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情」字最苦
明覺小和尚天賦異稟,生下來就和尋常小兒不同。讓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實剛出生不久。狐三娘聽了子虛的話,頓時擔心起來。一下子把小和尚捧在手心,急急問道:「兒子,你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一邊又十分懊惱,自己身為母親,竟然沒有盡到一點兒母親該盡的小心,讓他吃下亂七八糟的東西。
花千鱘來時,明顯是個怨鬼,誰知道他咬過的東西有沒有毒?
小和尚望著她不說話。
也不怪狐三娘沒有做母親的自覺,實在是這母子倆很沒母子的樣子。小和尚對這個生母並不親近,自從他能說話,和母親說過的話還沒有和子虛說過的話掉的多。很多時候都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狐三娘問他什麼,他瞪著一雙烏溜溜大眼,懵懂的看著自己的母親不說話。
子虛笑著向狐三娘道:「放心,你兒子這是要長大。」
狐三娘不明所以。
子虛伸出手。明覺小和尚看見了,從狐三娘的手心走到了子虛手心裡。子虛將他放到眼前看了看,輕輕搖頭:「並不明顯呢。」
狐三娘正等著聽下文,子虛卻去顧左右而言他。狐三娘心裡著急,道:「我的祖奶奶,您倒是把話說完啊。」
子虛歪頭,有些想不起來剛剛在說什麼。
一旁的杜若道:「你剛剛說明覺要長大。」
子虛笑道:「原來是這個。」她把明覺放到桌子上:「這小和尚的前身是三十三天之上,自在天寶剎寺的和尚。為渡苦救厄,入紅塵而來。但他原本四大皆空,六根清凈。倘若落到凡塵,遍歷七情六慾,方好成就他的宏願。可惜落到這虛無之境,就跟草木離開了大地,想要生長萬萬不能。
本來他落到此處,仍舊做他的自在和尚就是。誰知他宏願難償,已成執念。只是他要成長,必要嘗盡世間滋味。」說到此,望著小和尚:「你要入世,有的是時機。偏這樣迫不及待。要知道,那紅塵世間,唯有『情』字最苦。你偏偏挑了嘗『情苦』以入世。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櫃檯后飄來玄荊涼涼的聲音:「你怎知『情』字最苦?」
子虛聞言,目光忽然一凌,如電般向他望去。但只一瞬間,目中的電芒就變成了茫然。
狐三娘被子虛忽然凌厲起來的目光驚出一頭冷汗。玄荊無疑是個厲害的角色,不過子虛的修為絕對在他之上。萬一倆人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她這渺小的妖精定然難逃池魚之殃。
不過,看子虛瞬間茫然的神情,狐三娘知道,兩人動不起手來了。
她十分不明,玄荊明明惹不起子虛的樣子,卻還時不時拿話激她。在狐三娘看來,向一個比自己不知道厲害多少的人挑釁,無異於自掘墳墓。可玄荊有時候,就是一副要找死的樣子。
或許……
子虛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厲害。玄荊一次次的挑釁可能是一種試探?
