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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生只要一個你

  1

  顧西洛過去的二十七年裡,從未像現在這樣滿足。想要的人近在咫尺,溫和的睡臉尚在面前,他冰冷的手指沿著女孩子的輪廓輕輕往下,這是他鐘情了十年的女子,如今終於安然躺在自己懷裡。心的某一側,被幸福填得滿滿。


  在他的印象里,以成年人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蘇念安,極少有脆弱失控的時候,她是個隱忍的女子,他看著她,如同在看著自己的影子。他們是那麼相像的人,彼此渴望著,卻不敢更近一步。顧西洛甚至想,只要她在自己身邊,其他的事情又算得了什麼?金錢,名利,還有那一切浮華背後的奢靡,這一切於他而言,遠不及蘇念安千分之一重要。


  他如此迫切地想把她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給別人伺機偷窺的機會。


  懷裡的人動了動,青絲散在潔白的枕頭上,纏了顧西洛五根手指。柔軟的觸感,鼻尖隱約聞到的發香,是她喜歡的百合香味。


  蘇念安睜開眼,怔怔望著逆光看著自己的男人。她的表情有些獃滯,許久才露出笑容來,竟主動伸手環住他的腰身,往他身上靠了靠。


  「我以為我又做夢了。」她悶在他懷裡說,鼻音濃重。


  顧西洛失笑,他以為只有自己被回憶折磨得體無完膚,沒想到她也一點不比自己好過,既然如此,當初他們是在幹什麼?怎麼把彼此擺在了那樣的位置相互傷害?他拍拍她的肩膀,溫厚的手掌將掌心的溫度帶到她身上。


  「這不是夢,不信你捏捏自己的臉,看看會不會痛。」他本欲開個玩笑試圖緩解兩人之間的尷尬,不承想她真的狠狠捏住自己白凈的右臉,隨即表情一個扭曲,一陣吃痛。


  顧西洛愣了愣,看著她白皙的臉上出現一抹淡淡的紅痕,忍不住心疼起來,輕輕替她揉搓,「這麼用力做什麼?你見過夢境這麼真實的嗎?」


  哪裡會有夢境是這麼真實的?可以真實得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發間的香味,熟悉的溫和笑意。這個傻女孩,原來比他更加害怕這一切不過是浮雲,原來她對他,與他對她是一樣的。


  顧西洛抬起蘇念安的下巴,眸子望進她的瞳孔,「念安,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了。」那些分離,他忍受得太久太久,已經一刻都不能再忍了。他好不容易等來了她的妥協,從此以後決不再輕易放手。他要把她圈在身邊,在她身上打下他的標籤——顧西洛的標籤。


  蘇念安垂下了眼,片刻的猶豫已經讓這個男人身體一僵。她不騙自己,她想和他在一起,甚至結婚生子,從此家庭美滿。可是她這樣的人,真的配得起擁有這些幸福嗎?這個男人這樣好,真的會只屬於她嗎?


  「Cris,永遠這個詞太可怕了,你我都承受不起。永遠太遠,你只許我一個現在,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話音剛落,熱烈的吻如暴風雨般襲來,狠狠欺住她的唇畔。顧西洛抓住她的手,十指纏在一起,緊扣,牢牢地握住。


  他們瘋狂地接吻,似要彌補過去十年來的空白,當思念成災,記憶的匣子一打開,便成了災,而他們,再也躲不過想念,忘了掙扎,忘了偽裝,只願這一刻成為永恆,兩個人,皆是彼此懷抱的唯一。


  顧西洛從不輕易承諾,一旦承諾,便是一生一世。蘇念安的一輩子,他給得起,同樣也要得起。這個狂妄的男人,從一開始就對她勢在必得,只是一路過來太過坎坷,讓他幾度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幸好,她還認得回來的路。幸好,她也同他一樣,對這段感情心存留戀。


  秦薇的狀態每況愈下,曾經的笑靨在如今的秦薇臉上,看去更像一種無聲的宣洩。這是秦薇表達堅強的一種方式,她是這樣的人,不喊痛,不哭泣,如同什麼都沒發生,可這些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無論她如何自欺欺人也無法改變現狀。


