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自從被迫經營到興慶殿授棋這個項目以來,褚嬴就覺得蕭令姿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災星,而且絕對是所到之處連根拔起寸草不生的那種。因為自從認識她以來,他就好像天天都在犯太歲,不管幹什麼事情,或者乾脆坐在那啥都不幹,也一定會發生什麼特別倒霉的事情,沒有一天順風順水過。
再看她這幾天窩在興慶殿里稱病告假的日子,褚嬴的圍棋人生可就順風順水得多了。鍾離前線戰報頻仍,韋瑞和曹景崇正和北魏交鋒到白熱化階段,梁武帝哪裡還有什麼閒情逸緻找他對弈。因而這幾日,褚嬴可謂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了,連跟人對弈都比尋常更加鬥志高昂。
今日他在前院里連設了五個棋盤,以一敵五轉圈打,照樣勢如破竹殺得棋盤邊那五個菜雞片甲不留。左邊第一桌是從蜀中千里趕來送人頭的一名王姓庶士,褚嬴執黑他執白,讓了他三子,到如今是棋盤上一條大黑龍神龍擺尾,他老家四川已經全省淪為敵占區,連同隔壁的雲南也差不多了。
緊接著下來左邊第二桌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動作是慢了點,捋鬍子的次數也多了點,褚嬴往五個棋盤間一圈轉下來,他手裡的棋子還沒放下去。可他勝在是塊老薑,棋盤左上角新疆這塊地皮雙方反覆易手,仍能暫保不失。褚嬴看他落子謹慎,眉目間倒對他略有些欣賞之意。
放在下位的一個棋盤旁邊,坐的是個和褚嬴年齡相當的青年書生,那落子的速度可是五個人中最快的,甚是有很多年後洪河同學的快槍手風範。然而高速度等同於高風險這個道理古今亦然,棋盤上的黑子已經將右上角圍死,東北三省徹底淪陷,黑子再往下發展,東南沿海也將不保。而此刻快槍手同學手執白子,才發覺自己已經回天乏力。
右邊的第一桌坐的是個少年,看上去年紀與蕭令姿差不多,但在褚嬴看來卻是五個人中下棋最具章法的。可能圍棋這個東西確實是跟年紀大有關係。看這小小的少年,落子不緩不慢,計算卻步步到位,雖不能說每一手都是精妙招數,卻也能算是上算之選。因而到現在為止,雖然還處於被褚嬴壓著打的劣勢,但棋盤各個角落都仍能勉強支撐不倒。
最後右邊的第二桌坐的是一名今科剛剛登榜的仕子,身形魁偉,相貌俊美。不過,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雖說是個仕子,卻下得一手的臭棋,還是一大清早第一個來褚宅找打的。現下棋盤上,褚嬴的黑棋從越南一路北上都打到俄羅斯去見普京了,這人居然還沒反應過來,仍然一心一意在菲律賓划水吃香蕉。要不是看他名帖已經遞了好幾日,以褚嬴目前的身價,都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然後,褚嬴的黑子果斷調轉槍口回殺,他的菲律賓就又出事了……
還沒有半個時辰的工夫,這五個棋盤就接連戰敗了三個。老中青少四代人,轉頭就剩下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者和小小少年還能搖搖欲墜僵持一下。不過,面對這一老一少,棋瘋子如褚嬴可沒有什麼尊老愛幼的概念,照舊手起子落,把他倆那塊地兒也一併解決了。大家各自看著自己眼前的棋局,老者捋著長須哈哈大笑,少年兩手抓著棋子不甘地大哭起來。褚嬴倒似乎又被這情景勾起了思緒,心下想起些什麼來。
