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時光回到相遇的最初
1
顧西洛習慣了等待,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等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她。其實他一直期盼著的,也只不過是那麼一瞬而已,他從未要求過蘇念安許他一生,一生太漫長,他不忍牽絆住她,她是他如此珍視的女孩。
很久以前,他習慣站在樓道的轉角處,安靜地望著她趴在陽台上清晰的背影、慵懶的姿態、偶爾孩子氣的笑容。在她最難過的那段日子,他想能用什麼去交換她的笑容呢?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讓他知道她還在他身邊,她沒有不快樂。
可蘇念安並不好,事實上是非常不好。顧西洛在她醒來后不到一分鐘內就發現了異樣。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內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他害怕得要死,想念得快要發瘋,然後,在他還回憶著她笑起來頰上兩個淺淺的梨渦時,一不小心撞上了那雙懵懂彷徨的眼睛。
顧西洛狠狠閉了閉眼,沒錯,這個躺在病床上,正滿臉審視地看著他的,不就是昏迷了幾天的蘇念安嗎?他的念安,安靜地躺在那裡,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他。
顧西洛激動的手指微顫,他撫上她的額頭,手心滿是冷汗。
「念安,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顧西洛忍不住放輕聲音,俯下身把臉貼向她。
女孩子嘴角動了動,氧氣罩內升騰起一片水霧,他知道她想說話。
蘇念安好不容易蹭開氧氣罩,眼睛立刻泛起霧氣,那眼神是顧西洛從未見過的怯弱,分明熟悉,又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見過。然而,她看著他,低低喊了句,「哥哥……」
這一聲仿若來自遙遠的輕喚,讓顧西洛徹底獃滯。這是十三歲的蘇念安才會喚出口的,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秘密。重逢后,當年的他們都已經長大,她再也不曾喚過他一聲哥哥,他也不再喜歡揉弄她長長的髮絲,敲敲她飽滿圓潤的額頭。
女孩子眨了眨眼睛,白凈的臉蛋泛紅,水潤得讓人想捏一把。她的眼光停在他身上,嘻嘻地笑,「哥哥的腿怎麼樣?好了沒有?還痛不痛?」
顧西洛喉嚨哽住,一種難言的痛楚蔓延全身。女孩子天真的笑顏,澄澈透明的眸子,那是十年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他伸出手點了點她的鼻子,嗓音喑啞,「念安,你……還記不記得進醫院前發生了什麼事?」
幾乎是試探,帶著猶疑和不確定,她的笑容太過純凈,沒有偽裝,也沒有虛假,對他來說卻太過陌生。十年後的蘇念安面對任何人都會理所當然地充滿戒備,她不會毫無保留地笑,眸光中永遠有讓人看不懂的迷霧。
蘇念安有些迷茫,搖了搖頭,問他:「不是發燒或者吃壞肚子了嗎?那是什麼?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哥哥?」
她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況且以蘇念安的性子,絕不會幼稚到這種程度。一種預感在心裡一閃而過,顧西洛猛然起身,因為動作太大,幾乎掀翻原本倚著他的蘇念安。
「先睡一下,餓不餓?有什麼想吃的嗎?」
「粥。」女孩子不假思索地回應,「要比我以前買給你吃的更好吃,如果能再加一點兒皮蛋和瘦肉就更好了。」一想到皮蛋瘦肉粥,她饞得幾乎連口水都要流下來。
顧西洛溫柔地拍拍她的頭,「好,那你乖乖等我回來,不許亂跑也不許亂動。」
「你保證十分鐘之內回來?」她拽著被子,一臉期待。顧西洛不禁有些好笑,眼前這個人表現出來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孩子,瞧她那一臉期待的樣子,哪裡還有從前的理智和清冽?
「好,十分鐘之內就回來。」忍不住地寵她,習慣性地順從自己內心的想法。
蘇念安終於從昏迷狀態中清醒了過來,儘管如此,顧西洛卻一點也沒感到輕鬆,心情甚至更加沉重。他諮詢了蘇念安的主治醫師李醫生,將蘇念安醒來后的一系列癥狀描述一遍,李醫生的眉頭越蹙越緊,看上去並不是個好兆頭,顧西洛也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情況難道很不好嗎?」還有比她醒不過來更糟糕的情況嗎?
