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覆水難收
紗幔輕搖,含笑的嗓音響起,「怎麼樣,我敬愛的小太子殿下,我提醒過你的,那個人不可信。你卻不聽我的,瞧瞧,現在唯一會護著你的丞相大人也死了。你如今,是真的孤苦無依,孤立無援了。」
永平道抹去眼淚,「還有楚大人……」
「呵,楚大人……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楚大人是站在你這邊的吧?」
永平一直平和地搭在膝上的手驀然捏緊,就連楚大人也是為虎作倀,同那人是一丘之貉的么……
瞧見永平懷疑的神色,那人滿意地笑了笑,「醒醒吧,我天真的小太子殿下。楚子衿與那人可是竹馬之交,自幼便一起讀書習文,整整七年的交情。雖然隔了十年未見,但若是算起來,也是相識了十七年。而你呢,不過一位故去之主留下的拖油瓶。你如今,也不過是七八歲吧。你同楚子衿才見過幾面啊。你怎麼這麼篤定,楚子衿會護著你,與那人對抗?別傻了,我的小太子殿下。」
永平雙目赤紅,「他們……是一丘之貉……」
咬牙切齒的恨意怒火中燒,永平渾身顫抖。
「是啊,」那個立於紗幔之後的人繼續說道,「與其信他們,你倒不如信我——」
「信你?」
「是啊。我會幫你,復、仇。」
夜將闌珊。
慕祁捧著玉璽停在永平的偏殿面前,佇立良久。
最終,終於鼓起勇氣抬起手來敲響了門。
「永平。」
一陣寂靜過後,八歲的小太子殿下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門,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慕祁,冷漠道,「是陛下啊。進來吧。」
慕祁面色有些不自然,隨著永平進了屋。若是對著各懷心思的朝臣斡旋,這對曾是太子的慕祁來說,自是輕而易舉之事。可若是對著一個天真的八歲小孩子,慕祁卻有些不知所措。
於是,僵持了片刻,慕祁直接把裹在包袱里的玉璽放在了桌子上,永平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慕祁道,「你別害怕,我這次來,是想給你一個東西。」
「那人晚上一定會來找你,說他要給你一個東西……」白日里,那人的聲音如眼前慕祁的聲音交疊在一起。
永平發抖地更厲害了。
慕祁卻一直垂眸沒有注意到,他今天似是很高興,像是終於了解了什麼心結,「這個位置本該就是你的,我會助你登上那把椅子。」
「他會騙取你的信任,讓你落入圈套……」腦海里那人的聲音仿若魔咒般繼續吟誦。
慕祁毫不自知,繼續道,「幫你穩住局勢后,我就會返回封地……」
「他慣會巧言令色……」
「軍隊我也會交給合適的人管理。你大可放寬心……」
「他向來善於蠱惑人心……」
「以前的事都是誤會,如今,如今我知曉了真相……」
「他不會放過你……他不放心,他會斬草除根,你逃不掉……」
「我想彌補……」
「除非——殺了他!在他殺了你之前,殺了他!!!」
永平的雙目被無盡恨意澆灌,突然,他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扎進了慕祁的心口,一時,鮮血橫流。
慕祁的笑容一瞬僵在了臉上。
「騙子,去死!!!」
慕祁怔住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是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面上卻帶著與年紀極為不符的狠厲……
或許是因為他明明竭盡全力把匕首插在自己胸口,眼淚卻爭先恐後地往下跌落……
或許不過是因為他姓慕,是他慕祁的親侄兒。
「哐當!」
有人破門而入,一陣兵荒馬亂中,永平被五大三粗的兵將毫不吝惜地一把摁在地上,右臉頰因擦痕不住地往外沁著血緊緊貼在地面,卻仍舊掙扎著,嘶吼著,「殺了你,殺了你!!!」
那是一個八歲小孩子的無力與執念。
為了活命……
只是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已啊……
為什麼……
為什麼要害死我母后……
為什麼奪走奶娘……
為什麼要把唯一會護著他的老師丞相大人也殺死……
「狗賊,你竊國奪位,你罪不容恕!!!」猶自稚嫩的聲音伴著哭喊響裂,卻無人理會他的瘋癲。
「本太子,要手刃你,為父為母,為師為國,報仇!!!」
「狗賊,拿命來!!!」
慕祁昏過去的最後一刻,含糊說了一句,「莫要傷他性命……」
盛安看了一眼哭喊的永平,最終只是無奈地嘆口氣,「算了,把他帶下去,先關起來——」
「慢著!」一人履落,攜手清輝踏著地毯掠來。
望見來人,永平的嘶吼聲弱了下來。
盛安瞧著來人,恭恭敬敬道,「祁大人。」
祁彧鳳眸一睨,視線掃過永平,道,「行刺儲君,論罪——當誅!」
