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孟婆
“一定要喝麽？”文弱的孩子拿著手上的玉碗，看著碗中微微蕩漾的水紋，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孩子身邊站了一個女子，單薄的身形籠罩在一身素紗之下，垂落的青絲遮住了她的側臉，一顰一動間盡是零落的飄渺，隻那雙眼有些怪。大大的眼眶，烏黑的瞳孔，卻透著深深的空洞，找不到焦距。
“當然要喝。”淡淡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可是，我下輩子還想做娘親的孩子…”那孩子終於抬起了頭，眸中積蓄著淚水，“娘親為了我的病辛勞了一輩子，我還沒能好好孝敬她，我想下輩子再好好報答她。”
那孩子稚氣的聲音帶著些堅定，讓一旁看著的鬼差都忍不住歎息。
“這樣啊…”女子微微偏頭，“下輩子你還會有娘親的，你孝敬她也是一樣的。”
“……”孩子不說話了，低頭看著手裏的湯，“姐姐，這是什麽？”
“叫婆婆。”女子低頭看他，“我是孟婆，端給你的自然是孟婆湯。”
“孟婆湯是什麽？”
“是忘川河中的水熬出的湯，加上婆婆的靈力，很好喝的。”女子沒什麽情緒地說著誘哄的話，麵上仍是一片淡然。
“娘親說隻能管年紀大的人叫婆婆，你是漂亮姐姐。”孩子瞪著眼睛，滿是不解。
“我七百歲了，當然是婆婆。”女子不為所動，繼續輕聲道。
一旁的鬼差終於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大人…他還是個孩子，您交給我們就好，輪回鼎中存著您的一絲靈力，這湯不會出問題的。”
“哦。”她點了點頭，看著一旁的忘川河與奈何橋，聲音淡淡，“若是你們敢讓他不喝湯就過了奈何橋，就一人替他喝一碗。”
“是…”鬼差的身體僵了僵，聲音還帶著點哆嗦。
女子又看了那孩子一眼，轉身離開。
她是孟孟，一隻修煉了千年的兔子，也是地府的孟婆。據冥豆豆說，自己是被他七百年前自懸崖邊上撿回來的，然而似乎是渡劫的時候被劫雷劈壞了腦子，從前的事情，什麽也不記得了。
她一個字都不信。
冥豆豆是地府的閻王，本該是鐵麵判官卻偏偏生了張娃娃臉，加上一個分外呆萌的名字，簡直像是個玩笑。他那張可愛的娃娃臉常年掛著甜甜的笑，可熟悉的人都知道，閻王的笑越甜，就越是有人要倒大黴。
而當冥豆豆跟她說她那些所謂的前塵往事時，麵上的笑隻差沒有甜死過路的螞蟻了。
不過也無妨，當孟婆，似乎正對她的胃口。
她覺得飲下孟婆湯是這個世間再美好也不過的事情了，隻消得一碗湯，便可忘卻一切塵世紛擾，愛恨情仇、恩怨嗔癡，凡此種種皆化作湯中一味，飲下去便又是一段新的開始。何樂而不為？
盡管冥豆豆讓她做孟婆時，眸中閃過的算計明顯到連他的近侍文書都掩麵不忍直視，可她仍舊欣然接受，大約就是這個原因了。
仍是記得那日冥豆豆滿麵甚是欣慰的模樣，幾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腦袋以示嘉獎，“妙極！妙極啊~”
“怎麽？”不動聲色的接話。
“想套我話，嗯？”冥豆豆笑咪了眼睛，一張娃娃臉顯得更是可愛了幾分，“隻怕我現在就算是告訴了你，你也不會信我啊~”
“愛說不說。”白他一眼便準備離開，卻聽得身後傳來他的似歎非歎。
“孟孟，我若是告訴你，那段被你忘記的日子裏，你最愛的人他…”
“無聊。”
“……”片刻的靜默之後，陰惻惻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以後不要來求我說給你聽！”
被那主仆二人浮誇的表現激起的好奇心，從那一刻開始被他的囂張切斷，再也沒有升起來過。愛情？嗬…
地府的光線在凡人看來總透著幾分詭異，常年不見陽光的幽暗地界，就連天空都是閻王用法力造出的。隻是造的出天空，卻引不來陽光。也是，地府的這些幽魂也受不得陽光的灼熱。
時而，在這一片幽暗地獄，天空化作幽藍時便是白日，漸漸轉為幽紫時，便是入了夜。
她喜歡這樣的光線，幽暗讓她覺得靜謐，她喜歡靜。
她就這麽看著地府的天空自幽藍變作幽紫，自幽紫又化作幽藍，一日日、一年年，她就這麽坐在奈何橋邊守著她的孟婆湯，看著過路的幽魂。
十年、百年，自然有著急過奈何橋了卻失敗的一生的人，更多的卻是些怎麽也不肯飲下孟婆湯的魂。
