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敗局難挽
「自然是安陽王的好舅舅啊……」
慕祁醒來之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句。
然後,朦朧退去,視線慢慢清明,在躲在床腳的永平身上停了片刻。
喉嚨動了動,慕祁閉上眼睛,嗓音低啞道,「怎麼,不殺我了。」
永平看向他,轉過身面向牆壁,伸出食指為筆,以自己口裡的鮮血為墨,蘸著在白色的牆壁上寫道,「殺了你也沒用。」
慕祁沒聽到迴音,詫異地睜開眼,卻見到牆上觸目驚心的一筆一劃。
「你怎麼了……」慕祁開口,聲音竟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永平聞言頓了頓,嘴角冷諷地卷了卷,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寫下,「無。」
慕祁忽覺遍體生寒。
送走楚問的楚子衿返回之時,看到兩人醒轉以後對峙的局面,竟也有些無措。
雖然血緣相親,卻是從來不曾相識,更不必談相熟相知。
瞥見楚子衿看向慕祁的關切的眼神,永平垂了垂眸,伸出手敲了敲床頭的木頭。
楚子衿循聲望過來,永平轉身在牆上寫下,「楚卿,助我登基。」
然後,停下看了看同樣看向自己的慕祁,又繼續寫道,「竊國之賊,罪當論誅。」
楚子衿下意識反駁,「他不是!」
永平冷笑,繼續寫,「一丘之貉?」
慕祁諷道,「看來你父皇果真教子有方。」
「子祁……」
「楚大人……你是守朝臣。」慕祁忽然打斷他,「永平,你是想置子衿於兩難境地,是也不是?」
永平寫道,「你不幹凈,他也是一樣的……」
慕祁臉上怒火燎原,「來人!」
楚子衿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麼後悔的事,忙喝道,「子祁!」
「把小太子殿下帶下去!」
……
是夜。
永平跪立在金鑾殿前,肩背挺直。
楚子衿道,「子祁,他還有傷,他還只有八歲……」
慕祁拍了拍楚子衿的後背,「我問過姑姑了,她說永平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需幾日便能癒合。可是,子衿啊……外傷可愈,心疤難合……他恨我,更怕我。他明明還只有八歲,卻能行兇殺人……若放任不管,長此以往,我不知他長大后,將作何處。」
翌日,陳默歡進了宮。
「有什麼話非要一大早來擾人清夢?」
陳默歡道,「你倒是沒心沒肺,過得舒心。我且問你,我寫給你的信你到底收到了沒有?」
慕祁道,「你何時給我寫過信?」
陳默歡道,「一月前。信不是在路上出了差錯,就是被你身邊的人攔下了。」
慕祁怔了會兒,神色恢復如常后將茶水一飲而盡。
陳默歡只道,「你心裡其實有答案了,是不是?」
慕祁轉動著手裡的茶杯,「信丟了也就丟了,如今多說無益。既然你我都見了面了,你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呢。」
陳默歡道,「一開始,我以為你收了信卻還執迷不悟。本意是想讓子衿哥勸說與你,但後來得知你未收到信,應是你身邊之人有不臣之心。我本想告訴你,要你小心防備,但那日祁大人來了,我便沒說出口。這幾日,我身子又不大好,沒機會進宮對你說明。寫信又怕打草驚蛇,這才拖到了今日。」
慕祁蹙眉道,「不,我們好像已經打草驚蛇了。」
兩人對視一眼,「永平!」
「子祁不知你忌口,只是吩咐他們張羅了些小孩子愛吃的東西,你嘗嘗。」見永平面有豫色,楚子衿遂補充道,「我問過默歡了,他說你的傷昨日便已癒合,今日可以進食了。」
永平伸出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寫道,「為什麼不殺我?」
楚子衿見他神色不再有那麼多仇恨,語氣便也隨著輕鬆了些,「殺你有什麼好處嗎?子祁一開始就答應過尉丞相要放你一條生路,雖然尉丞相已經故去,但這句話仍舊作數。」
兩人正談著天,慕祁忽然衝進來,被門檻絆了一跤,跌落在楚子衿懷裡。
「子祁,你這是怎麼了?」
陳默歡緊隨其後,氣喘吁吁看向二人,「你們二人先過來讓我瞧瞧。」
一番查驗后,陳默歡終於鬆了口氣。
「你們二人到底怎麼了?」
慕祁搖搖頭,「是我多心了。」
楚子衿道,「我去看看為永平煎的葯好了沒有。」
楚子衿剛剛離開,便有人過來喚陳默歡,「陳大夫,楚太醫有事找你。」
「師父找我?」陳默歡看了看兩人,然後道,「師父找我,你們先聊,我去去就來。」
屋子裡只剩下了慕祁與楚子衿兩個人。
永平率先寫字道,「這些都是你叫人做的?」
慕祁點點頭。
永平有些怔然,「可是……我殺了你啊……你難道不恨我嗎?」
慕祁卻笑了,「你一個八歲的小孩子整天在想什麼?恨……一絲一毫都沒有。相反,更多的是體諒。」
永平疑惑,「體諒?」
