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風箏的秋天
接近秋季了。
風之國一直處在炎熱的環境中,所以秋色來得很晚——至少,比其他地方的晚一些。風之國的天際往往能瞅見幾抹淡淡漂泊的雲,傍晚時還映照著紅霞,願掛在天邊為天幕鑲上起伏的金紅色的邊。秋天的暮色尤為凝重。沙漠的那似乎沒有盡頭的地平線處,散漫處暗色的光,襯托著紅色的霞光,柔和地融合在一起,直至夕陽下沉,被沙漠的金黃色所淹沒。
風之國的秋天僅僅體現在那種夢幻般的景色中,別樣的沙漠告訴人們秋日的來臨,並預示著冬季的悄然來到。但是,這裡的氣候並沒有變化——應該說,沒有什麼大變化。白天的時候,炎熱的陽光依舊灼烤著大地,曬得沙漠白煙四起,使遠道而來的旅行者還誤以為使炊煙。
與他國不一樣的是,春不是砂隱忍者村孩子們快樂地放飛紙風箏的時間,而是秋天。
這裡的秋天,風比較溫柔,最適合放風箏。尤其適合在傍晚氣溫漸漸低下來的時刻,風中伴著涼爽的氣息,水汽也漸漸增多。這時候,總是有成群結隊的孩子拿出自己的紙風箏,互相炫耀著,並把它們放飛在天空中,為原本就美麗無瑕的藍水晶天上美麗的花紋。手藝精湛的人到這裡來賣風箏,而且常常能在幾天內就清空自己的貨物,最後數著鈔票滿載而歸。
同時,今年的9月18日,還是舉行了一年一度的放風箏「比賽」。而其實這個比賽並不是正式的什麼比賽,不過是大家都有一個風俗習慣就是在這一天都成群結隊地出來放風箏,並與別人較量,比比誰的風箏放得又高又直。然而……
「月夜修,快出來!」
「不要。你們自己去不行嗎?」
「什麼啊?」颯人不高興地抱怨道,一邊用力敲門一邊喊,「不就是放個風箏嗎?慕在等你哎!」
「假的吧……」我說。
「是的,那是假的,因為我沒有。」慕惱怒地對颯人說。
「那那那……澤人在等你。」颯人又說。
「你提起澤人做什麼?」我驚訝地問。
「我看到他的醫院照顧你了。他喜歡你是不是?」
「不是。不要胡說了,颯人。要是你敢把這事告訴別人,我就要告訴秀樹你當時是怎麼詆毀他並且改動任務信息的。」
我背靠著門,坐在地上。颯人和慕就站在外面。颯人已經勸我出來陪他們去放風箏10分鐘了,可是我連門都不開。
「真卑鄙!不是說好了不能告訴他嗎?」
「你不也很齷齪嗎?我也都說了我不想出去了,我想一個人呆在家裡靜靜,你不明白嗎?」我說,曲起腿,抱起腿來把臉埋在裡面。
他半天沒有出聲。
我本以為他是走了,但是他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為什麼?大家都在啊……如果你不去的話,我們那邊12個人就少1個了……你不覺得那樣很不完美嗎?你可以不放啊,反正早乙女他們也是坐在旁邊看著的。」
「我不是不想放風箏……」我說,「我不想出門……」
「她都已經關自己的禁閉好幾天了……」我聽到慕小聲對颯人說。
「是這樣嗎?」颯人也很小聲地問。
慕沒有用語言回答他,我猜測他大概就是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他們用很小的聲音說話,我都沒有聽清楚,幾乎一個詞語都沒有聽清。最後,我聽到颯人跺了跺腳,再一次隔著門對我說:「那……如果你想來的話,就到秋蘭他們家那邊找我們好了。」
「放心好了……我不會去的……」我低著頭,淡淡地回答。
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漸漸變輕以後,我拿起包,打開窗戶跳到窗台上。這時候,麟火正打著哈欠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我后嚇了一跳:「你要做什麼,小妹?」
「我出去一下,中午就回來……」說完,我沒有等待他的反應就跳了下去,朝著醫院的方向跑過去。
「喂……喂!」麟火跑到窗邊,看著我穩穩地落到地面上,蹲了一下身後快步跑開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手放在額頭上,然後從窗邊離開了。
我回頭看了看他,然後頭也不回地朝著那個熟悉的方向奔去。
天空中幾乎就是鋪天蓋地的風箏,打在地面上一塊一塊形狀各異的影子,在風中微微顫抖,而那些影子比較模糊的往往是飛得最高的。我從人群中快步跑過,聽到他們的無比快樂的嬉笑聲,向別人炫耀著自己的風箏飛得多麼高、多麼直。是的。我的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看著那個正在對著一個大人說話的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叔叔,你看看我的風箏,是我老媽親手幫我做的,很棒吧?是老鷹。」又得意地抬頭看了看他,笑了一聲,「每一年我的風箏飛得都是最高最直的,因為它的翼最大。」那個大人賠笑著回答:「很高很高……」
