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逢噩夢
祁佑陛下當真是聰明的很,他選了兩位赤膽忠心的大臣。一位是慕藺,一位是楚河。
祁氏之女立為陛下,慕藺楚河為輔政大臣。
如何止住流言呢?
祁佑陛下當真是聰明的很,他去了遊離於五國之外的寒山攜,傳說那山上的玄都觀里供著的神仙凡是合理要求必應。
那神仙脾氣怪得很,只要祈願人要求合理,只需在玄都觀外種一棵梅花便可獲得他的幫助。可若是所祈之願人神共憤,即便捧著金山銀山去求,也會被掃地出門。
祁佑陛下許了一個願,祈求他能於九月十八那日於常安城摘星樓上降下甘霖。
那日,是國師留給祁佑陛下的最後期限。
是時,祁佑陛下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沒有理會正準備做檢驗的國師,只是用盡平生最大嗓音,昭告天下,「今日,祁佑以祁氏家主之名,在此承諾,我祁氏一族寧死不作為禍蒼生之事。僅以一己綿薄之力,以慰眾生之安。」
說罷,他手中的劍刃便迅如疾雷一般咬上了他的頸項。
自刎以正族名,血濺城樓三尺。
這時,甘霖降下,雲間有龍影翻騰,龍嘯震耳,「真龍歸天,赤子丹心,蒼天為鑒。」
眾人跪落,「蒼天有靈,皇天后土在上,吾等跪謝神靈之恩。」
那雲間卻傳來一聲輕嘆,「爾等愚昧,此甘霖乃真龍天子祁佑陛下為爾等求來,如今兩位仁者陛下俱已受累辭世,爾等切莫一錯再錯,受心懷不軌之人蠱惑。吾言止於此,爾等好自為之。」
自那場甘霖之後,鳳鳶國的災情終於得到遏制,幾番寒暑,終於重得萬物復甦,盛世安康之景。
聽到這裡,慕祁道,「二爺爺後來去了哪兒?」
祁彧道,「他啊,親眼見了皇兄為了祁氏一族身隕。內心懊悔,一個人躲在深山老林里去待了幾年。後來想通了,要痛改前非。一開始確實是好的,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後來,他遇見了我母親。也便有了我。可是啊,他終究是太天真,天真的有些可憐呢……」祁彧單手覆面,嘴角捲起一絲冷笑,露出森森白牙,「他後來啊,又遇見了那位富紳吶……」
「說來也怪啊……我父親,一個禍害了那麼多災民連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獨獨怕那一位藉藉無名的富紳……啊,當真是可笑哪。」
慕祁道,「所以呢?祁封外祖怎麼樣了?」
「怎麼樣?」祁彧道,「那被親哥哥之死壓下去的邪念又差點因這討厭的富紳重新燃起來了啊……」
默了良久,祁彧忽然收起冷笑,嚴肅問道,「祁兒,你知道,這世間什麼人最可恨嗎?」
慕祁未答,但祁彧好像也並未對他的答案有什麼期許。
他雙腿交疊斜搭在龍椅的扶手上,頭枕著另一邊扶手,仰頭看向屋頂房梁。或許是借著這個姿勢,他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一根一根慢慢鬆了下來,他臉上癲狂的笑終於收斂了爪牙,平靜安詳地枕於他的面上,他靜靜地,像是沒什麼感情的死物。卻讓一絲憤怒與顫抖於這面無表情的遮天羅網中逃出生天。
他說,「是那種雖非窮凶極惡,卻確實壞,壞的又不徹底,卻又時不時的扎你一下,讓你不堪其擾的卑劣小人啊……」
慕祁沉默了。
若論起罪惡,祁封外祖手上的罪孽並不比富紳少。可是,若不是富紳施惡,十歲的小君子也不會夭折,惡狗也不會長大成人到處瘋咬。
窮凶極惡之徒,有時只是生於小惡。但富紳所為,已經超出小惡二字了。
……
後來,四十歲的祁封遇見了當年的富紳。但他此時已不再是十歲那般的弱小,亦不是二十歲那年的兇狠。他洗心革面,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借行善積德洗刷自己雙手上的血腥。
他雖沒親手殺過什麼人,但伯仁卻因他惡念而死。所以,他懊悔,他自責,他夜夜難寐,他良心難安。
行善積德,本來是打算要延續一輩子的。
可是這重新蘇醒的君子,又遇見了那讓惡狗出世的富紳啊。
那富紳知曉他曾為皇室子弟,亦明了他獵場里的所作所為。
為什麼?因為富紳有通天徹地之能?
