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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閻羅將軍

  徐程非常喜歡看史書。

  但是他沒有錢買官方的正史。

  作為一名門可羅雀的小客棧里的店小二,除了每天早起把店裡的櫃檯桌椅,里裡外外的用抹布擦拭一遍外,徐程的工作就只剩下眼睜睜地看著客人走進其他的客棧。

  然後,日沉西落,皓月當空。他從枯坐了一整天的門檻上站起身,拍拍屁股,撂下門栓示意客人去其他地方投宿,以此結束這一天的營業。

  但其實,即使不關店門,他們這客棧也不會有人住的。徐程想。

  正一邊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用雙手推上木門,忽然面前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卡在了還未來得及合上的門縫中,「投宿。」

  徐程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想埋怨這人沒眼力見兒,一旁瞌睡連連的掌柜的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從櫃檯上翻身躍下,不由分說地將他推開,把門外的客人迎了進來。

  「客人,裡邊請。」

  那一日,破爛客棧自開業以來終於有了第二筆收入。

  那客人在這裡只住了一晚,準確的說是幾個時辰,還未等天亮,夜裡輾轉難眠的徐程忽然聽見外面寂靜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嗒嗒的馬蹄聲。那馬蹄聲有條不紊,響聲也極小。若不是徐程恰好睡在靠街的屋子裡,又恰好沒睡,基本沒有可能會聽見這街上的動靜。

  正猜想著這麼晚了還在街上溜達的是誰,那馬蹄聲在門口止住的時候,樓上傳來了輕微的衣料的摩擦聲。

  那人走路竟沒有聲音的嗎?徐程輕微打了個寒顫,露在被子外面的半張臉一縮再縮,直接溜進了被子里,只露出一雙小眼睛悄悄地窺探樓梯上的身影。

  下了樓梯后,那人徑直朝徐程這邊走了過來。徐程的脖子又縮了縮。

  「啪」一聲輕微的脆響,五兩銀子被那人敲在了徐程枕頭邊的桌子上。

  「這是住宿費,剩下的錢是給你的。」

  徐程心想,這是封口費呢。

  徐程點了點頭,露在被子外面的額頭一陣發涼。

  「走了,你等會兒起來關好門。」

  撂下這麼一句,那人便轉身走了。徐程留意了一下他的靴子,好像左腳顯得大一些。

  門在外面被掩上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馬蹄聲終於漸行漸遠。徐程這才鬆了一口氣,差點沒憋死他。

  摸著黑起身,徐程插上了門栓。很快,天便亮了。

  第二天,徐程去樓上打掃房間時,在擦拭桌椅的時候,發現桌子上有一丁點鮮紅的蠟油。怕壞了桌椅惹得老闆不快,急忙用手擦拭,卻很輕鬆的把那蠟油擦掉了,桌子完好無損。

  破爛客棧終於要關門了。

  結算了徐程半年以來的工錢,不多不少也攢了十兩銀子。其中還有二兩是那位客人給的封口費。

  結算完工錢后,徐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那家名為史淵的書坊。

  甫一與櫃檯后的坊主打了個照面,那坊主便立刻嫌惡地把頭扭過去,「走走走,每次都不買賴在這裡白看,打擾我做生意。」

  徐程摸了摸鼻子,「……我是來買書的。」

  後來,徐程找到了一份在酒館打雜的工作。無論是客源還是待遇,都比在破爛客棧的時候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閑下來的時候,徐程就會自己搬張小板凳,看從史淵那裡買回來的官方正版史書。

  史書很多,徐程的錢很少。所以,他只買了兩本。一本是人物傳記里的帝傳,一本是將軍傳。

  每當讀到一些比較有意思的地方,徐程就會用從西市花兩文錢淘來的劣質胭脂做個標記。以便後來閑來無事翻看的時候還能找到。

  徐程最先看的是那本將軍傳。那本將軍傳系列目前一共有三位將軍,西魏的莫輕裘將軍,東吳的淮引將軍,北唐的沈漫將軍。

  徐程先看的是他們東吳的淮引將軍。

  第一頁,是簡單的生平介紹。

  上面的印刷字體冷冰冰地寫著:

