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建康城中 大婚之下
蘇暮得到消息,卻已經是一月後。他捏緊了那通告的信書,眯了眯眼,霎時隻覺得心中的撼動催使著他幾乎要將所見之處的東西破壞得一幹二淨。
“她要成親了。”他咬著牙,顫抖的尾音暴露出他此刻內心的慌亂,他忍不住再重複了一遍,“她要成親了。”
竇無雙詫異抬頭,“可是你們不是已經……”話說到一半,瞧見蘇暮唇角揚起的不正常的弧度,當下便勒馬住了嘴。
他接過自蘇暮手中飄落的紙張,展開瞧看了幾眼,頓時說不出話來:這昭告天下的所謂玉華宮宮主葉夕與並江王司馬初兩情相悅,著定下月初六為婚期。
蘇暮向前走兩步,渾然不覺周圍事態。他扶上額頭,長舒一口氣,眼中晃過無數道影子,心口一甜,喉中霎時湧上一股粘稠之物。
他口中略動,竟滿眼是腥紅。
再不知人事。
一月之期緩緩至。
建康一片歌舞升平,城內喜氣洋洋,一片喜慶。
這是一晚的狂歡,卻是一個人的寂寥。
透明地讓人窒息的大紅綢緞綴上雕花的大床,龍鳳燭淌下熾熱的血淚, 燭光倒影在絲綢上輕輕搖晃。
紅,大紅!一切都是那麽紅。
真是刺眼。
她的心亂到了極點。
他們何時變成了這樣?她的人生又何時變成如此模樣?
她不該是嫁給了那個策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年俠士麽?她怎會在此?上一次的這般,那人還是她心中的那人,挑著眼望著她,原本一生隻待一次的大禮,到頭來,她竟是經曆了兩次。
素手滑過床鋪上柔軟順滑的絲綢,目無表情地挑了挑眉。
腹中抽搐,也似是無聲的抗議。
而那個男子,她未來的夫君,一襲大紅的喜袍,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手中握著剛挑去她喜帕的喜杆,一臉笑意盈盈。
她握緊了衣角,心亂如麻卻依舊擺出淡淡的微笑係在臉孔上。
她素來少濃妝,如今試過了,那厚厚的粉底死死地粘著她的臉孔,直教她繃住臉喘不過氣來,心中苦澀。
悔恨不已?她自嘲,當初答應這樣的婚事卻沒有絲毫的悔恨,怎如今為了一臉的妝倒恨了?斷然是和那人走不到一起,心裏又平白添了幾筆亂。
白少初看見她嘴角揚起的笑,心裏也便冷了幾分,他知道今夜她想要的不是自己,他當然知道眼前的這位女子隻為那一人流連,也知道她將來必然恨的自己,隻是他……別無辦法。
他凝視女子的嬌容片刻,終於喊出了聲,“九九?”
而他所呼喚的新娘此刻正心心念念地想著她的那個人,修長的睫毛如羽翼般輕點幾下竟是將那大紅的身影看做了那個人,看那人向她伸出手來,聽那人柔聲喚著,夕夕,夕夕。就在她扯動笑著發僵的嘴角迎上去的時候,那一聲‘九九’卻醒了她,那人斷不會喚她‘九九’,她一僵,視野再次重疊,眼前又是白少初的臉。
她微挺了挺身子,恢複了木然的表情,“我在。”
“你不必拘謹。”白少初在床沿邊坐下,“今夜雖是我們大婚,但你也知道……”
“今夜良宵,”她輕輕地說。
素手輕輕拂過發冠,龍金鳳鎖在額間晃著。
眼前恍惚起來,她看見那個人踩著水花越過十裏蓮池……
華麗的珠釵隨著她的動作落下,狠狠地砸在地麵上。
那個人單手扣劍,長劍飛舞,劍氣撥弄盡滿是綠意的南山竹林……
發冠被扯下來丟在床麵上,黑色的長發滑落肩頭。
那個人十指紛飛,偏僻的小院樂聲悠揚……
蘇暮,她腦子裏滿是那個人。
那個……鮮衣怒馬的俠士……
葉夕並不理會白少初詫異的目光,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衣服,大紅的嫁衣,一層又一層,仿佛她的過往,她與蘇暮的日日夜夜,她與白少初的相知相識,那個仗劍天涯的葉夕,那個溫婉柔和的蘇九……每一層衣服就好像每一個她……剝落般從那香肩抖落,漸漸露出幾近透明的白暫皮膚,每一個她從身體表層剝落,漸漸露出原本的自己,現在的她,是梅精還是葉夕……已經分不清了……隔著最後一件兜衣,那雙玉手滯了一下便伸到脖頸處解紅絲帶。
就好像是注定了什麽一般。
蘇暮,我們走不到最後。
她默念一句。
遠處揚起絲竹之聲,蘇暮搖搖晃晃地走在大晉建康的街道上,他一身紅衣,走在漆黑的暮色中雖然顯眼但卻忘我。
當日知曉一切,心中大慟,情急竟是大病一場,並還未好的十分透徹便瞞著竇無雙幾個冒著危險回來大晉。