慕祁道,「我三歲之時就被冊封為太子,你受過的教育我也受過。如果我處於你當時孤立無援的境地,肯定也不會輕易相信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皇叔說過的話。可是永平啊……雖然我們是皇家,可身上流的血畢竟同承一脈。」
永平輕輕一笑,寫道,「不,父皇沒有告訴我這些。皇叔的父皇說的比我父皇說的對。」
這時,一名內侍端上了葯。
慕祁問道,「楚大人呢?」
內侍道,「留在太醫院陪楚太醫整理藥材了,還要再等一會兒才能過來呢。」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慕祁將葯遞給永平,「先服藥,等會兒再睡一覺。」
永平點點頭,剛剛將葯飲盡,正想沖慕祁笑笑,卻突然全身觳觫起來,口吐鮮血。
「永平……你怎麼了……」
永平未來得及說什麼話,便咽了氣。
「永平?」
無人應答。那人再也不會有機會應答了。
「子祁……」一聲驚呼,瓷器砸落在地的尖銳之音如同利刃狠狠割過慕祁的心。
纏風亂舞的紗幔掩映之下,慕祁落下了一滴眼淚,他顫聲道,「子衿……」
楚子衿僵立原地。
慕祁想申辯,想說:子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永平不是我殺的!
你……信我啊。
你可千萬一定要信我啊……連一絲絲猶豫都不能有。
永平孤立無援,他又何嘗不是孤立無助呢……
可他囁嚅良久,也只吐出了斷斷續續一句話,這句話是趁他心緒大亂跌跌撞撞衝破心牢掙逃而出的,連他自己都未有絲毫察覺就錯放出了口,「如果你也不信我……就真的沒人會信我了。」
屆時,天下書,書盡我千古罵名,眾人議,議盡我罪惡無數……
自此,慕祁二字便會染盡污穢,再也無法與清清白白的楚子衿三字一起出現了。
說完之後,雙雙沉默。慕祁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忽然,一雙手臂擁住他,頭頂上方傳來那人一聲低嘆,字字有聲,「我信。可是我信又有什麼用,天下人信嗎?」
一瞬便是淚眼模糊,慕祁緊緊攬住他,「夠了……」
可很快,一眾人便齊齊出現在了殿外。
士兵上前將慕祁二人打暈了過去。
慕祁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了雀陵台。他喚人來開門,卻無人肯應。直到金鴉西沉,一切才看似恢復如常。
殿門咿呀作響,落日餘暉撞進來,慕祁忍不住抬手擋了擋。
一名內侍喜氣洋洋地進來,跪伏於地,「啟稟陛下,罪臣業已伏誅。」
一陣說不明道不清的冷寒爬上背脊,慕祁觳觫著回問,「……誰?哪個罪臣?」
「楚子衿楚大人。」
區區六字落下,竟是遍體生寒。
未幾。
「我殺了你!!!」
「陛下……!」內侍嚇得跌倒在地,一直守在門外的士兵連忙闖進來,壓制住發了瘋的慕祁。
「啊啊啊啊啊——!!!」哭聲響遏行雲。
是夜,一人履攜寒霜而來。
狼狽不堪的慕祁聽到腳步聲后並未抬頭,只是冷聲道,「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說話,慕祁卻諷笑出聲,「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別什麼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會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嗎?」慕祁癲笑,聲淚俱下,「讓我想想,舅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算計這一切的……我十四歲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繞過他,徑直走向龍椅,翹著二郎腿,閑適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還是不夠聰明。傻孩子啊,這局布下之時,你都還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啟唇,「你以為,世代武將出身的楚氏一脈為何做了文官……你以為,祁氏之女貴為國母,其母族卻為何名不見經傳,家族凋零,只有我一個親人……你以為,你父皇為何從不待見你,最後還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為,楚子衿為何捨得十年未和你通書信一封……你以為,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八歲小殿下為何能手持利刃要奪人性命……」
祁彧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祁兒,你還小。你不知道的內情太多了。要知道,公元一年,這北唐還喚作北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