永平原本平復下來的情緒忽然再次爆發,他掙扎著嘶吼,「不,騙人,不,騙人!」
祁彧明顯是動了怒,盛安見狀不妙,正要上前勸說,但祁彧卻是言出必行,雷厲風行的人。
待盛安上前勸阻之時,已經來不及了。祁彧手起刀落,永平的舌頭便已經被他用匕首割了下來。
永平活生生疼昏了過去。
盛安大驚失色,但還是連忙收拾好了情緒,攔在了永平身前,「祁大人,息怒息怒……陛下說過,要留他一命——」
祁彧面上怒火更甚,睨向昏迷過去的慕祁,「都這樣了,還心慈手軟不肯取這禍害性命?當真是優柔寡斷,婦人心腸!也難怪慕容那傢伙瞧不上你廢了你的太子之位!」憤而振袖,獰笑道,「也罷,你不做這個惡人……我來!」
說罷,一腳踹在盛安胸口,「礙事的東西,給我滾!」
盛安不是習武之人,自然受不了祁彧這習武之人的一腳,當下便覺天昏地暗,連滾帶爬滾了好遠才停下。
眼看永平就要性命不保,忽地一枚銀針徑直射入祁彧脖頸上的某處穴位,他手上頓時被卸了全部氣力。
手裡的匕首因主人手上突然失力而跌落在地,白衣襲身,白紗覆面,白簪束髮的女子提著醫藥箱走了進來,正是楚問。
雖然身姿曼妙,也有著仙風道骨不染纖塵的氣派,但楚問在眾人眼裡,終究還是難逃「母夜叉」這個諢名。
還不是性子隨了她大哥楚雲,一點就著,罵起人來毫不留情,打起人來毫不手軟。
說句誇張的,能把死人救活,也能把活人罵死。便就是這妙手回春,武功蓋世的奇女子了。
楚問目不斜視,瞧都沒瞧祁彧一眼,只是對一名兵士抬了抬下巴,「把礙眼的人扔出去,傷號留下。閑雜人等,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兵士左右看了看,一邊是動也不能動上一動的祁彧大人,一邊是脾氣暴躁誰也不敢惹的醫仙奶奶。一時竟也拿不準到底該聽誰的。
楚問見那兵士僵在原地,伸出兩指捏著一根細針停在那兵士面前,威脅道,「怎麼,還是你也想被扎——」
兵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把祁彧大人扛出去。
左右退出去后,楚問取了一根針扎在盛安身上,道,「都一副老骨頭了,有些事管不了就不管,自討苦吃。」
這一針下去,盛安頓時覺得胸腔舒暢了不少,連忙向楚問致謝。
楚問卻道,「去雀陵台附近的亭子。隔一個時辰拔一根針。」
盛安滿心疑惑,「啊?」
「啊什麼啊,讓你去就去,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
「是是是,老奴知曉了。」盛安退出后,立刻去了楚問所說的那亭子。
直到見到了被銀針「全副武裝」的楚大人後,盛安才明白隔一個時辰拔一根針是什麼意思。
楚子衿如今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稍微轉動。
盛安立在亭子里,夜風冷寒,躥上了他的背脊,他拱拱手,雖然可能楚大人也聽不見,但還是把該做的禮數都做盡了,「老奴遵醫仙奶奶吩咐,每一個時辰拔一根針。」
楚子衿,「……」
待胳膊能活動之後,剩下的銀針不必由盛安拔了,楚子衿自個兒便風馳電掣一瞬拔了個乾淨。
「姑姑!」楚子衿推門而入時,楚問正坐在椅子上,斜支著頤對著一豆燈火瞌睡連連。
見楚子衿來了,楚問闔上了雙眸,「既然你來了,便由你守著吧。」
楚子衿將門掩好,在楚問面前坐下。
良久。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醒來……」
本是自言自語,卻不料闔眸淺睡的楚問一邊換了一隻手支著頭,一邊回答道,「破曉之時,卯時三刻。」
楚子衿嚇了一跳,「……姑姑,你沒睡啊。」
楚問卻又不吭聲了,楚子衿只好默默地等。
卯時三刻,楚問睜開了眼。
楚子衿有些焦急道,「姑姑。」
楚問只看了他一眼,便識破了他的心思,「你姑姑醫仙奶奶的稱號同母夜叉的諢號一樣,都不是浪得虛名。你還信不過你姑姑?」
「不是……」只是,關心則亂罷了。
楚問還有些疲倦,說,「去,把他們兩個頸間的銀針拔了,拔了就能醒了。」
楚子衿照做,果然,不消片刻,兩人便皆接連醒轉。
最先醒過來的永平警惕地退縮在床腳,雙唇緊閉,身體觳觫著。
楚子衿喚道,「小太子殿下,你能告訴臣,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永平雙臂抱膝,搖了搖頭。
楚問道,「他開不了口了。」
楚子衿問道,「為什麼?」
楚問道,「舌頭被人連根拔了,你說還能吐出什麼話來。」
楚子衿大駭,「誰?」
「自然是安陽王的好舅舅啊。」楚問把醫藥箱收拾好,道,「走了。不用送了,婆婆媽媽的。」
誰也沒有注意到,永平在聽見「安陽王的好舅舅」這句話之時,突然怔住了,就連觳觫也慢慢止住了。
滔天恨意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