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瀟洒而去
一旁的玄荊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身回櫃檯後面了。他剛剛雖然吃了口極苦之味,但反而有種通體舒暢之感。
狐三娘撿個座兒坐下,一副八卦的樣子。也難怪,這裡雖然安全,可到底寂寞。飯可以少吃,新鮮事絕不能錯過。
而杜若就傍著子虛的肩膀站著,側耳恭聽。也只有他和明覺小和尚敢在子虛面前這麼隨意。玄荊都不敢。
子虛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要等人,還知道你所有的往事。你其實也清楚,自己早已不在人間。」
男子垂了頭,似乎十分難受的樣子,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我該怎麼辦?」
子虛搖頭:「我不知道。」
男子道:「我等了她一輩子。」聲音苦澀:「如今踏上這黃泉路,竟然還是身單影只一個人。我不甘心吶。」
玄荊插言:「這裡不是黃泉路,是不歸路。有大機緣才能走到這裡,這是你的福氣。」
「有什麼區別嗎?」男子頹然道:「反正都是一去不回頭。連見她最後一面都不能夠。」
「見了怎樣?不見又怎樣?」這次開口的是明覺小和尚。
男子臉色很苦,如果魂魄可以流淚,相信他此刻已經淚流滿面:「只要能見她最後一面,此生再無憾事。」
狐三娘見了,不由輕嘆了一聲:「這樣鍾情的男子,也算世間少有。」
子虛道:「那我就替你了結心愿。」說著伸出纖細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只見那圈中好像水波,忽然漾起漣漪。待漣漪褪去,顯出一方天地來。
高門軒戶,畫柱雕梁,屋宇櫛比,不難看出是一座氣勢恢宏的莊園。只是此刻那莊園四處滿披縞素,顯然是在辦喪事。
靈堂左右孝子、女娘們哭成一團。
男子的目光在進進出出的忙碌的人們中睃尋,最後落在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身上。歲月在那婦人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但仍然不難看出她年輕時的容顏不俗。比她容貌更吸引人注目的,是那婦人的氣質。
她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嬌柔,身上似乎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威風。更難得的是,這股威風之氣和她眉眼間的恬淡相得益彰。化成一股讓人見了忍不住尊敬,又想要親近的感覺。
狐三娘低嘆:「乖乖,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
子虛道:「鏡花水月罷了。」抬袖一抹,桌子上的畫面立刻消失了。抬頭看時,那男子兀自獃獃回不過神來。許久忽然掩面哭泣,可惜他流不出眼淚。
狐三娘倒落下幾滴眼淚來:「東家,不如就讓他在這裡等等吧。許是能等到那個人呢?」
子虛搖頭:「等不來的。」向那男子道:「你要是願意等,後面有的是客房,只管住著等便是。」
男子許久才平復下情緒,搖頭道:「不等了,其實我心裡也明白,等不來的。我和她就是一場錯誤。算了,不等了。」
男子緩緩說起了自己的往事。
幾人這才知道,這男子來自陰陽顛倒的世界,男嫁女娶。他姓花,名千鱘。出身名門,是藥王穀穀主最小的兒子。他也曾天真爛漫過,也曾幻想過能和心愛的女子比翼雙飛,共皆白頭。但是,造化弄人。他被母親當成報恩的籌碼,嫁給了她——歐陽歌。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病入膏肓。坐在被大紅色包圍的新房裡,他感覺到的只有滿滿的絕望。
他有過那麼一瞬的不甘心。但還是認命了。就在以為自己一輩子註定孤獨終老的時候,她醒來了。一雙星眸,灼灼的望著他。他長到十七歲,從來沒遇見過那樣一雙能望進人心裡的眼睛。
就是那一眼,他那顆青蔥年少的心就再也不屬於自己。他的生命里,除了她再沒有別的顏色。
他細心的照料著她,盼望著她能好起來。和自己比翼雙飛,雙宿雙棲。他也想過最壞的打算,就算她不能陪他到老,他也心甘情願一個人守著他們的家直到百年。
那一年,五月初八。三年一度的武林大會。
天下英雄雲集青峰山莊。
她身為青峰山莊的少莊主,不能出席如此武林盛會確實有些遺憾。但最令花千鱘後悔的是,他當時不該離開孤獨的她,去陪跟著妻子同來的大哥。
那時候,歐陽歌的身體雖然還是不好,可已經比先前強多了。清醒時可以走動走動。花千鱘不在,她就隨意的在院子里散步。然後就遇見了那個不要臉的妖精——薛雨心。
雖然歐陽歌裝在心裡一輩子的人是花千鱘的二哥——花無憂,但花千鱘恨了一輩子的卻是那個不能殺的薛雨心。
薛雨心那時還是綠蘿山莊的莊主,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冷霜劍』。沒人知道他其實是個男扮女裝的冒牌貨。
花千鱘不知道妻子是怎樣遇上薛雨心,他那時甚至根本不知道兩人遇見過。
武林大會過後,歐陽歌還是那種時時昏昏沉睡的樣子。但她清醒時也會跟自己說說話。花千鱘相信,那時,妻子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兩人也真的會白頭偕老。
但世事沒有如果。
中秋之夜,他本來想著趁著月圓,和妻子做一對真正的團圓夫妻。誰知遭了薛雨心的暗算,還連累了身體剛剛有了起色的妻子。
那一次,歐陽歌幾乎死過去。她的母親和爺爺也因此厭惡了自己。他跪在院子里苦苦哀求了三天三夜,都沒得到母親和爺爺的原諒。老爺子甚至親自替歐陽歌寫下休書,要將他休棄。
