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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後繼有人

  「穆青啊……你此番作為,何異於將刀刃插入我心肺亂攪?」

  慕青道,「是我,被一己之私蒙蔽了雙眼,是我不顧大局,害人害己,自食惡果……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曦終於行至了近前,他提著慕青的衣領,冷諷道,「對不起,對不起又有什麼用?他們有誰能再活過來嗎!……你捫心自問,將軍可曾有絲毫對你不住?他心善將你帶回家,提拔你,重用你……而你呢?以仇報恩?呵,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慕青被他胳膊一掄,狠狠摔在雪地里。

  「滾,滾得遠遠兒的,以後別再讓我看到你!……我真恨不得,食你之肉,飲你之血。你也配跪在將軍面前哭?穆青……你也配!」

  慕青全身觳觫,「沈曦,你聽我說,你給我個機會贖罪好不好……我贖罪,我想贖罪,求求你……」否則,我良心難安。

  愧疚啊,真是令人抓心撓肺的東西,絲絲縷縷的疼,遍及全身,動輒便是體無完膚,屍骨無存。

  「你還不滾!」一腳踹落,慕青在雪地里打了個滾,臉上擦破了些皮。

  沈曦有些於心不忍,便轉了個身背對著他,「你走吧穆青,算我求你。你要是不走,你若是不走,你讓我怎麼辦?讓我寬恕你還是殺了你?我做不到,穆青。我們曾是同僚,我們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我們都是將軍教導出來的人,你怎麼忍心啊穆青……再喪心病狂,你也不該殺將軍啊。」

  忽然,利刃破空之音響起,沈曦被這聲震得瞠了瞠目。

  「穆青……」一邊喃喃著,他迅如疾雷般轉過了身,可是那人那一劍如此決絕,傷口極深,鮮血泉涌。

  他接住了那人,那人的血很快濕了他的袖口。

  「穆青……穆青……」除了這麼喚,他再也說不出其他。

  慕青卻只是笑了笑。

  寒風破雪,這細碎的話掩藏在風的嗚咽中。

  「我們終是一同死在了戰場上。」

  姍姍來遲的一滴淚終於滾落,沈曦這才感覺到了鈍痛,撕扯不下,砭骨三分。

  「沈家軍……就剩我一個人啦。」

  是啊,就剩他一個人啦。

  那消息傳回來不久,安陽王便率鐵騎入了揚州。先陛下臨死前對於穆青出賣己方之事,只說了一句沒頭沒尾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不是寡人的錯,也確實錯在寡人。」

  所以,原本準備投降求生的慕然陛下自刎了,並頒布詔令:沈家軍之死錯在寡人,寡人以死謝罪。切勿同鳳唳國結下更深之仇,惹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準備赴死那日,慕然將太子喚到了九鑾金殿。

  「撿起來。」夜深人靜中,九鸞金殿里冷漠的聲音冷冽如九尺寒冰,常年不化,越固越堅。

  「父皇……我……手疼……」八歲的永平雙眼噙淚,右手上血洞遍布,鮮血沿著手腕一路滑下,濺落在地上那布滿倒刺的木棍上。

  慕然卻冷著臉,「你皇叔的千軍萬馬不日就要到揚州了。你如此怯懦,如何能與他匹敵。我若離世,你如何能挑起大梁。」

  「父皇……」

  「永平,你父皇不是個好皇帝。但他已經儘力了,可他還是把國家治理得一團糟。你說,他是不是特別失敗?」慕然蹲下身來,與永平平視。

  永平認真地搖了搖頭,「父皇再怎麼昏庸也是父皇。」

  那麼認真,卻又有些答非所問。

  慕然愣了一下,繼而笑道,一手撫上永平的肩膀,一手指著那龍椅,「永平,你看啊。那是淌著屍山血海才能抵達的位置,你不想坐也不行,這是你與生俱來的責任。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要做到的,比其他小孩子要多的多。」

  可是,永平死去那天,腦海里閃過的一個念頭,想寫下來卻因來不及告訴皇叔的是——

  不是啊……那個位置從來就不是生來便與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化鉤……

  有才且賢者居之。

  不能勝任者,自當退而讓賢。

  皇叔說得才對……我們雖為皇室,但卻同承一脈。

  ……

  楚雲死了這件事傳到揚州后,塵封多年的英勇事迹終於昭告了天下。

  一代梟雄不問前程似錦,惟願將一腔熱血盡付家國。

  當初惡意揣測楚河與慕藺有不臣之心的鼠輩,都紅著臉不吭聲了。

  是啊,萬骨將枯,熱血終冷。但是,無論是以前的北祁還是如今的北唐,代代俱有賢德之人,可堪重任,可為國捐軀。

  若是可以,誰不願意平安度此一生?誰願意生死未卜家破人亡?