他們站在奈何橋邊，望著來時的路又或者看著忘川河的水，一站便是數年，更有甚者，十數年、數十年也不曾挪動過身形。他們，多半等著的便是他們的愛情。
世人將愛情看重過一切，她卻隻當看戲。
不做孟婆便罷了，既是做了孟婆，手下自然不能逃過一個沒喝湯的亡魂。用她的靈力熬出的孟婆湯，哪裏就比不上塵世的紛擾了。
不論是站了數十年還是十數天的亡魂，她皆是不想錯漏。帶他們解心結，助他們達心願，最終為的不過證明自己熬出的湯確實是天下第一品。
或許相較而言這些人的執著，她更像是懷著執念的人。
那執念在她腦海深處根深蒂固，蔓延滋長，時刻提醒著她去了結這些人所堅信的所仰仗的愛情，去摧毀，去磨滅。連她自己都找不出緣由的執念，伴了她七百年，也許會更久。
一開始地府裏住著的鬼魂們都很開心，盡管她的神情總是那般淡漠，盡管從她的眸子裏找不出絲毫的情感波動，但無論如何她都實在美麗。
後來，他們漸漸開始怕她。她那股淡漠至極的美麗，瞧得久了，總覺得空洞的很。連著她整個人都透著濃濃的、一眼看得破的空洞。她的氣息，她的眼神，她的神情，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閻王說，那是“人情味”。
再後來，地府裏的人似乎怕她比怕冥豆豆還要多些。
他們瞧著，孟婆每日裏隻對“勸有情人飲下孟婆湯再入輪回”有興趣，若是鬼差做錯了事，她也不惱也不罰，隻賜一碗湯打發著去了轉世，並且似乎樂此不疲。
於是人人皆怕惹怒了孟婆，便被她一碗湯送去了輪回。小鬼們貪生，鬼差戀權，而那些長年徘徊不願離去的精怪幽魂，則是心願未了。是以，大家都不願招惹她。
她卻不以為然。
放不下的皆是執妄。輪回一世，最多不過百年，這一世的愛恨，下一世自然還會經曆。人方有生即有亡，這才是天地之道。你心中牽念的一切，在時間麵前都不過爾爾。曆史的長河終會推進，愛你或不愛你的人，皆不會因著你這一點妄念而有所改變。
等得到如何，等不到又如何。最終會記得你那份情深不壽或是悲苦纏綿的，也隻有你自己罷了。別人，早已邁入下一段癡纏。
“若是我告訴你，你正是因為你所不恥的‘情愛’才會來到這裏！若是我告訴你，你曾今與一個人相愛相恨讓三界仙魔皆為之動容！若是我告訴你，你曾今為了一個人揚言要逆天改命受盡萬般苦楚也絕不回頭！你還能這般若無其事地說著這些沒有人性的話麽？”
夢君的話冷不丁地出現在腦海中，孟孟扯了扯唇角，突然很想去忘川河邊看看往生花…
楚夢君，這個所有人在她眼裏都隻有“美”與“不美”之分的人，在地府裏待的比她還要久。她恨極別人提起她的姓氏，卻偏偏仍要姓“楚”，這其中關節，孟孟覺得若是自己弄清楚了，定能哄她喝一碗自己熬的湯。
雖然孟孟總懷疑她與冥豆豆之間定然有些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關係，可從來也未曾抓到過什麽把柄，反倒是文琪…
那還是她剛入地府的時候，什麽也不懂，隻喜歡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躲著。偏偏碰巧聽見了冥豆豆與他的愛將文琪的那番爭吵，那時候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那種歇斯底裏，卻再也不願再見。
想著想著她便垂了眸，有些事不說經曆的人，就連不小心知道了的人都會覺得有負擔。情愛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傷人便算了，連仙神都不曾放過。
她這一回神才覺得周遭的氣氛有些不對，一眾小鬼皆是有些騷動，低低的議論透著隱約的興奮，甚至有那麽幾個人正挪著腳步向她的方向一點點靠近。
孟孟黑了臉，該不會是冥豆豆又說了什麽自己做的沒有人性的事，被文書那個大嘴巴說了出去，這群癡戀著冥豆豆的女鬼們準備聯起手來滅了她這個孟婆吧？不管了，走為上…
想她堂堂孟婆何時這般心虛狼狽過，轉過身，冷不丁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孟孟，我終於…”
男子話音未落便被一道紫芒擊得倒飛了出去…
孟孟看著那個暗緋色的身影遠遠落下後，立刻重又閃現在眼前，不假思索地又給了他一掌…
冥豆豆說什麽來著，記得她最討厭的？她最討厭什麽？
神仙、還有類胡蘿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