我抬起頭,一個帶著棕色和白色羽毛的老鷹翱翔與天空之上,雙翼在高空的狂風中顫抖,卻絲毫沒有飄下來的意思。那個男孩說的沒有錯,雖然距離很遠,但是很顯然的是它大概就是我所見過的最大的風箏。
只有強大的人,才能飛在最高空。
我拉了一下包,繼續飛奔。
這時候,我的耳畔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小心翼翼地感覺,彷彿是在跟蹤我一般。步伐很快,但是出乎意料的輕。過一段時間就消失幾秒,過了一會兒就又出現了,很急促。我急忙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去——除了放著風箏的孩子們的追逐打鬧聲,其他什麼人都沒有。聲音沒了。
我不再去注意那個在跟蹤我的人,繼續朝醫院的方向跑去。
進到醫院裡,我放慢腳步,因為這裡不允許奔跑。我來到母親所在的房間,深深呼了一口氣,帶著包走了進去。這次讓我有些奇怪的是,這個房間又多了一張床。以前這裡也有過別人病人,但是這裡是急診室,很少會有病人在,有的話也就住幾天就搬到別的病房去了。以前母親還能坐起來與其他人輕鬆愉快地談話時,就有一個同樣患了癌症的女人,跟母親差不多大,陪母親聊天。她們常常料到自己的孩子,母親常常說起我和龍太,而她就像我的母親抱怨她那不求上進的兒子。
不過,這也都是回憶了……
新病床的左右兩邊罩著白布,而中間沒有。當我正巧路過時,我的腳步聲暴露了我。坐在病床上的是一個面色憔悴的女孩,比我小,可能只有6、7歲。她聽到我的聲音,猛然抬起頭來,大聲說:「媽媽!媽媽!是你嗎?」我沒有回答,不知道她是在叫我,她把我當成了她的媽媽嗎?「還是說,爸爸?」她的聲音顫抖了,不是害怕或是什麼,只是帶著一種激動和希望。
「你是在……叫我嗎?」我奇怪地指了指自己問她。
她愣了一下,然後垂下了頭。
「對不起大姐姐,我聽到那個聲音還以為是我的媽媽……」她吸了一下鼻子。
我感到有些傷感,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從她剛才的話語中,我彷彿知道了一些什麼,但是我把它們隱藏在了心底。
見我沒有回答,又是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局面,她問我說:「姐姐,我床頭的水離我自己太遠了,醫生叫我不要動,你能幫我拿一下嗎?」語氣里充滿著童真和那種讓人不想幫都要幫的感覺。
我輕輕走去,伸手去拿她床頭柜上的紙杯。她剛剛一直看著前方,而現在把視線移向我那邊。但是讓我有些奇怪的是,在我還沒有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的視線就已經落在那裡了,看的似乎並不是我。我把杯子遞給她,她只是抿了一小口變便下了,然後把杯子給我讓我放回去。顯然,她並不是想要喝水。她仰起頭看著上面,棕色的瞳孔閃著光。
「姐姐是來探病的?」
「嗯。」
「你來看誰?」
「我的母親。」
「哦,你的媽媽啊……」她的眼裡充滿了希望,彷彿是在說自己的母親一般。
我走到我母親的窗前,看著她。她仍然是面露苦色地睡著,頭偏向有陽光的窗口那邊,睡夢中喘著粗氣,呼吸顯得很吃力。她的臉已經憔悴地泛白,幾乎已經看不出人類的正常膚色了。儘管天氣很熱,醫院裡也不涼快,她仍然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很嚴實,額頭上卻直冒汗。
我嘆了口氣。
「大姐姐,你媽媽好嗎?」那個女孩隔著白布天真地問。
「不怎麼樣。」我直白地回答。
她可能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回答,因為許多人在這種時候就算是說謊也會說:「還不錯,謝謝關心。」只是我可能不大一樣,我喜歡說真話,而且我自己心裡也是這麼覺得。我嘆了口氣把包跨上,準備離開了。一直呆在這裡也是浪費時間。本來以為母親是醒著的,這樣會好一點。而且這裡還有別人,有什麼話也不方便說,畢竟……有些甚至是國家機密,只不過是關於我的,跟母親說也沒有什麼關係。
就在我經過她的病床時,她突然叫住了我:「姐姐,能不能陪我一會兒……」
我停下腳步。
她低著頭,說:「我一個人在這裡,其實很孤單……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爸爸媽媽怎麼樣了……」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問她。
「本來是一家人要到砂隱忍者村觀看風箏比賽的現場,因為我很喜歡做風箏。但是在來的路上遇到暴風雨,然後引起了泥石流。後來……我就都不記得了,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醫生說我的爸爸媽媽也受傷了在這裡。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她微微偏過頭,但是我看不出她是在看什麼東西。「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想了想,看了看門外。