李醫生搖搖頭,沉思片刻,「她所表現出來的這些舉動,與她原來的習慣大不相同對嗎?」
顧西洛點頭。
「也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突然有些孩子氣?」
顧西洛仍是點頭,手心微微濡濕,黏糊一片。
「我要先給病人做一個全面檢查才能斷定病因。」李醫生說罷便往蘇念安所在的病房走去。他是S市目前這個科目最權威的醫師,顧西洛當然不會質疑他的專業水平,可是他就是挪不開步子,腳上彷彿被灌了鉛,有千斤重。
等了許久的蘇念安已經準備好要埋怨顧西洛了,可一見進來了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立刻閉起嘴巴安靜起來。眼睛往李醫生身後看去,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顧西洛。她的皮蛋瘦肉粥……蘇念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瞅瞅掛在牆上的鐘,已經過了二十二分鐘,哥哥怎麼還沒回來?李醫生笑容十分慈祥,走近揉揉她的發頂,「醒來之後感覺怎麼樣?」
蘇念安抿嘴想了想,說:「腦袋脹,然後……餓……」
「其他地方有沒有不舒服的?比如胃,或者心?」
蘇念安一臉迷茫地搖頭,她又不是生了什麼大病,心怎麼會痛?頂多腦袋脹脹的,像是快要爆炸一般。她不以為然,「醫生,你有見到哥哥嗎?就是跟我在一起的那個長得十分好看的男人,他說十分鐘內回來,可都過了二十多分鐘還沒見著影子。」怕醫生不相信,還像煞有介事地指指牆上的掛鐘。
站在門口的顧西洛一陣胸悶,全身肌肉緊繃,無力地斜靠在牆上。那樣天真幼稚的表情,純潔無瑕的臉蛋,乾淨的眼裡沒有一點污染。那分明是他懷念著的,十三歲時初遇的蘇念安。今天之前,他一直渴望找回那個她,直到今天,看到長大了的念安,卻完全十三歲時稚氣未脫的模樣,他才感覺到心裡陣陣發痛。他把她弄丟了。十七歲的時候弄丟了一次,二十七歲的時候又找不見那個已經讓他熟悉的她。
怎麼會變成這樣?他不過離開一個下午,竟已經物是人非。
李醫生將檢查報告遞到顧西洛面前的時候,顧西洛正兀自發獃。這份報告只等了一天時間,於顧西洛而言卻漫長如一個月。蘇念安因為他的不守信用而跟他鬧起彆扭來,那時他兩手空空回到病房的時候,蘇念安漂亮的眼睛瞪得渾圓,鼓著腮幫子氣鼓鼓地說:「我要跟你冷戰。」之後便成了這樣,她完全把他當做了空氣,對他不理不睬,一個人悠然自得。顧西洛看著這樣的她越發恍惚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又會變成另一種模樣,這樣的她總覺得不真實,遠非他想要的女孩。
「由不同原因作用於大腦,一定程度破壞了大腦相對穩定的功能狀態,而導致情感、意志行為等精神活動出現異常。」李醫生頓了頓,面部表情有些不大自然,「通俗來講,蘇念安患上了臆想症,這是精神病的早期癥狀……」
啪--顧西洛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眉頭緊蹙,一雙眼睛冰冷地瞪著李醫生,「她不是精神病,她很正常。」
李醫生不怒反笑,「顧先生覺得她很正常是嗎?二十三歲的成年人表現如同十三歲,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只停留在那個階段,或者說顧先生認識的她從前就是這個樣子的?顧先生應該比誰都清楚,現在和從前,蘇小姐表現出來的模樣有多麼相反和極端。」
顧西洛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他,「我再說一遍,她不是精神病,她是正常人。」
「精神病癥狀早期癥狀輕且不典型,往往不為人注意而延誤了最佳治療時機,從而給病人帶來不良後果。很多人往往都是這樣,認識不到這是精神病而耽誤了治療,我不明白顧先生為什麼對精神病這三個字如此忌諱。」
李醫生似笑非笑,這個年輕人的臉部肌肉明顯抽搐,如果不是極力隱忍住怒氣,下一刻很可能會揍上自己一拳。可惜什麼都沒發生,顧西洛不是平常人,自有別人沒有的修養和隱忍。
「除了這個,其他身體狀況怎麼樣?」
「出奇的好,心臟完好無損,任何機構沒有得到定點損壞,腦部有輕微血塊凝結,不過問題不大,時間一長就會自動散去。」
換言之,蘇念安如今是個臆想症患者,除了精神狀態出現問題,她的身體機制結構和正常人無異,一個因心源性休克而蘇醒過來的病人,狀況好成這樣,根本前所未見。
「很好,那麼請李醫生准許我明天就替她辦出院手續。」顧西洛嘴角一冷,起身準備離開。
「她一定對過去某段回憶或者某件事情反應異常激烈,所以才會不惜為自己編織一個美妙的夢境,用來忘卻那些不想記得的過去。如果我猜得沒錯,她現在的樣子,在潛意識裡應該是她認為最美好的時光。她為自己締造了一個假象,忘了現實帶給她的傷害,讓自己回到了那時。這很大一部分源於心理,這才是她的病症所在。顧先生,我必須提醒你一句,臆想症雖然只是精神病早期癥狀,但絕不容小視。」
李醫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交給顧西洛,「這位算是我的故友,留美碩士,精神科專家,如果顧先生需要幫助,可以隨時聯繫他,我會提前打好招呼。」
顧西洛面無表情,指尖顫抖,捏緊了名片不發一言,轉身離開。走廊上很安靜,沉重的腳步聲清晰可聞。顧西洛的目光失了焦距,再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他倚在病房外閉了眼,腦海里全是蘇念安冷然的目光,那雙漆黑的眸子總透著睿智和防備,曾經讓他發了瘋似的想要接近並佔為己有。如今,孩子氣的蘇念安,他最初喜歡著的,會溫柔地叫自己為哥哥的女孩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卻是以這樣一種完全不正常的方式。
狠狠一拳砸在牆上,震得旁邊的飲水機一陣晃動,觸感麻木,沒有一點疼痛感。顧西洛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臉上一片濕意。他攥緊了手裡的名片,薄唇不停顫動著。
我該拿你怎麼辦,念安,這樣的你我該怎麼辦?你又該怎麼辦?不是說好我們在一起嗎?不是說好一起回馬德里的嗎?為什麼你不等我,反而把自己弄丟了呢?我怎麼總是等不到你呢?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我們怎麼總是在錯過呢?
念安,我們曾經真的擁有過彼此嗎?完完全全,連靈魂都算在內,你也和我一樣,想念著掙扎著懷念著,對吧?
可是這次,我要怎麼才能把你找回來呢?念安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回來?