不怪狐三娘有此想法。因為,她自從來到這裡,就沒見過子虛出手。大到打怪物,小到柴米油鹽,全都是玄荊一手包辦。子虛只管半依在門口的桌子上喝酒。如果不是她坐在顯眼的位置,很容易讓人忽視她的存在。
這樣一個普通又安靜的女孩兒,高高凌駕於玄荊那樣偉岸、張揚的男子頭上,確實很容易讓人產生不滿的情緒。
子虛自己發了一會兒呆。事實上,如果你足夠多的留意她的話,你就會發現,她其實不是總在喝酒,很多時候只是捏著一隻酒杯發獃而已。
這次她發獃的世間並不長,拿起葫蘆往嘴裡倒了一大口酒、。轉過身,趴在桌子上,彷彿很累的樣子。
狐三娘看得清楚,她的手,連同她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狐三娘猜想,這女孩兒一定經歷過什麼不想回首的事情。思及己身,不免有些神傷。一轉頭,對上杜若一雙水光氤氳的眼眸。不由奇怪道:「你怎麼了?」
杜若目中淚水紛紛而落,擦也擦不幹凈,哽咽道:「我也……不……不知道,就……是……忍不住。」
小和尚和狐三娘不親近,狐三娘一腔慈母情懷沒處使,全偏杜若這個單純的小妖。見他落淚,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臉。
杜若兀自落淚不止,好一會兒才停了。
他也不出去在客棧前張望,撿了個凳子和子虛一桌坐著。悶悶不樂的發獃。
子虛虛脫一般趴在桌子上,閉著眼誰也不看。小和尚宣了一聲佛號,笨拙的抱起比自己還高的葫蘆,斟滿酒杯。用短小的雙臂推到子虛唇邊:「喝,你喝。」
子虛仍舊不動,臉色十分難看。
小和尚急得在桌子上轉了一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杜若。
杜若指了指自己。
小和尚點點頭。
杜若搖頭:「我不,寂滅之水喝多了不好。」
小和尚道:「誰讓你喝,我讓你餵給子虛喝。」
杜若還是搖頭:「那不是好東西,阿虛也要少喝。」
小和尚急道:「你知道什麼。寂滅之水對於你我來說不是好東西。可對於子虛來說是治心良藥。」
杜若將信將疑,將渾身顫抖,癱軟的子虛扶靠在自己懷裡,捏起酒杯送到她唇邊,輕輕喚道:「阿虛。」
子虛軟軟靠在他的懷裡,彷彿毫無知覺。小和尚急道:「你到底會不會喂人喝水?」
杜若搖頭,他還真的不會。
狐三娘遠遠看著這三人。她從弱肉強食的世界來,本能要做的就是自保。她雖然不知道子虛為什麼忽然就虛弱成那樣,但也猜到和玄荊剛剛的一句話脫不了干係。
以她對玄荊的判斷,子虛成了這個樣子,玄荊肯定要趁機對她不利。自己要是太近前,說不得要受累遭殃。但是,小和尚此刻和子虛在一起,她這個當娘的怎能光顧自己,不顧兒子?
最終,狐三娘懷揣著無限惶恐、忐忑走了過去。從杜若手中接過酒杯,緩緩給子虛灌了下去。小和尚抱著葫蘆又倒了一杯。
如此一連灌下去十數杯,子虛的臉色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青白一片,眉頭深鎖,彷彿睡夢中的人被魘著了一般。不獨額頭上,渾身都汗出如注。
杜若也跟著出了一身汗,蹙著眉,一隻手抱著子虛單薄的身軀,另一隻手揪著自己的胸襟,張著口卻發不出聲音。臉上神情和子虛如出一轍,十分痛苦的模樣。
「這……」狐三娘有些傻眼。不是說這寂滅之水是子虛的良藥嗎?怎麼不但不頂事,反而還加重了呢?
小和尚盤膝往桌子上一坐,對著子虛就開始念經。
他身軀短小粗胖,一向憨態可掬,此刻卻多了一些莊嚴肅穆。
在小和尚的念經聲中,子虛的臉色漸漸平復。杜若也終於喘過氣來,叫道:「難受死我了。」
小和尚停了經文,看了看子虛仍舊蒼白的臉,又宣了一聲佛號。
狐三娘心知子虛這一遭是好了,竟然生出如釋重負之感。忙忙的要將子虛抱到後面客房去休息。誰知杜若卻不肯撒手。狐三娘只好讓他把子虛送到後面去。
杜若把子虛送到客房,又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回到前面敞廳里來。坐在子虛往常坐的位子上,一雙清俊的眼眸望著芥山若有所思。
小和尚坐在他面前,和他一樣的神色望著門外。
狐三娘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下,又有些不解,玄荊為什麼沒有趁子虛虛弱時而發難,而只是自始至終的冷眼旁觀。狐三娘猜想,他大概有什麼把柄握在子虛手中,因此不敢輕易傷子虛的性命。
子虛並沒有休息太久。很快就從後面客房回到了前廳。杜若看到她很高興,起身給她讓座。子虛卻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杜若追著她的腳步:「你又要去遠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