他自然知道此刻的大晉對他來說有多麽危險,無數人提著刀槍巴不得他自投羅網,更何況是重重把守的建康……隻是,要怎麽才讓他不想要來見她一麵呢?隻是他進了這個城,望見滿城的紅色,竟是再沒了勇氣。
他睜著眼,瞧見這滿街的歡喜,隻覺得紮眼地很。也不隻是渾渾噩噩走了多久裝了多少無辜的路人,眼瞧著一家店家,他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渾噩噩地推開一旁前來阻止的小二。
“雅間一座,來兩杯酒,備兩柄燭。”他說。
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玉佩。
這塊玉佩……還是當時他身負重傷,葉夕在那小鎮上請醫師換掉的玉佩,似乎是玉訣劍上的玉佩。他日後將這玉佩尋了贖回來,卻不小心打碎,本打算補好後再交由葉夕,隻是現下沒有機會了……
他要的東西,小二已然送上來。
他坐那雅座間,一手捏緊了玉佩,一手點亮兩柄燭,倒滿兩杯酒。又正對了擺好,一麵一個,這才又坐下來。
他將那玉佩置於自己對麵,鼻尖輕噴一股氣息,唇角洋洋灑灑地扯出一個笑。
胸口痛的厲害,那就再痛地厲害些好了,這是他從未希望過的。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隻覺今日之紅竟是比他與葉夕那次更加鮮豔,說不出來的妖豔,也說不出來的哀痛。
他笑笑。
緩緩起身,對著桌麵上擺置的那塊玉佩,就著建康城內的絲竹管樂,便是三叩首。
一拜,笑此生哀傷,縱半世癲狂
二拜,驚戎馬刀槍,念初見芬芳
三拜,端得築起冰霜,從此相見不相妄
三拜卻畢,本該是輕鬆無比,常人得喜之時,蘇暮卻是覺得腦中昏昏沉沉,渾身上下仿佛都沒了力氣。
“我蘇暮,願娶你為妻,生生世世,永不相離。”
對頭的翠玉,缺損處透出核心的碧色,竟是露骨的涼意。
蘇暮耳邊滑過花落般的一聲輕歎,悠蕩蕩沒了聲響,眼前飄飛起隱沒了多少笑語嫣然的紅瓣,漸漸也沒了蹤跡。
他跌做回去,整個人僵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側耳聽遠處若隱若現的絲竹,心中升騰起絲絲涼意——這個時辰那邊怕也是三拜畢,隻不知那對新人此時又在做些什麽。
他端得抄起桌上的酒,仰麵飲下。
苦的。
他蹙著眉,將酒盞擱下,瞥了瞥唇瓣,不知為何,竟是一絲苦意湧上心頭,素日並不覺著的辛辣,此刻裹挾著一股酥麻從喉中湧上,當真是難受地很。
況且這叫來的酒實在是差得很,一絲豪爽都不曾有,喝得竟是……
流下淚來。
他指尖輕觸,眉眼下一片濡濕。
這酒卻是劣地很,明日必然要叫那小廝過來好好理論。他這般想著,遠方的絲竹似乎又響了起來,這會子卻是變了聲調,怕是一切繁文縟節已然完畢了吧。
於他而言,白少初忍則忍矣,卻時時莽撞。葉夕精明有過,卻總是犯些糊塗——這二人配著,雖有不足,卻也還是錯不僅。
也不知坐了多久,絲竹才漸歇。
“從此,你便是我的妻了。”對著一枚玉佩,盡力勾勒出滿足幸福的笑,他卻隻覺得比哭還難看。
揚州初見
你素衣一襲卻透著盛淩天下的劍意
那一場是緣
戰踞魔嶺
你長袍颯颯間展露無遺的風華
那一眼是毒
平陽城下
你詠歎飛花落雪說遍了詩歌詞闕
那一夜是情
夕夕
我於你而言
終不得魚水之歡的情誼
若真是今世無緣
那便許
我們來世再續吧
建康的夜晚映出喜慶的紅色,人人都道玉華宮宮主與當朝並江王的這段美滿姻緣,卻不知在這個城內的某個角落,傷心人也已婚配。
“你這是什麽意思?”白少初皺眉,抄起床麵上的衣物便朝她拋去,同時轉身,竟是因為生氣聲音隱隱顫抖,“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葉夕揚起唇,“我知道啊。”她膩著嗓音,“王爺不就是想要這一晚上嗎?”若是拿走,我才不會心懷內疚。
白少初氣急,慌亂地不知作何。隻當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三步並作兩步便走到門口,思來想去焦躁一番後才緩聲道,“今夜王妃也已累了,本王自當搬去廂房。”
說罷又急匆匆的走了。
葉夕一人坐在這滿眼鮮紅的華屋內,笑一聲。
王妃啊。
她不知外頭,有個人在淒冷的夜色中,和玉佩成了親,也不知道那人此刻心中的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