顧西洛為蘇念安辦妥了一切手續,第二日天一亮就把她接回了家,他的公寓,完全以她的喜好設計裝修。蘇念安一進屋就盤坐在客廳大而柔軟的毛絨地毯上,笑嘻嘻地對他說:「我喜歡這個屋子,是我想象中的家的樣子。」
顧西洛有些動容,在她身邊坐下讓她靠著自己,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她長而密的髮絲,「念安喜歡怎麼樣的家?」
蘇念安托腮想了一會兒,「溫暖,有孩子的笑聲,有爸爸媽媽,丈夫妻子,嗯,冬暖夏涼,讓人有依靠的感覺。」
呵呵,多美好的幻想。顧西洛自嘲地想,他果真要的一點也不多,對他來說,有她的地方就是家,其他對他而言,頂多只能算是房子,也許可以換來金錢,卻換不來溫暖。
「念安,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我們去旅行怎麼樣?」他把蘇念安抱起來圈在自己懷裡。
蘇念安立刻興奮起來,抓住顧西洛的手腕,「我們去西涼市怎麼樣?南方一座繁華的小城,有海灘,很浪漫。」
顧西洛的臉瞬間陰沉下來,觸到腦中某根神經,猛地斷裂開來。他忍不住自嘲地笑,原來冥冥中有些事真的已經註定了嗎?西涼市?西涼市……
他記得那張名片上的地址,也是在西涼市。
2
蘇念安確實與從前大不相同,顧西洛有時候會覺得,她像是又變回了十幾歲時的自己,思想舉動幼稚。李醫生說,她如今表現出來的種種都是她為自己臆造出來的假象,而這些,是她曾經極度渴望而不可得的生活。
顧西洛的手指撫過她絲滑的長發。這個女孩,他想把她糅進骨子裡去,與她在一起多一分鐘,就越不想離開。她趴在他腿上安心地閉眼熟睡,唇角微微向上揚著,似乎在做什麼夢,連夢裡都十分快樂。他已經很少能看到這樣的蘇念安了,完全沒有防備的,收起了利刺的,宛如一隻貓般安順。
她只是……在思想上一下子小了幾歲罷了,這有什麼呢,如果這就是她想要的,他大可以給她。寵著她愛著她,給她全部的注視和溫暖。她想要被人關心的感覺,他就時時在她身邊,直到她厭煩為止。
顧西洛承認,他心裡有小小的自私,就算蘇念安一輩子都是現在這副樣子又怎麼樣,至少這樣的她看上去快樂一些,笑容里少了許多虛假,多了幾分真誠。假如她一輩子都活在過去不願醒來,他自會為她偽造另一份記憶,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都將永遠從她腦海里刪除,而他賦予她的,會是嶄新的回憶,安穩的生活。
他的確這樣想過,甚至享受現在,只有現在她才會極度依賴他,沒了他彷彿整個世界都塌了一般。他享受這樣的感覺,被一個人如此迫切地需要著,是一種深刻的幸福。
可顧西洛終究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尤其當面對的人是蘇念安時,他那股子戾氣和孤傲便會自動隱去。他最終還是拿出了那張名片,猶豫了許久才與對方取得了聯繫。
他可以將她留在身邊一時或者一輩子,但他無法保證有一天,當她清醒過來時不會怨恨他曾經眼睜睜看著她迷失而不相助,那樣的眼神太絕望,他不容許她身上再有絕望出現。
愛一個人時,便是想著要讓對方好,即使違背自己的意願,即使明知有一天會後悔莫及,還是會拼盡全力,為對方付出所有。
到達西涼市時已是夜晚八點。夏日的冷風吹在身上,清爽舒適。蘇念安興奮地抱著顧西洛的胳膊東張西望,眼裡有孩子氣的好奇,如初生兒對這個世界完全感到陌生。他笑著用手拂過她嘴邊的幾縷髮絲。
「先去酒店,你餓了一下午了,不是早就嚷嚷著餓了嗎?」
「我們去吃什麼?海鮮嗎?西涼市的海鮮最有名。」蘇念安眼泛亮光,一臉期待地搖晃他的胳膊,她知道撒嬌對他最有用。
顧西洛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為所動,「海鮮吃多了容易過敏,拉肚子。」
「我沒這個毛病,我吃多少都沒問題。」她立刻介面,看得出來真是想吃海鮮想壞了。
顧西洛訂了相鄰的兩個單間,落地窗剛巧面對海灘,景色別緻怡人,夜晚五彩斑斕的燈光,如同海市蜃樓,迷茫了人心。
他自是疼她的,最後還是拗不過她,叫了滿滿一桌子的海鮮。她平素最喜歡吃這些東西,可他從不能碰海鮮,一丁點都不行。若是清醒時的她定是知道這些的,可現在的她根本就是個孩子,哪裡還能記得這個?