他那時想,假如她死,自己一定不會獨活。可她現在還活著,病得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自己怎能放心舍她而去。
他收拾了包袱,一路跟在她求醫的隊伍後面。什麼體統臉面,他全不要了。
爺爺或許是被他的痴心打動了,漸漸默許了他的存在。
她的病好了,返程時還收了異族的男子當小爺兒,但他不在乎了。只要她好,她還要自己就行。
但是,她身體上的病是好了,心裡的病卻沒好。她被薛雨心傷害的差點兒沒了性命,自此對男子非常反感。
花千鱘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看她努力隱忍,卻每每吐得天昏地暗,他就恨死了那個不要臉的妖精。
可時間久了,無論他再怎麼小意兒溫存,歐陽歌還是絲毫不見起色。他心中難免焦灼。卻在這時,失蹤了好幾年的二哥出現了。
花千鱘原本是不知道的。
歐陽歌身體好了起來,自然就要替母親分擔些事物。難免外出。有一次回來時,穿的衣服儼然是二哥的針線。他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
他想要婉轉些問一問妻子,或者佯裝不在乎的。可他沒忍住。歐陽歌當時的表情,他一輩子記得。她錯愕而又傷心。如果花千鱘當時足夠成熟穩重,就會明白,她其實是愧疚而難過的。但花千鱘那時只有十九歲。
他嫉妒若狂,做了一件令自己悔恨終生的事。他出軌了,把自己的清白之軀交給了仇人。或許那個時候,是那人對自己用了手段。但他心裡明白,那件事他並不抗拒,甚至還有些快意。他當時想的,就是要報復。
他成功了,搭進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她是寬厚的、是善良的。並沒有因此而拋棄自己。但是,她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到近在咫尺,卻摸不著,夠不到。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他知道她身體羸弱,不是自己的對手。不管她如何掙扎、嘔吐,強迫了她。儘管從那之後,她的身邊再沒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他不後悔。
他走遍五湖四海,去尋找她夢中的那個地方。建起了她夢中的莊園——紅楓山莊。
他守在那裡,幻想著有一天她會回來。因為她曾說過,紅楓山莊是她夢中的家。
一年又一年,他怕自己老去,她認不出自己。又覺得是自己不夠嫵媚,不能吸引她的目光。所以,他瘋狂修習那些旁門左術。為的就是能重新得她一顧。
但從始至終,再沒有等到她回頭。
要不是為了阻止他殺薛雨心,估計她一輩子都不會見自己。
不過,他雖然恨薛雨心入骨,還要感謝他。如果沒有他,重兒從哪裡來?
歐陽歌雖然心裡裝了二哥一輩子,可二哥早年誤墜風塵,傷了根本,不能生育。
花千鱘的後半生雖然獨守空閨,可因著薛雨心和妻子重逢。那時候,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中規中矩的小公子。才不管什麼下流不下流。他只要得到歐陽歌,那怕一次也好。
後來重兒雖然叫了花無憂一輩子的爹爹,但誰都心知肚明,他花千鱘才是重兒的生父。
如此一想,還有什麼不滿足呢?他雖然沒能和妻子相守到老,可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還留下了重兒這個永遠無法將二人斷絕的牽絆。
他所求本就不多,知足了。
花千鱘將往事吐出,只覺渾身輕鬆。
狐三娘道:「那薛雨心呢?你就這樣輕易原諒他了?」
花千鱘輕嘆一聲:「原諒怎樣?不原諒怎樣?說起來他也是個苦命的人。他愛歌兒愛若性命,卻一生被李懷庸所困。祖宗基業也被焚燒殆盡。唯一的親人也喪命在李懷庸之手。落得個半生瘋瘋傻傻。這些年活著所受苦楚,未必比死了強些。」
「李懷庸是誰?」這麼一會兒,狐三娘已經把這個瑰麗無匹,雌雄莫辨的男子當成姐妹,誓要將八卦進行到底。
可人家顯然沒那個心情,說道:「那是別人的故事了。你要聽時,但看機緣吧。」
子虛道:「你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花千鱘張口欲言,最終沒有發出聲來。頓了頓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再記掛也沒用。而今之際,只想來日托生到尋常人家,一世和樂康寧罷了。」
子虛從葫蘆中倒出一盞清水:「飲此酒,當一世無憂。」
乍然聽到無憂兩字,花千鱘眉頭不由輕蹙。說知足了,怎能輕易就完全放下。但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接過了那碗盞,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孟婆湯』嗎?」
玄荊輕嗤一聲道:「此乃『寂滅之水』,豈是區區孟婆湯可比?」
花千鱘捧著碗盞,喝了幾口。有幾分意外道:「甜的。」
狐三娘聞言:「給我嘗嘗。」說著就要走過去。杜若急忙將她拉住,擺手道:「喝不得,喝了那個,連修為都能忘了。」
花千鱘笑了笑,接著把剩下的水喝完。向著屋裡眾人拱拱手:「後會無期。」說完出門,上了馬車而去。
杜若一直把他送出去好遠才回來。狐三娘還在思量那『寂滅之水』,對杜若的話將信將疑。因為她經常看見子虛把那葫蘆里的水當酒喝,她從那裡過的時候,也確實聞到過酒味。怎麼這會兒倒出來就是清清亮亮的甜水呢?要知道,花千鱘可是吃什麼,什麼苦。難道是因為那是水的緣故?
子虛看她對著自己的葫蘆冥思苦想,笑道:「你不用猜疑了,花千鱘的苦全被你兒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