  蘇念安想,她會回到顧西洛身邊,大概是不願自己也如秦薇這般,直到失去了才發現那個人有多重要。她不願自己和秦薇一樣,也不願顧西洛成為那樣的許尚陽。


  她輕嘆一口氣,把秦薇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秦薇,好起來吧。」


  秦薇的臉蹭在她的脖子間,不知不覺頸脖處一邊濕潤。秦薇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直到許尚陽轉身離開,她才恍然覺悟,那個會捂著她的眼說不哭我們一輩子在一起的男孩子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曾經那段炙熱的感情被燃燒在青春最感傷的時節,他們在愛得最熱烈的時候戛然而止。她無度揮霍情感,妄圖找回曾經熟悉的溫暖。而他孑然一身漂泊,眉宇間的漠然無人敢主動親近。他們都給了對方可以靠近的機會,又都在機會來臨的時候不自覺地後退一步,所以能怪誰呢,誰讓他們總是……這麼沒有緣分。


  「念安,我想出去走走。」秦薇低啞著嗓子,眸子緊閉。


  蘇念安低頭想了一會兒,聽到門鈴響,猶豫片刻,透過貓眼看到門外的男子,不由得愣住。她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秦薇,秦薇也看著她,一臉瞭然。她動了動嘴唇,最終開了門。


  門外的男人眉宇間儘是疲態,見到蘇念安后嘴角微微一扯,笑得很勉強。


  秦薇忽然抓起手邊的杯子,奮力向門口砸去,許尚陽不閃不躲,瓷杯結結實實砸到頭上,瞬間有鮮血沿著髮絲流下,瓷杯落地粉碎,如同他們之間的感情,徹底破裂。


  「你還來這裡幹什麼?那不是最愛你的女人嗎?你滾回她身邊去,我看到你就覺得噁心。」秦薇激動地大吼起來,忽然臉色一白,彎腰對著垃圾桶一頓乾嘔,卻什麼都吐不出來。她已經很久沒有進食,胃裡一陣空,怎麼還會有東西可以吐出來。


  鼻子一酸,眼淚就那麼流了下來。她是驕傲的秦薇,無人能及的秦薇,她是那樣忠於自己內心的想法,她愛了就是愛了,從未想過會放低姿態去求得任何人的歸來,即使那時被Brian拒絕,她也依舊可以昂著頭顱驕傲地說一聲再見。


  然而許尚陽,那個曾經疼她到骨子裡的男人,面對她卑微的請求,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那個人是最愛我的人」便將她打入十八層地獄。他把她的自尊踐踏在腳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嚶嚶哭泣,沒有半點心疼與憐惜。


  秦薇終究是想通了,錯過的,想要回頭,太難太難。像顧西洛那樣的男人少之又少,又有幾個男人可以忍受十年的孤寂,只為了等回那個她?即使無望,也始終相信他們能夠在一起。她忽然有點羨慕念安了。十年,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的。


  蘇念安不知道後來他們怎麼樣了。她不認為那個時候自己留下會是正確的選擇,心裡堵得慌,沒再看許尚陽一眼,側身閃了出去。很多年前,他們還是很相愛的一對,那時蘇念安看著他們會想起曾經在曼徹斯特的十八歲的顧西洛。


  她總是會想,如果他們沒有分離過,後來又會是什麼樣子。或者說,她和顧西洛也會像當時的他們一樣,愛得毫無保留,又恨得撕心裂肺。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一旦扯上太多其他糾葛,必定無法長久,更何況年少時的感情總是和著一份衝動,以為在一起就是一輩子。


  她在樓下見到了蘇黎黎,拳頭猛地一緊。


  「是不是很想甩我一巴掌?甚至在心裡惡毒地詛咒下一秒我就被迎面而來的大卡車撞死?」蘇黎黎面無表情地說,一臉的嘲諷。


  蘇念安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她。她們是名義上的姐妹,但彼此厭惡著,蘇黎黎憎恨著她,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呵呵,我曾經也是這麼詛咒你的,每日每夜地詛咒,希望蘇念安這個人能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蘇黎黎笑,轉頭看她,「很可怕吧?我就是這麼惡毒的人,所以只要是你的東西,我都會不遺餘力地去搶過來,得不到,就毀滅。讓你最好的朋友受傷難過,比起你自己受傷,更讓你覺得寒心痛苦吧?」