他看著她狼吞虎咽,兩頰被塞得鼓鼓的,心裡一陣溫暖,就連這樣看著她吃也覺得心滿意足。顧西洛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他要的從來都不多,只要有她在身邊足矣。
顧西洛看著她,念安,我喜歡這樣的你,那麼你喜歡怎麼樣的自己呢?現在的你,至少是真的快樂,而無須假裝幸福。這樣久違了的快樂,我們都等了太久。
第一次見到譚卓驍,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午後。顧西洛通過李醫生給他的名片聯繫了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已然成為精神科專家的醫生。那時他正帶著蘇念安等在精神科專家會診室內,蘇念安手足無措,雙手不斷揉搓,明顯感到不安。只見她眼裡慌亂失措,不時瞥他一眼,顧西洛知道她在害怕,她雖為自己臆造出一個假象,但不代表她智力下降,來精神科看病意味著什麼,她自然知曉。
顧西洛蹲下來與她平視,修長白凈的手指拂去她額前的髮絲,口氣溫柔,「怕?」
蘇念安搖搖頭,「不怕,可是你看上去很不好。」她說著,伸手就去輕撫他蒼白的臉,他是個俊朗的男人,眉頭喜歡蹙著,平添了幾許滄桑。明明只有二十七歲,可彷彿已經經歷了世間種種,歲月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讓他從一個桀驁不馴的男孩成長為沉穩隱忍的男人。
顧西洛心狠狠一動,張開手臂擁住她,「念安,你只是精神上出了些問題,相信我,不會有事的。」醫院對她來說是不可磨滅的痛楚,她對醫院的排斥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這是她心裡的傷,顧西洛始終小心謹慎地記得。可如今,她面無波瀾安坐在這裡,反倒讓他心裡多了几絲擔憂。
診室的門被人推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從外面進來,高瘦修長的身形,俊朗的臉,與顧西洛相似的冷漠和疏離。蘇念安和顧西洛同時回過頭去看他,那人只向他們微微頷首,就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白大褂外面的胸牌上分明寫著:譚卓驍。
譚卓驍靠在軟椅上,揚了揚手裡的病歷卡,他有漂亮的薄唇,是個好看的男子,只是眼神太過清冷,與人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顧西洛潛意識裡認定這絕非是個簡單的人,至少不會僅僅只是個醫生。
「你們難道不認為更應該先去腦神經科或者心臟外科看看?」男子的態度不冷不熱,清冽的聲音悠悠響起,沒有半分突兀。
顧西洛蹙了蹙眉頭,「當初導致休克的主要原因來自心理,並非大腦,何況她的心臟功能良好,掛精神科再正常不過。也是李醫生向我們極力推薦譚醫生,相信譚醫生能治好她。」
譚卓驍似笑非笑,一雙清眸端詳著他們,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蘇念安不喜歡被人這樣盯著,像是早已被人看透一般。是不是如他們這般高高在上的男人都會有如此的眼神?深邃漆黑,總讓人心裡莫名緊張惶恐。顧西洛當初也時常會用這樣的眼光打量她,令人完全看不出的深意。
兩個男人對視許久,眸光間達成一種默契,顧西洛也許不會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眼中某些情緒與這個譚卓驍如此相似,日後的他們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誰都沒有想到,以為只是萍水相逢,卻成就另一段友誼的誕生。
譚卓驍聳了聳肩,滿不在意,「臆想症並非什麼大病,她現在失了一部分記憶,也都是暫時性的。我看過她先前拍的片子,如你所說,腦部和心臟沒有一點問題,唯一讓她患上臆想症的根源恐怕來自心理。心源性休克是心理受到極大刺激而造成的,如果我猜得不錯,她在休克之前,見了或者聽了什麼自己並不喜歡且一直極力排斥的人或事吧?」
男人如鷹一般銳利的目光淡淡掃過面前瘦削的女子,心臟輕輕一顫。她和自己心裡的那個人如此相像,同樣脆弱的眉眼,蒼白的臉色,目光里的害怕和閃躲。男人的唇角不禁動了動,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該怎麼治療?」顧西洛避重就輕,蘇念安見過沈安林,沈安林一定說了什麼話刺激到了念安,否則念安又怎麼會成了現在這樣?至於沈安林究竟對她說了什麼,他自然不得而知。沈安林不會告訴他,而另一個知道內容的人,此刻正在自己身邊,已經把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她為自己臆造的夢境里,沒有關於這一段的記錄,可見她恨透了真相。
「固定看心理醫生為她進行引導,盡量讓她和普通人過一樣的生活,悉心照顧她,讓她多與朋友親人交流,從而戰勝不良心理狀態和悲觀消極的情緒。切記,無論什麼時候,在她還沒有所好轉之前,千萬不要讓她一個人,臆想症患者敏感多疑,有時候也會做出一些傷害自己的極端舉動來。」
顧西洛很是佩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醫生,說話條理分明,淡然從容。他當然不會質疑譚卓驍的專業水準,來之前他就查過他,這個精神科新晉醫生的履歷表豐富得堪比高級餐廳的菜單。最重要的是,顧西洛總覺得譚卓驍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分明比剛才溫和很多,他莫名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儘管他根本不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錯覺究竟從何而來。手背忽然被一隻溫暖的手掌覆蓋,他轉頭,對上蘇念安帶著笑意的眼睛。