  淮引,無字,淮上人,一品大將軍。亡妻武渺,前尚書大人之女。

  ……

  公元62年,同蠻夷一戰,慘勝而歸。麾下皆亡,獨一人而歸。

  徐程的手指摩挲著紙頁,約摸著這戰役大概是三年前。那時候……徐程頭皮陣陣發麻,淮引將軍才十七歲啊。

  「小二,上酒!」

  徐程猛地回神,把書一股腦地塞進了懷裡,「這就來!」

  徐程正斟著酒,忽聞得一婦人開口,「你們聽說了沒?煞閻羅快回來了。」

  一男子應和道,「那淮引將軍?」

  婦人接道,「可不是那個十七歲就打了勝仗一人得勝而歸的命硬閻羅嗎。」一邊說著一邊一手往嘴裡送花生米,一手去接徐程斟的酒。

  「哎呦!幹嘛呢!」婦人粗著嗓子一吼怒目而視,袖口浸濕了大半。徐程一邊賠禮道歉,一邊繼續聽他們閑聊。

  另一名不明就裡的客人適時提出了徐程藏在心裡的疑問,「哎?不對呀。人家十七歲就能打勝仗是年少有為,是件好事啊。怎麼聽你這麼一說,反倒是件千夫所指的傷風敗俗呢?」

  婦人斜眉豎眼,輕嗤,「那血戰慘烈尤甚,我們這邊與那邊實力相差懸殊,怎麼可能會有人活著——」

  「哎!幹嘛呢幹嘛呢!」一位官兵走進來,眾人一鬨而散,不再議論。

  後來,徐程去了一家名為破爛的書坊。

  因為史淵里訂製優良,排版精緻的書他實在是買不起了。

  「坊主,買書。」徐程道。

  那人一身髒兮兮的長衫,磨平指甲的手對著算盤一陣敲敲打打,聞言抬眼打量了一下徐程。

  徐程驚道,「掌柜的!」

  坊主低下頭,「喊什麼喊,我那客棧一個月前就關門大吉了。沒看見我現在開的是書坊嗎?」

  徐程乾巴巴道,「坊主,我買書。」

  坊主這才收起不耐煩的表情,笑道,「買書?真巧啊,我開了兩次業,每次的第一個客人都是你。」

  徐程:「……」你每次開業的店都叫破爛?好,記下了,以後躲著走。

  坊主道,「買什麼?」

  徐程道,「人物傳記,將軍傳。鳳啟一百六十年至今年間的。還要些最近的軍事時報。」

  蒼蠅亂飛,蜘蛛羅網的角落裡,坊主找到了一本缺了角的將軍傳和幾張軍事時報。

  付了錢后,徐程就回到了酒館。

  這幾日休息,徐程樂得一身清閑。把書清理乾淨后,便一手干餅,一手翻書,看了起來。

  兩本將軍傳放在桌子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製作精良,一個做工粗糙。真是天壤之別。

  除此之外,書的名字也不一樣。一本是將軍頌,自然是記錄生平,歌功頌德的。一本是將軍……冢。

  徐程心裡咯噔一下。寫這野史的人也忒不會起書名了。

  憤憤地把干餅吃完,徐程喝了口水翻開了那本將軍冢。

  嗯?什麼鬼?

  頁碼直接跳到了第八頁?

  徐程翻開將軍頌一一對照,將軍冢確實缺了前八頁。徐程憤憤地想,果然,便宜是有原因的。

  可翻著翻著徐程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明明是同一件事,兩本書記載的內容卻是大相徑庭。將軍頌一筆草草帶過,將軍冢廢話連篇。

  但將軍冢缺頁實在太多,徐程翻了翻將軍冢並沒有什麼大的收穫。看著這缺了頁的將軍冢,他不免想到那日白天里闖進的官兵。

  徐程拿起了軍事時報。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飄了下來,正是將軍冢里缺的其中一頁。

  第二日,破爛書坊的軍事時報都被徐程買了回來。打開輕輕一抖,都會掉下一兩張的殘頁。

  終於,徐程湊齊了一整本將軍冢。

  打開第一頁,上面寫著:

  淮家,三代為官。因其執掌帥印,手握重兵而為上所忌。尚書之女武渺為其原配妻子,無故身亡。

  徐程的手指輕輕發抖,這書要不是拆成七零八碎的混雜在一起賣,恐怕早就被查封了。作者肯定也會自身難保。

  繼續往下看,記載的都是淮引將軍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的戰爭。將軍頌里無一例外都是一筆帶過。而將軍冢里都會寫明對方實力和己方實力。

  看完后,徐程暗暗冷笑。這將軍頌史官寫的時候會想什麼呢?如何美化陛下一次次將精忠報國的將軍推進死亡的深淵,將軍無怨無悔地爬出來保護江山又被一次次踹下去的故事?

  那婦人說的也有幾句話在理,若不是命硬,淮引將軍根本活不下來。

  缺的第九頁這樣寫著:

  敵方三萬,我方八千。

  鳳啟一百六十年七月一日,城門打開,淮引將軍趴在穿著鮮血做成的長袍的馬上,左手骨斷筋連淌著血,右手血肉外翻握著一把長刀拖地。

  一時,人聲鼎沸的長街鴉雀無聲。

  鮮血淌著,卻無人上前迎接那位血人。

  自此,淮引將軍獲得煞閻羅之戲稱。

  ……

  將軍冢比將軍頌要厚一點,因為廢話太多。

  翻到了後面,徐程看見了這樣一行:

  亡妻武渺之述實為謬論。緣由一為二人並未結下姻親,二為淮引將軍已有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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