  蘇念安蹙眉,後退一步,「你不愛許尚陽。」


  「愛?」蘇黎黎表情誇張,「這個世界上有誰值得我去愛的?連親人都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把你推入火坑,還有什麼值得信任,還有什麼人值得去愛?」


  蘇黎黎眼裡的恨如烈火一般,彷彿也燙到了蘇念安,蘇念安全身發冷,她終於還是證實了自己的想法。蘇黎黎會和許尚陽在一起,完全因為秦薇是蘇念安最在乎的朋友,所以她要讓蘇念安難過。她也並不是喜歡顧西洛,因為顧西洛是蘇念安喜歡著的人,她便毫不猶豫地去搶奪。她本不欲與人爭,奈何別人不放過她。


  「你究竟想要什麼,蘇黎黎。」蘇念安揉了揉眉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忽然十分想念顧西洛,那個男人總會在她需要的時候適時出現,寬厚的肩膀給她依靠,不知不覺間他成了她勇氣的源泉。他依賴著她,她也依靠著他。讓她再也難以否定,他們是天生需要在一起的人。


  「我失去的東西,你還不了。」


  蘇黎黎的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低沉的帶著顫音,似有什麼難言之隱,禁了聲,可眼裡的憤恨不減反增。她那樣恨恨地望著蘇念安,彷彿蘇念安是個殺人兇手。


  如此陰冷,刺骨。


  蘇念安在一個星期之後才終於明白過來蘇黎黎當時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她帶著顧西洛去見外公,舊時的老式宅子總是有些滄桑。顧西洛雖有一半中國血統,卻從小長在國外,自是完全西方化,一見那座宅子,眉心不由得一皺。


  「很中式。」他笑著如是下了定義。近來他比從前更愛笑了,不是那種外放的笑,而是內斂,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抹隱隱的微笑。蘇念安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以前怎麼沒發現他笑起來這樣好看。


  宅子外很靜,平常會有用人在外候著,今天門前空無一人。蘇念安正要去推門把手,裡面傳來的聲音驀地讓她停止動作。


  「林老以為自己就乾淨嗎?您手裡沾著的鮮血難道還嫌少?連自己的外孫女都不放過,林老才是真正心狠手辣的那一個才對吧?」蘇成博的聲音隔著一扇古木雕門,清晰地從裡面傳來。


  蘇念安的心臟強烈不安地加速跳動。


  顧西洛預感不妙,急忙伸手去推,手卻被人狠狠抱在懷裡。他蹙眉盯著她,明明已經蒼白了臉色,還一臉固執地對他搖搖頭。她看著他的眼神帶著乞求,他一下子便心軟下來。


  如果……如果他知道那時的心軟會讓他珍愛的她變成後來的模樣,他就是硬了心腸,也不會讓自己有片刻的猶豫。


  「外孫女?」林老爺子冷笑,「蘇總是指哪個外孫女?我林某的女兒早逝,生前從未生育,又何來外孫女一說?」


  「就算不是親生的,養了那麼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吧?難道林老對念安就一點感情也沒有?」


  林老爺子笑著搖頭,那笑比冰更冷,「蘇總是要我對害死我女兒的兇手之女有感情?連蘇總你都對她無法抱有感情,就該知道,我林家又怎麼可能容下一個野種?」


  蘇念安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死死咬住嘴唇,臉上血色全無。下一句話,把她全身的意識全部抽離,一片空白。


  「沈安林和別的男人生下來的野種,蘇成博你養了這麼多年倒養出樂趣來了。」


  大門被人狠狠踹了一腳,劇烈的震動讓客廳里的兩人同時回頭,眸光大駭。顧西洛陰沉著臉,一手攬住蘇念安,目光銳利地掃過他們。


  「收回那句話。」顧西洛陰冷地命令道,完全不顧在場的兩人都該算是他的長輩。


  他不會在乎,他是高傲狂妄的顧西洛啊,怎麼會在乎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傷了他念安的心,就該為此付出代價。野種?明明那是他那麼多年求之不得的珍寶,竟然被人踐踏至此?懷裡的人縮成一團,小手死死擰住他淺灰色的毛衣,連他的心也跟著抽痛起來。