蘇念安臉上有些紅,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想去衛生間。」說完臉更紅了。
顧西洛當下扶她起來,不由分說就要陪著她去。
「很近的,外面轉角就是,我自己去就好了。」蘇念安拒絕他,覺得顧西洛像大人一樣總是無時無刻管束著自己,沒有一點自由。
當著外人的面,顧西洛不願讓她不悅,自從她醒來之後,他幾乎已經習慣屈就自己照顧她,以前從沒做過的事現在也一件一件開始學習,凡是關於她的事,他都不願讓人代勞。那是他的念安啊,理應由他照顧。
直到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有個聲音伴著戲謔在耳畔響起。
「你該慶幸她只是輕微的臆想症,而不是其他精神病。」聽不出來,究竟是揶揄還是自嘲。
「所以譚醫生的意思是我該放鞭炮慶祝一下這個不算好結果的結果?」顧西洛挑了挑眉,一臉的清高桀驁。
面前的男子在就診單上奮筆疾書,沙沙的寫字聲在安靜的診室內響起,精神科不同於其他科室,沒有刺鼻的藥水味,也沒有如同菜市場般的喧囂,西涼市第一人民醫院的精神科是出了名的,就算李醫生當初不賣這個人情給他,如若他想為她看病,最後還是會來到這裡。
「她看上去其實和以前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有時候智商會一下子回到十年前,維持時間長短不一,突然又會莫名其妙地從那種狀態中抽離出來,又回到本來的樣子。除了失去部分記憶,不管在清醒還是在臆想狀態,那些記憶她都不記得。」
顧西洛回想起蘇念安第一次回到十年前時的情景,她睜著大眼睛,手裡捧著一碗早已冷卻了的白粥獻寶似的盯著他,嘴裡喊著哥哥,一下觸動他心裡最柔軟的某根弦。有時,她卻又在他深陷其中時忽然清醒過來,慘白著臉安靜蜷縮在角落不說話。雖然她總表現得很快樂,笑容也總是明媚,可眼神的空洞並不能騙人。
一直在低頭寫字的譚卓驍忽然抬頭瞥了他一眼,淡笑似有似無。他放下手裡的鋼筆,小心地放回口袋,狀似漫不經心,「你足夠幸運了,至少她不是精神分裂,不用時常擔心忽然什麼時候她便會做出過激的舉動傷害到自己,也不用總徘徊在急診室門口憂心忡忡,更不用害怕有一天當你看到她時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而你還有太多事來不及為她做,太多話來不及對她說。那種恐懼,才是令人絕望窒息的。」
顧西洛感覺到譚卓驍身上在這一刻散發出寂寥和漠然。那是一種強大的自控能力,迫使著自己將最真實的情緒掩蓋在表皮之下,而最深處究竟牽挂著什麼,誰也不得而知。看不透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顧西洛承認,一開始他看輕這個醫生了。
他接過譚卓驍遞過來的病歷卡,淡淡掃了一眼,臉上肌肉抽搐,終問出口,「她的病情……會惡化嗎?她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久?」
「悉心照料,不至於會惡化,心理上的疾病不像普通病情可以用藥物控制,這些都要依賴周圍環境和身邊人的努力。每周最好固定一次看心理醫生,她應該沒有大礙,痊癒只是時間問題。另外,你應該清楚她失去的部分記憶是什麼,既然她刻意想忘記,那麼在恢復之前,最好也不要讓她再接觸那段記憶,否則到時病發,誰也擔保不了會有什麼後果。」
顧西洛跟譚卓驍出去的時候蘇念安正蹲在樓道窗口,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兩人正愉悅地聊著什麼,顧西洛在她臉上看到許久未出現的明媚陽光。他走過去,一道陰影立刻打在兩人身上,蘇念安抬手擋住,耍賴假裝沒看見他。
「不鬧了,我們該回去了。」顧西洛低嘆一聲,越來越覺得似乎自己多了一個女兒,俯身把她從地上拉起,他這才看清蘇念安身邊睜著大眼睛的女孩子。女孩很瘦,清瘦蒼白的臉,但五官卻十分標緻,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尤為水靈。
「向晚,又坐在地上,上次吃藥打針的苦頭忘了嗎?」身後響起不咸不淡的聲音,顧西洛和蘇念安同時回過頭去,一身沉穩的譚卓驍抱著雙臂,眉頭微皺。
只見女孩子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貓似的起身撲到譚卓驍身上,雙手緊緊環住他腰身,譚卓驍穩住她的衝力,無奈地揉揉她的碎發。
「我們去看海好不好?」女孩子一臉期待地看著譚卓驍,大眼睛里溢出流光來,亮得能照亮整個世界,「這個蘇姐姐想看我們西涼市的海,我們帶她去看好不好?」
譚卓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最先與顧西洛眼光相對。顧西洛拍著蘇念安的肩膀輕輕安撫,她難得這樣愉悅,他實在不忍掃她的興。
「譚醫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賞臉一起吃個飯?」顧西洛是聰明人,知道女孩子和譚卓驍關係匪淺,譚卓驍雖然看上去對女孩子十分寵溺,但凡事還是由譚卓驍說了算。
女孩子不住搖晃譚卓驍的胳膊,譚卓驍頗為頭痛地揉了揉眉心把她拉離自己,「周末我有空,到時候可以和向晚陪你們在西涼市走走。」
算是答應了下來,女孩子立刻喜笑顏開,蹦到蘇念安面前。
「蘇姐姐,我叫向晚,我們周末見哦。」單純稚氣的笑容,如果不是臉色過於蒼白,應該也是十分美麗的女孩子。顧西洛想著,對譚卓驍點了點頭,對方微微頷首,拉過女孩子就走。
動作看上去很粗魯,卻是完全把她護在了自己懷裡。
蘇念安看得有些失神,怔怔靠在顧西洛身上。午後的細雨已經停止,微微露出陽光來,從窗外折射進來,清楚照在她白皙分明的臉上。
顧西洛手指在她臉頰上來回心疼地摩挲,她似乎又瘦了一些,整個人也少了幾許生氣。
「總覺得……那個叫向晚的女孩子跟我很像……」她躲在他懷裡喃喃自語,柔順的髮絲散落下來,輕易遮住面部表情。