  可是國難當頭,你畏懼退縮,那可怕的荊棘只會越發猖狂,最終會遮天蔽日,將所有人困宥,絞殺。

  所以,必須有人無畏生死,逆流而上,擁抱那叢生的荊棘,以血肉之軀為想要保護的人和家國,鋪出一條通往生的道路。

  人生不過一生一死,一始一終。越是有珍視之物的人,越是不想死。

  是,誰都想活著,誰也不想做那個運氣差會死掉的人……可如果,一個人的死能換回十人,百人……甚至更多人活著呢?……那死好像也就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了。

  所以啊,有人會名垂千古,因他胸懷寬廣,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卻納下了他人生死之事。

  所以啊,有人會遺臭萬年,因他自私自利,將一己之私看得比什麼都重,將所有皆拋之腦後。

  雖然沈漫辭世的消息傳回來很久了。可第二年的上元節,葉輕遲還是去了。

  陪同的是喪了兄長的楚問,她剛剛收為養子的沈曦以及陳默歡程錦衣二人。

  燈火闌珊處,鶯聲燕語漸隱。

  嘆只嘆——

  那日的花燈很多,卻暗,怎麼也燃不明她的雙眸。

  那日的人影很少,卻密,怎麼也望不見他的歸人。

  嘆只嘆——

  燈火幢幢,長街熙攘,笑語盈盈,難慰寂寥。

  有道是,夫者,頂天立地。

  多年以後,沈曦回憶起那年將軍戰死的一役,記憶尤深的一個是他同袍死去的慘狀,一個是那英姿颯爽的娘子軍。

  是的,一支真真正正的娘子軍。

  那敵方將領死去了,聽聞那丞相不知為何有些失心瘋,只說了句班師回朝,便撂了挑子,不幹了。那名副將,東吳陛下看重的那位將軍,卻公然違背丞相之令,又帶軍折返想要乘勝追擊,一舉破了北唐的邊關。

  沈曦心道,這次恐怕真的要無力回天了。這次可能真的要任敵軍鐵騎踏我國土了。

  可是,沒有。

  城門打開,轟鳴聲中,無數披堅執銳的身影立在那城門后,一聲怒喝,是女子柔卻帶剛之音。

  「姐妹們,我們的夫君倒下了,可我們還在!他們未能完成的使命,我們代他們完成!實在拿不動槍的就算拿根繡花針上場,也得把膽敢踐踏我國土之人的腳給戳個血窟窿!」

  一滴熱淚滾落,沈曦仿若見到了曾經活生生的同僚。

  是啊,只要有前赴後繼的報國者,這國門就不會破,這國就會永遠屹立不倒。

  赤膽忠心,薪火相傳。

  沈曦撿起一柄刀,長臂一揮,震落簌簌白雪,道,「嫂嫂們,你們這群女英雄可別忘了帶我一個。」

  敵方副將是個膽小怕事的,一見這陣仗,便萌生了退意。后又聞安陽王部隊自邊疆趕來支援,即將趕到,便不情不願地撤了。

  當時,狼煙滾滾,凝聚而上,風吹不斜。正如他們誓要保家衛國的信念,任憑他是地動山搖還是洪水猛獸,雖經挫骨揚灰也難更改。

  ……

  沈曦與穆青還只是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的時候,剛入軍營什麼都不熟悉什麼都不懂。沈曦總是犯錯,穆青少不得要被他纏著一同陪他受罰。

  那日,將軍忽然問他們,「戰爭,作何解?」

  沈曦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戰爭,說到底,是一個勝字。」

  沈漫卻問了穆青,「你呢?」

  穆青猶豫半晌,道,「戰爭,即使打贏了也是打輸了。無論輸贏,皆是兩敗俱傷。每個人都不該輕易被剝奪活著的權利。他們奔赴戰場,為的可不是爭取什麼利益,只是想把戰爭消彌,保護好自己的國人。」

  沈漫讚歎道,「穆青此人,嶔崎磊落。」

  又對沈曦道,「有功當獎,有過必懲。」

  沈曦道,「我知錯了。」

  沈漫道,「錯在何處?」

  沈曦道,「戰,是以戈止戈,爭,非爭強好勝。我們積極訓練軍隊,是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相通的。我們非為掠奪,而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家國。」

  沈漫道,「這次便算你通過了,就不必領罰了。」

  ……

  那一年,是穆青被拋棄被帶到沈府過的第一個年。

  「快來快來,放煙花啦!」沈曦最先放下筷子,一邊疾呼,一邊興高采烈地跑出門外。他這番行動太急,人都早已躥出了老遠,可放下的碗里盛著的醋卻仍舊在略顯心急地左右扭動。

  「當心摔著!」穆青面上雖是嫌棄神色,卻還是隨著他一同到了院子里。

  「夫人將軍,快來一起看!快來快來!」沈曦緊緊捂著耳朵,面上卻是開懷大笑。他的眸子很乾凈,倒映著一片顛倒的汪洋大海。只是,那浪花沒有桀驁不馴,多了些斑斕多姿。那是地上的人送給天空的請柬。天上人間,雖然相隔甚遠。但這日,也許是一貫冷清的天上唯一放肆的時候吧,竟多了幾分煙火氣。

  沈漫故意調侃,「夫人,要不要一起放個煙花?」

  葉輕遲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耳朵,「我可不想再當小聾子了。」

  沈漫笑笑,二人立在屋檐下,相攜而立,端的是琴瑟和鳴。

  沈曦見了,連忙拉住穆青的手臂用胳膊挽住。

  穆青臉色一紅,想要掙脫,「沈曦,你幹什麼你!」

  沈曦卻抓的牢牢的不肯放,「將軍夫人秀恩愛,咱們也秀一個,酸死他們!」

  沈漫夫婦相視一笑,無奈搖頭。

  「誰要跟你秀恩愛,放手!」

  「啊呀呀,別吵,挽一下手臂又不會死!」

  「沈曦,你找打!」

  「大過年的,能不能安生一下!」

  「是誰不安生?趕緊給我鬆開,鬆開!」

  「我不,我就不!」

  沈曦忽然拽著穆青跑到沈漫二人面前,猛地抱緊了沈漫夫婦,四人擁在一起,其餘三人俱是錯愕,但很快又展顏。

  沈曦笑著抱著沈漫,道,「我們一家人,永遠不分開!永、遠!」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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