  蘇成博臉上尚有驚懼之色,反而林老爺子卻一臉淡定,果然姜還是老的辣,無論何時喜怒都不形於色。


  氣氛瞬間冷卻,蘇念安只能手足無措地緊依住身邊的顧西洛,若沒有他,恐怕她早已癱軟在地。她忽然想,也許這個世界根本與她想象的世界完全不一樣,而她卻像個傻瓜似的付出真心,渴望得到一份安定。


  如果,當你發現最親的人原來是離你最遙遠的人,最信賴的人一步步籌劃著怎樣利用算計你,你會怎麼做呢?


  蘇念安似乎能夠了解,為什麼蘇黎黎會那樣痛恨自己了。因為如果角色對換,她想她會比蘇黎黎更恨。憑什麼,那些本該她承受的事情卻讓另一個女孩兒承擔了下來?那樣恨,那樣不甘心……


  「我們的家務事,可否請顧先生先行迴避?」林老爺子終於開了金口,看向蘇念安的眼光不復往日的慈祥,反而多了幾許厭惡。


  顧西洛挑眉,不羈地笑,「你們那些芝麻綠豆的家務事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可涉及念安的,再小的事都是我的事,我要是走了,你們欺負她怎麼辦?」他笑得像個孩子,但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他眼中的冰寒,他是不容小覷的對手,既然可以輕而易舉保下蘇氏,難保日後不會把林氏也攪得天翻地覆。


  林老爺子不看他,對著蘇念安開口,「你想必也聽到了,你並不是我的親外孫女,也不是你母親的親生女兒。」老人頭髮花白,曾經在蘇念安眼裡慈祥的外公,如今像陌生人一般,用冷漠疏遠的口氣同她講話。這算什麼?挑明真相?


  「你父親也不是蘇成博,這一點,他很清楚。」老人輕咳一聲,沒了下文。


  命運總是讓人覺得神奇,進而又絕望地發現再一次被作弄。有誰能忍受自己聽到這樣一個事實?活了二十三年,發現恨著的父親不是生父,發現愛著的母親不是生母,發現慈祥的外公一轉眼就變了態度,發現唯一站在身邊的人卻是曾經自己使勁往外推的人。


  蘇念安反手握住顧西洛的手,指尖冷得嚇人。她死死握住他,十指相扣。這個世上,也許她只剩下他了,也只有他會不顧回報義無反顧地對自己好。


  深吸一口氣,聲音竟出奇平靜,「那麼,我是誰呢?」


  我是誰呢?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外公不是外公,那我是誰呢?

  「你母親是……」蘇成博轉過頭,艱澀開口。


  「你母親是……我現任太太,沈安林。」


  2

  摧毀一個人固有的信念需要多長時間?十分鐘,或者更短?

  顧西洛把蘇念安抱在自己腿上坐下,眼見她臉色漸漸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要說什麼?說這些其實他都知道,但都隱瞞著她?他總以為,他能把她保護得很好,至少這些會帶給她絕對傷痛的事實,他可以為她隱藏,讓她一輩子都觸不到真相。不知道就不會感到傷心,也不會流露出如此絕望的表情。


  蘇念安獃獃地盯著蘇成博,他說,她是沈安林和其他男人生下來的孩子,那個男人當年拋棄了沈安林,沈安林肚子里卻有了她。


  當時蘇成博放棄了青梅竹馬的戀人沈安林,不知道沈安林也同時背叛了他。前妻是個善良的女子,她對沈安林深感愧疚,一直認為是自己才讓他們兩個分開。所以那年沈安林在生下蘇念安而患上產後憂鬱症時,前妻毫不猶豫領養了這個孩子,被她當做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蘇念安。