我們總會在不經意間發現與自己相似的人,於是產生好感,進而越走越近。無關任何情感,只是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莫名覺得親近。
蘇念安第一次見到向晚時,便是這種感覺。沒有生疏,似久違了的朋友。
3
自從來到西涼市,蘇念安夜晚能睡著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再像以前那樣夜不能寐,整夜整夜的發獃失眠。這也從側面證實了譚卓驍說過的話,那些她刻意想要忘記的,是再不能出現在她生命里了,除非她痊癒。
周末一早,蘇念安早早就起來把自己打理一通,跑進廚房很認真地下了兩碗餛飩。顧西洛從小生活在歐洲,口味自然完全西式,可這幾個月和她在一起,已經不再像開始時那樣挑食了。蘇念安喜歡顧西洛為了自己這種小小的改變,一想起來,心裡會很甜。
他們約在市中心廣場見,顧西洛和蘇念安到的時候他們已經等在那裡了。向晚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來沖他們揮手,笑得牙齒曬太陽。蘇念安不禁被她的快樂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從這裡過去的話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也有好久沒去過海邊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向晚看上去根本還是個孩子,瞧她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模樣,倒比蘇念安顯得更加快樂。
一旁的譚卓驍冷著臉看她一眼,好動的向晚立刻乖乖縮回座位,討好似的挽住他的胳膊。
「怎麼總是長不大。」譚卓驍嘆了口氣,俯身為她系好安全帶,又把她的坐姿調整到舒適位置。無論怎麼看都不像表面表現出來的那般冷漠。
一路上都是兩個女孩子不停說話,大有相見恨晚的架勢。蘇念安自從醒來后,心性大不相同,整個人樂觀外向許多,向晚又恰恰是個開朗的女孩子,這樣一來整個車廂頓時有了不少生氣。反而是兩個男人各自沉默著。顧西洛攬著蘇念安的肩頭,心中隱隱感到滿足。而譚卓驍則認真開著車,只偶爾瞥一眼身邊這個好動像貓一樣的女孩子。
向晚怕譚卓驍,每每只要他一個眼神,她就會自動往後一縮,雖然不出幾秒又會恢復剛才的坐姿。
他們玩了整整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海灘上被一層金黃色覆蓋,金燦燦的一片。蘇念安見過馬德里的海,卻是第一次看夕陽下的海。這令她狂跳不已的心臟漸漸平靜下來。她倚在顧西洛身上,笑開了眉眼。
蘇念安喜歡這個叫做向晚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小三歲,可臉上永遠掛著純真的笑容,溫暖到了人心裡去。向晚有雙漂亮的眼睛,比夜空的星星還要燦爛,蘇念安以為,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是被上天眷顧的,是美好到極致的代表。
可她忘了,外表越是表現出來的東西,越是容易與心裡想的背道而馳。比如她,假裝不在意自己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是為了能讓顧西洛安心,但她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些遺失的記憶。
所以在看到向晚瞳孔緊縮,痛苦蜷縮起來瑟瑟發抖的樣子的時候,蘇念安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只能蹲下去抱住向晚瘦削的肩膀,可她抖得越來越厲害,下唇被咬出了血,有絲絲血絲印出唇角。
「你怎麼了向晚,告訴我你哪裡不舒服?」蘇念安急得滿頭大汗,夜晚的涼風吹不去浮躁的焦慮,她終於在人群中找到救星,才來得及喊一聲顧西洛,那邊已經有人箭一般衝過來。
是譚卓驍,蘇念安愣住的空當,人重重被推開跌坐在地上。
顧西洛皺眉護住蘇念安,眼見譚卓驍蒼白的臉現出深深的恐懼,這樣淡定的一個人,手指居然也在微微地顫抖。
譚卓驍用力扳開向晚的口,果然,一口白牙上全是鮮紅。只見她瞳孔渙散,髮絲有些凌亂,整個人如木偶般被人操控,身體縮在一起小得不像話。男人沒再猶豫,輕鬆把她抱了起來回酒店。
蘇念安緊緊抓住顧西洛的袖口,她看到那樣的向晚,心裡居然害怕起來,不是怕向晚會有任何不測,而是怕自己有一天也會像向晚那樣忽然情緒失控。她腦中閃過這麼一個詭異的念頭,眼神越發深沉下去。
顧西洛攬住她,沉默不語。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這個叫譚卓驍的男人,似乎和自己一樣,苦苦守著那抹陽光,期待雨過天晴,有彩虹能劃過生命,從此春暖花開。
酒店昏黃的燈光下,瘦高的身影斜倚在安全梯口,手指上夾著一點明亮,周圍若有若無的白霧尚未完全散去。譚卓驍低著頭,目光直直盯著自己的腳尖,直到煙頭燃到手指才回過神來,手指傳來清晰的痛意,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扔掉煙頭。
冷笑一聲,隨手將煙摁滅在一旁的窗台上。
「她怎麼樣了?」同樣清冷的聲音,腳步聲走近,停在他面前。
譚卓驍輕輕一笑,「已經睡下了,這次折騰的時間似乎更長了些,足足兩個小時。」他呼出一口氣,俊朗的臉上充滿自嘲。
顧西洛仔細看他,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是同樣偏執的人,一旦認定,從此再也不肯放手。
「什麼樣的病?」
樓道口陣陣冷風吹過,譚卓驍的臉在昏暗裡忽明忽暗,讓人看不真切。但顧西洛還是看到了他絕望的神情,他閉著眼睛,竟揚起了嘴角。
「精神分裂症,狂躁或者抑鬱。發作前沒有任何預兆,不分時間地點,如同一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爆炸了,讓人措手不及。這可真不是什麼好事兒,對吧顧先生?」
