙搖頭:「我就要這杯。」
「不行。」女孩兒十分堅決:「壞人碰過的東西,誰知道有沒有毒。」說著就要把那杯茶倒掉。子虛伸手從她手中拿過茶杯,俯身遞給了小和尚。
小和尚抱住比自己腰身還粗的茶杯,把頭伸進去,一口氣就把風四季剩下的茶水喝個乾淨。喝完了,半歪著頭,楞楞的發獃。
子虛伸出手。他想也沒想就爬了上去。
女孩兒是知道客棧里有一個自己看不見的,叫子虛的姑娘。因為看不見,她平時並不會想起主動和子虛說話。現在看見小和尚喝了風四季剩的茶水而發獃。不免有些擔憂。說起來,這姑娘雖然心直口快,但還真古道熱腸。
向著自己猜測的子虛的大概位置問道:「小和尚不會有事吧?」
子虛看了看她,沒說話。因為說了她也聽不到。
女孩兒也知道,和子虛說什麼也是白搭。轉而向小和尚道:「看吧,看吧,不讓你喝,你偏不聽?現在不舒服了吧?」
小和尚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好吧,好吧,算我多管閑事。」女孩兒大約覺得自己想錯了,有些沒面子。轉身飄走了。
子虛一隻手托著小和尚,望著外面流火似得晚霞:「你剛剛嘗到了什麼味道?」
小和尚兩道淺淡的短眉微微促其:「說不清。有些酸,有些苦,有些辣,還有些甜……」
子虛輕嘆:「這個風四季,道心不凈啊!」
小和尚背對著她,同樣望著門外天空中的晚霞:「子虛,你說是凈好呢,還是不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