不是,當然不是。
因為富紳就是渴望巴結著當時的小王爺祁封的狗腿子之一啊,只不過狗腿子太多了,他排不上號罷了。
排不上號也不要緊,他雖沒有治國之才,但卻有變著法兒折磨人的本事。
巴結不上小王爺?沒關係啊,那就巴結小王爺的狗腿子啊!
最受二十歲的小王爺寵幸的,自然便是那提出以人為武器,看活人與野獸相搏撕咬的提議的狗腿子。可這提議,卻是出自狗腿子的狗腿子,便是那位富紳。
小王爺因此觸怒了龍顏,被革除了祁姓。自此便是布衣平民,再無榮華富貴加身。
樹倒猢猻散。參天大樹灰飛煙滅,獻計獻策的狗腿子一點兒好處都沒撈著,可甘心?
怎麼能甘心啊……本來是怎麼靠都不會倒的靠山,卻因一計錯誤之策,什麼都沒了……
平步青雲,沒了。
腰纏萬貫,吹了。
黃粱美夢,醒了。
醒了啊……可是……醒來的狗腿子很生氣,他想要發火……這黃粱美夢怎麼能醒了,怎麼能醒!
是誰?
是誰吵醒了他的黃粱美夢!
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獻計獻策的富紳啊。
是啊……都怪那討人厭的富紳啊!
富紳受了狗腿子的怒火波及,該找誰發火呢?狗腿子有他的狗腿子發火。可是富紳沒有狗腿子,他發不了火。他不開心,他好不開心啊。
那雙眼睛到處搜尋著可以發火的獵物……
什麼?隔壁村裡有位遠近聞名的大善人?
日行一善,二十年皆如此。
富紳終於嗅到了獵物的味道,他磨牙吮血呀……他開懷至極呀……
能有人不求回報行二十年的善?他富紳第一個不信!
這便去揭下他偽善的面容,教他原形畢露!
可這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富紳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在行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欺負惡人可能會遭受更厲害的反擊撕咬,可是欺負好人不會啊……你打他一下,他會質問你為什麼打他……
你踹他一下,他接下來會一邊防禦一邊跟你講道理……
哈,君子啊。吃虧最多的就是君子了。
富紳心裡狠狠地想。
人都說書有墨香,他偏不以為然;人都說銅有臭味,他偏趨之若鶩。
他從小就想當個不會吃虧不會受欺辱的惡人。
只有比惡人更惡毒,才不會被人欺負。
他自小便將此奉為圭臬,視為金科玉律。此一生,更是將理論循序漸進地落到了實處。
可是有一日,有位十歲大的小孩子與他唱了反調。
真是讓人討厭啊……瞧瞧那副噁心的君子嘴臉……
只是看著便覺胃中翻江倒海,想親手撕扯下來擲於地上狠狠踐踏!!!
於是,他變著法兒地折磨那個小君子。
你不是滿口仁義道德嗎……我偏要讓你被惡毒折磨得頭都抬不起來!
你不是一身傲骨嗎……我偏要折了你的傲骨,讓你匍匐於泥淖里,永不能翻身!
為什麼……你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毀了你?
因為我開心啊……因為我做不成君子,也不想你做成君子啊!
令富紳大為氣惱的是,那個十歲的幼童雖然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雖然爬在地上動也不能動上一動,但卻用著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富紳真的怒了。
憑什麼!
明明他把君子踩於腳下,君子一身泥污,而他衣衫乾淨。贏得明明是他啊!憐憫,是勝利者才有資格恩賜給失敗者的。
這個十歲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他竟敢!他竟然敢用憐憫的眼神瞧著他!
不爽……不快。
怒火中燒幾欲將富紳原地灼成焦炭,當小君子死在他手裡,惡狗出世那天他才終於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突然得知,他費盡千辛萬苦才養出的惡狗,自削了鋒牙利爪,甘願將越來越多的人保護在身後與臂彎之下。
十歲的小君子沒有死……他只是太過勞累,沉睡了十年。如今,他被人以赤誠喚醒,願予以世間萬物光溫。
即便風雨面前遍體鱗傷,也願護得世間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我還是一如既往的惡人,你怎麼能不做惡狗跑去當君子呢……
小君子真狡猾啊……披著惡狗的假皮自沉於地獄,卻將君子好生養護,完好無損地渡回了人間。
祁彧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徐徐道來,「若是當年身為皇親貴胄的小王爺祁封,自是不必怕一名區區富紳的。可是啊,他四十歲時只是布衣平民,普普通通,無權無勢。他敬愛的皇兄陛下以自己為火柴,重燃了他心底的善良。一亮就是二十多年。
可誰也沒有料到,更暴烈的風雨襲來,想要撲滅這火種……」
他的聲音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到了最後,竟有字字沁血的意味,他說,「……如你所見,我成了第二個祁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