顧西洛眉頭緊皺,難怪那時譚卓驍會用那樣的語氣對他說你該慶幸不是精神分裂症。他雖然不是醫生,也從沒接觸過此類病人,但也知道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狂躁的時候會忍不住傷害自己,而抑鬱的時候便會想著以死來了結自己的生命。
那麼譚卓驍,一個精神科醫生,就是每天活在這種恐懼中的嗎?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心裡牽挂著的那個人已經做下無可挽回的事,所以視線總也離不開她,盯得死緊。
「連你都沒有辦法治好她嗎?你明明自己就是醫生。」顧西洛沒能忍住,靠在他身邊仰頭望著暗黑的天花板嘆氣。
「顧先生,我只是精神科醫生,心裡的傷我治不好也沒法治,除非病人自己願意走出來,否則想要藉助外力完全康復根本不可能。」譚卓驍譏笑,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莫大的諷刺。
「所以……只有當她自己想走出來的時候,才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嗎?」
「以我多年經驗,以及這兩年和向晚朝夕相處得出的結論,的確是這樣子的。病人的心裡會有自己設下的結,那個結何時才能解開,只有病人才知道。在潛意識裡,他們害怕著某些過去,從而造成腦神經錯亂,精神出現扭曲。不過你不必擔心,蘇小姐的臆想症屬於輕微型,不會對身體造成很大傷害。」
顧西洛的眼光掃向身邊的男人,覺得這一刻他們的情況居然如此類似。兩個同樣冷漠的男人站在一起,探討著關於愛人的問題。
「那麼,對你來說,向晚究竟算是你什麼人?病人,還是愛人?」
譚卓驍的目光在顧西洛話音剛落的瞬間變得極為銳利,顧西洛淡淡地迎上他的視線,毫無畏懼。他顧西洛從沒有畏懼的東西,從小便是。
「顧先生,我雖是醫生,卻不是聖人,沒有哪個醫生會對自己的病人照顧到這種程度。我認為你這個問題,是變相否定了我個人的情感,並不值得深究。」
顧西洛聳了聳肩,第一次有了與人交好的想法。他從小就叛逆孤傲,長大后收了性子,變得沉默寡言隱忍內斂,久而久之,他們都說顧西洛是個陰陽怪氣的人,驕傲又不可一世。顧西洛這一生從沒主動與人示好過,他也不懂該怎麼與人示好。但他認為,或許譚卓驍會是個好夥伴。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彼此沉默。昏黃的燈光打在身上,又不知是觸動了誰人的心弦。這一夜,四個人,註定無眠,為著相似的境遇和絕望。
蘇念安和顧西洛只在西涼市待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他們坐上了離開這座江南小城的航班,不是回S市,也不是去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遊玩,那架飛機漂洋過海,最後的目的地是馬德里。他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陽光充沛的城市,蘇念安記得馬德里的陽光和金海岸,她記得很多事情,唯獨不記得之前幾個月發生了什麼。她的記憶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一般,有時幼稚得如同孩子。
為什麼會想到回馬德里?蘇念安只知道身邊這個男人會是自己的依靠,而馬德里是他的家,對現在的她來說,有顧西洛的地方就是家,那麼他去哪兒她便去哪兒,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她追隨他的步伐。再也不會在醒來的某一天,明明陽光如此溫暖,卻再也找不到那個想握手的人。
顧西洛溫柔地拂開蘇念安額前的碎發,她睡得很安詳,嘴角還向上揚著,許久不見她睡得這樣熟,他心裡反倒安下心來。離開的最後一天晚上,蘇念安和向晚睡在一起,他知道她喜歡那個瘦削的女孩兒,那女孩眼中的倔犟和從前的她是如此相似。
還有譚卓驍那個男人,連顧西洛自己都不相信,幾天時間就讓他們熟稔起來。譚卓驍是那種凡事不動聲色,內斂而溫和的人,可一旦動起怒來,又讓人心生畏懼。顧西洛見過因為向晚發病拒絕進食而大發雷霆時的譚卓驍,那時譚卓驍的眼裡只有害怕和恐懼,分明沒有一點怒意,他定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沒有將那個女孩子照顧妥當。
就像顧西洛也總是會時常在夜半時埋怨自己當時的疏忽,他總是想,如果當時他能對念安稍稍不放心,也許那什麼該死的臆想症就不會出現在她身上,她也不會因為這樣而經常神志不清,茫然無措。
顧西洛的眼神越發柔和,近乎執著的不舍和心疼。他的念安受了太多的傷,太過堅強獨立反而成為別人傷害她的理由。那些年月,十三歲之後的她,連最疼愛她的母親都去世了,她一個人孤苦無依,究竟又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度過的?十八歲的生日,成人禮,本該是女孩子雀躍歡呼的日子,可她卻在那天遭遇了人生的最低谷。
有多少人能承受那樣殘忍的事實?縱然再堅強的人,也終究會被最愛的人所傷,而那個人,恰恰還是多年來渴望得到關愛卻從來也未曾用正眼看過自己一眼的父親。
念安,如果……你知道那年的車禍根本不是一個巧合,如果你知道那個背後想要置你於死地不惜買兇殺人的主謀正是你曾經最最敬仰愛戴的父親,你的心,又會裂開多少條縫隙?又該痛成什麼樣子?
顧西洛一直沒有告訴蘇念安關於那場車禍的真相。他的念安從前不快樂,那麼至少在他身邊的她應該品嘗快樂的滋味。只要她留在他身邊,那些傷痛不管深淺,終有消失的那一天。
所以,現在偶爾會神志不清的你,也許才是真正快樂的吧?因為不記得,所以更不需要失望傷心,所以也無須去承擔那些惡意的苦果,深嘗被自己親生母親算計謀害的刺痛。
顧西洛忽然後悔了,也許他不該幫蘇成博,也不該讓沈安林如此輕易就能接近蘇念安,他甚至殘忍地想,這兩個人若就此消失在他們視線里的話,他的念安會不會就少痛一點?