那日,他把她弄得哭了,還哭得那樣慘,這幾日又不露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午飯之後,褚宅裡外都安靜了下來。夏日的晌午,就只有樹上的蟬還不怕熱地吵個沒完。褚嬴獨自坐在院子里的瓜棚下,一邊納涼,一邊對著手裡的那把紅頭摺扇發獃,時不時嘴裡還喃喃兩句含糊的話。就連旁邊褚母命人送過來他最愛吃的甜瓜,褚嬴這回也是沒咬上兩口。
他這輩子活到現在二十多年,全心全意都撲在棋上,從小到大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下棋贏了高興,大笑,手舞足蹈的他見過,他自己偶爾也會這麼做;下棋輸了沮喪,發怒,調侃自嘲的則更是海了去了。可輸了就哭鼻子的,就連一般小孩子都很少見。輸了很正常,可以再贏回來的嘛。又或許是他本身成人之後,也很少再跟小孩子下棋,所以對會哭這個事情,他也是沒有什麼好的應對手段的。
可是,如果說是主動做了什麼去把別人弄哭,他好像從小到大都沒這麼干過,也沒遇到過。
今天那個小小少年哭的時候,褚嬴一度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倒是那個老者甚是慈愛,輕輕撫著少年的頭,好言安慰了他幾句,又說要上街去給他買個風箏玩,才把少年哄得破涕為笑。然而,這一老一少明明是素不相識,今日才在褚宅萍水相逢而已……
「若你在,見她這樣,你會如何?」褚嬴把手裡的扇子高高舉起,真誠地望著它喃喃了一句。
毒日頭剛剛偏斜過檐角,褚嬴便叫上了兩個使喚的小廝,要到街上去轉一轉。這兩個小廝,一個叫方四,一個叫花六,乃是同胞兄弟,都是褚母身邊陪嫁丫鬟所生,自小便跟著褚嬴,可謂是心腹中的心腹。只是這兩個雖是同父同母所出,卻從頭到腳由內向外,連同姓名在內,沒有一個地方相似,方四為兄,敦厚老實,做事勤懇,褚嬴自幼多喜歡與他為伴,搬搬抬抬,手提肩扛,一向任勞任怨,從不耍滑。花六為弟,為人靈敏多謀,善於機變,常有小心思戲耍他人,好在他本性不壞,大是大非之前多能站穩立場,不至於做出些令人齒冷之事。
知子莫若母,褚母差這哼哈二將在褚嬴身邊,一是為陪伴照料他生活起居,二也是為看住他,以免他痴心下棋遭了歹人算計。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這三個湊到一窩,可算是花樣百出了。
褚嬴一本正經走在街上,腳步雖快眼睛卻不時左顧右盼。方四不明所以傻傻跟在他身後,一如往常模樣。唯有花六,靈活體察,一下子猜到他是想找什麼東西,於是趕忙湊上去道,「公子這是……要買什麼?!」
「紙鳶!」褚嬴一下脫口而出,回過神來又趕緊停下腳步,用手裡的扇子狠狠指著他,道:「不許告訴我母親!」
「公子想玩紙鳶?!」花六眼珠子一轉,從他後面這句話里聽出來點怪異的意思,於是不懷好意地笑道,「如此說來,只怕不是公子想玩吧……」
褚嬴默默地看著他許久,彷彿也從他的表情里看出點什麼端倪,於是只好認栽,道,「是……是……是一個小丫頭……她的師傅是我一位舊相識,許久之前過世了,我前些天將此事告知她的時候,或是說了些教她難受的話……她也病了好些天了……」
「哦……小丫頭!」花六兩眼望天,認真想了想,忽而道,「那跟紙鳶又什麼關係?!」
褚嬴揮著扇子一本正經道:「當然有關係了!今日上午與我下棋的少年哭得那樣大聲,那位老人家只說給他買個紙鳶,他便高興壞了,立時破涕為笑!」
「所以公子是想依樣畫葫蘆?!」
「不錯!」
「那萬一她不喜歡玩兒紙鳶呢?」花六突然一句話問到點子上,「公子,今日上午那是個輸了棋的貪玩的少年,你如今想哄的是個剛經喪師之痛的小丫頭!」
褚嬴認真想了許久,才又信心滿滿道:「不怕!我在紙鳶上畫上一篇精妙的棋譜便可!」
花六無語地看著這個棋瘋子,臉上完全就是一副你厲害了的表情。唯有剛剛一直在後面跟著的方四,這回倒莫名對著褚嬴肯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