門口的地面上,印出一個影子,但是,它慢慢地消逝了,沒有任何聲音的——那個人走了嗎……
我在那個女孩床頭櫃的椅子上坐下,說:「那我可以陪你一會兒。」
她笑了笑,但是卻沒說什麼,只是看著前面。
我開始明白,她並不是真的想跟我說話,因為她其實也是不認識我的,只是因為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呆在這裡,除了工作的醫生和護士,沒有人能夠陪伴。儘管她不跟我說話,我也沒有理她,她卻依然感到安心。因為身邊有一個人陪著。
「你叫什麼?」我問她。
她猶豫了很久。我本以為是她的父母讓她不要把名字告訴陌生人或是什麼,但是她說:「我……自從那次泥石流以後,就想不起來了……」
「怎麼會想不起來?你還記得你的父母親,記得你當時要來這裡看風箏,怎麼還會不記得自己寫了好幾年的名字?」我奇怪地問她。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所忘記的就這一個。我覺得我可能是撞到了頭。」
好不吉利的感覺。
後來,我離開了,她請求讓我以後最好是3、4天就來一次,來看看她。我答應了,因為沒什麼事情做,而且沒有心思特訓,於是天天來到這裡。她跟我說的話漸漸地多起來,直到跟我很熟得像好朋友。我聽她說的,有聽到這個病房跟我很熟悉的護士說,這個女孩的家庭確實是本來要到砂隱忍者村看風箏,但是在路過的時候遇到了泥石流,當時一個團隊的人都遇難了。可惜的是,這個女孩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頭部受了傷,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護士說她也覺得很奇怪,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恢復她的記憶,這個關於名字的記憶。
在這一段我還沉浸在父母離異的痛苦中時,她給我帶來了那種彷彿還在童年時期的快樂。她常常問我許多奇奇怪怪的問題。
「大姐姐有很多很多朋友的嗎?」
「嗯……可能不怎麼多。」
「大姐姐現在在上學嗎?怎麼看起來這麼閑?」
「我以前上過學。」
「你們國家的風箏是什麼樣的?」
「什麼樣的都有。你會做什麼樣的?」
「我喜歡做方塊的。」
我笑了。
今天的秋天,真是格外的靚麗。一個多星期了,天空的風箏也不見變少,空中密密麻麻地蕩漾著彩色的秋波。
在我每天來到這裡的時候,也一直注意著第一天身後的那個影子。雖然剛開始完全沒有頭緒,但是我現在已經大概知道是誰了。我沒有立刻去抓住他,裝成沒有發現的樣子,繼續每天來到醫院裡。這幾天,我也都小心地躲著颯人他們。
這個孩子每天都笑得很爛漫,但是我也發現,當我離開,常常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她低下頭,眼神很空洞。因為,她知道,在停屍房中,出現了兩具新的屍體……
「爸爸……媽媽……」
我靠在門欄,看到她的淚水劃過臉龐,打濕了被子和枕頭。慢慢地,從小聲的抽泣就變成了放聲大哭,哭得萬分痛苦,直到喉嚨已經叫不出聲,聲嘶力竭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從來不在我面前哭,總是等我離開以後。但是,我站在門口時,她能很明顯的看到我,但是她卻沒有……
又一天,我來到這裡,女孩不在病床上。在病房裡整理床鋪的護士說:「她去做手術了,有人為她捐獻眼角膜。」
我愣住了。
現在才知道,她根本看不見。
又過了幾天,手術成功了,她和我站在醫院的門口,仰頭看著天空。她很感慨,從來不知道風箏是如此的美麗。她說自己也曾做過,都是方塊形狀的,但是卻從來不知道顏色,想知道樣子也必須用手摸才會知道。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
「大姐姐,我想要一個名字。」
我沒有說話。
「大姐姐,你叫什麼?」
我還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
「我叫日向月夜修。」
「好好聽的名字……那是什麼意思?」
「日向是我的姓,月夜修就是月圓之夜出生的修羅,」我笑了一下,「那……還是我哥哥給我取的名字。」
「那麼,姐姐也給我取一個名字吧……」她笑著對我說,「就像給妹妹取名字一樣。」
我愣住了,看著她,最後也笑了一下。
「風箏,怎麼樣?」
她用手摸了摸眼睛,嗚咽著說:「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