蘇念安是被輕微的呼氣聲弄醒的,脖子還有痒痒的感覺。她睡眼惺忪醒來時,人已經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米色帶花的天花板極其眼熟。腰身被人緊緊摟著,很用力,幾乎要把她糅進胸膛里去。
「Cris。」她叫了他一聲,男人將臉埋在她脖子處輕輕吻著,只低聲哼了一聲。
蘇念安有些頭疼,她居然睡得這樣熟,連什麼時候下的飛機回的這裡都毫不知曉。她環顧四周,這裡與從前無異,是顧西洛位於馬德里西部富人區的公寓,曾經給過她一個家的房子。
「念安。」顧西洛喚她一聲。
「嗯。」
「念安,念安,念安……」
蘇念安眉頭緊了緊,他是怎麼了?怎麼會用這樣脆弱的語氣叫她?
「告訴我為什麼會突然想回來這裡。」顧西洛這才抬起頭來,眸中幾許深沉,聲音嘶啞,似在極度忍耐著什麼。
「因為我也想試著看看為喜歡的人奮不顧身會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蘇念安難得回答得如此坦誠,但顧西洛卻知道,那是因為她對某些事情的忘懷,才能真正卸下包袱對他坦白。
顧西洛眯了眼,大手撫上她的後腦勺,兩個人額頭抵著額頭,連呼吸都混合在了一起。蘇念安頓時紅了臉,這氣氛詭異又曖昧。
「能有一個人無論在自己變成什麼樣子的時候都堅定不移地守在身邊,這樣真的很難得,對不對?」蘇念安別過頭,額頭靠上顧西洛的肩頭,輕輕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顧西洛當下就明了,她是在感慨譚卓驍和向晚之間的感情。向晚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發作起來常常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卻被身為大醫院精神科主治醫生且前途無量的譚卓驍視為珍寶,那份感情實屬難得。
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精亮的眸子熠熠生輝,似乎灼傷了她的眼。
「你想要的也會實現,並且會比她更好更幸福。念安,你信我。」他目光中的熾熱,充滿期許而急切,彷彿是想極力證明著什麼。那再也不是從前驕傲的顧西洛,那只是一個想將心愛之人留在身邊的痴心男人。天長地久,若只是一個人的,則不如不要。
蘇念安笑彎了眉眼,圈住顧西洛的脖子湊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角。顧西洛心裡一顫,這是蘇念安第二次吻自己,帶著午後清新的浪漫,蜻蜓點水般擦唇而過,單是這樣已經讓他忍不住心悸。他清楚明白自己的渴求,他想要的一直都很多,貪婪地想把她據為己有,別人多看一眼都不行。這就是顧西洛的本性,對自己範圍內的東西,一定牢牢護住。
「所以我跟著你來馬德里啊。Cris,請你也信我,雖然我不記得一些事情,有時也會不清醒甚至瘋瘋癲癲,但我還是分辨得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也懂得衡量對我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她說得極其認真,眸光里的光彩讓顧西洛的世界一瞬間五彩繽紛起來。
如果這樣還不足以證明她對他的感情,那麼還有什麼能讓他相信呢?顧西洛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吻住她的唇,深吻一路下滑,移至鎖骨間,重重吮吸,留下屬於他的痕迹。
這個女孩子,是他想留在身邊,捧在手心,一輩子都不願放手的。他等了十年,這路太漫長,幸而他們都沒有迷失方向。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活在自己的幻想里難以自拔,總在想,那個人是不是還是如從前那樣愛我,是不是也會偶爾彼此想念,甚至會傻得想在那一刻滿世界地瘋跑找他,為的就是能看一眼那個被自己心心念念著的人。可是卻忘了回頭看看走過的足跡,太過自信能擁有未來的一輩子,反而忽略了生活帶給我們的磨礪。
顧西洛也以為他可以就這樣和蘇念安一輩子,他們會一起慢慢到老,會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像他,女孩要像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們會在傍晚手牽手散步在馬德里昏黃的街頭,偶爾看一兩場話劇或者畫展,會在午後坐在露天陽台偎依成一團,喝一杯親手煮的咖啡。
顧西洛夢想中的生活,與蘇念安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卻無比幸福。他一直認為怎樣的生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的人是否正確。
蘇念安被顧西洛照顧得很好,來馬德里近一個月以來已經很少再出現幻覺,也很少再神志不清。在馬德里的私人心理醫生告訴她,她已經幾近痊癒,但她仍然想不起被自己刻意抹去的記憶。顧西洛總會心疼地拍著她的額頭說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了,我會養你一輩子。
後來她真的沒再刻意去回憶,某段記憶被自己刻意忽略,定不是什麼好事,也許顧西洛是對的,她不該去想。
那天顧西洛回來得很晚,蘇念安習慣枕著他入睡,他不在的房子冷冷清清,她便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等他。接近凌晨才等到了他,他身上滿是酒氣,步履甚至有些不平穩。
蘇念安急忙跑上去扶住他,顧西洛微眯著眼,沖著她嘿嘿傻笑。他喝了很多酒,因為酒氣幾乎淹沒客廳內放置的青竹香蕈。
他從來不會如此失態,做事也一直有分寸,怎麼今天反而把自己灌得這樣醉?蘇念安很艱難才把他扶到房間,用濕毛巾為他擦拭臉蛋。
「怎麼喝成這樣呢?」她喃喃自語,暗自懊惱自己怎麼沒早打電話給他。不承想下一刻整個人被人猛地一扯,重重撞進男性精壯的胸膛。
她還來不及反應,顧西洛已經利落地翻了身,把她整個人壓在身下。蘇念安心臟狂跳,臉上一片通紅,曖昧流淌,連氣息都局促不穩。
微涼的手指細細撫過她的臉,顧西洛用力甩甩頭,一定是太想念她了,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她的幻影。他禁不住苦笑起來,笑著笑著,眼裡就有點點濕意滑出,溫熱的眼淚滴到蘇念安臉上,燙疼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