  前妻無法生育,把所有母愛都給了這個孩子。可蘇成博對這個孩子打從心底里排斥,這個孩子的存在彷彿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他:自己的女人與人偷情而給他戴上了綠帽子。他慫恿前妻將還是孩子的蘇念安送出了國,等蘇念安回國時前妻已經因一場車禍喪生。彼時他也娶得恢復正常的沈安林,他和沈安林之間唯一的骨肉,從來只有蘇黎黎一人。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蘇成博用很少的字眼道完那段甚少為人知的過往。蘇念安始終安靜,那是別人的故事,她只是故事裡的意外,微不足道。她終於可以了解為什麼父親總是不喜歡自己,為什麼母親終日以淚洗面,那時無法生育的母親在蘇家,自然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儘管家世雄厚,到底只是個女人,她首先還是個妻子。


  可是母親不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居然會是沈安林,被冠以繼母之名的女人,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分好臉色看的女人。


  而她的父親是誰,她都不知道。


  她輕輕靠在顧西洛懷裡,感覺這個男人攬著自己的力道在不斷加重,身體貼合著她一起顫抖,她死死抱住他,目光渙散。


  顧西洛看得心疼,他的念安何曾有過如此脆弱的時候,那麼陽光的一個小姑娘,笑起來能融化冰雪的一個小女孩,此刻在他懷裡蜷縮成一團,抖得不像話。


  「在蘇黎黎身上,發生過什麼?」明明身體顫抖得厲害,聲音卻又出奇鎮定。蘇念安覺得心臟朝著一個不知名的方向急速下墜,而她即將失去這顆心。


  蘇成博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卻再也不肯多說一句。礙著林老爺子在,有些話自然說不得。


  蘇念安不會看不出來,她冷笑,對著老人,「外公是將我當成工具了吧?當成打擊報復他的工具?媽媽的死讓外公不甘心,所以外公要慢慢地折磨他們,不讓他們有一天好日子過,對不對?那時蘇氏的危機,也是外公一手導演的好戲,對不對?」


  老人眼睛一眯,並不否認,「你很聰明。只不過,你口中的媽媽,只是我的女兒,並非你喊的那個身份。」接著,他換了一種近乎陌生的姿態,冷冷地道,「說起來,你應該是害死你媽媽兇手的女兒,沈安林的女兒。」


  兇手兩個字直刺蘇念安,她瞬間面如死灰。不錯,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她的親生母親是個可怕的女人,她曾一度把沈安林比喻為白雪公主的後母,沒想到有朝一日,後母成了親生的,真正對自己好的那個,才是所謂的後母。


  顧西洛拳頭猛地握緊,目光不動聲色在林老爺子身上一頓,攔腰抱起蘇念安大步離去。他有預感,再多留一分鐘,她會崩潰,曾經認定的事實,撥開面紗后的真相如此醜陋,一時間誰都難以接受。


  他錯了,他應該在一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就拉著她不管不顧地掉頭走人,他寧願她永遠不知道這個真相,找個理由把她帶回馬德里,從此再也沒有人能夠騷擾她。或者剛才,他不該因為一時心軟而停下手裡的動作,讓她聽出蛛絲馬跡來。


  回到家,顧西洛沉默地把蘇念安放在床上,手指拂過她的髮絲,發現她的下嘴唇皮破了一層,滿口鮮血。他猛地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張開嘴,潔白的牙齒上滿是刺眼的殷紅。他跪坐在她面前,額頭抵著額頭,近乎哀求的聲音,「念安,不要這樣好不好?看看我好不好?我們把那些忘了好不好?」


  顧西洛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隱約有幾分恐懼盤踞在心裡,無法安下心來。


  靜謐良久,蘇念安突然大力撲倒面前的男人,整個人向他傾去,急切地在他唇上啃噬,力道大得能磕破皮膚。她瘋狂地吻他的眉眼,鼻子,唇,下巴,再到喉結,最後停在他胸前,終於低聲哭泣起來。


  胸前濕潤蔓延,滴到了心裡去。顧西洛一臉憐惜地抱住她,像抱孩子似的把她固定在胸前,她一定是怕極了,才會做出剛才那樣出格的事來。


  「不怕,念安,我在這裡,我一直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


  「我們回馬德里吧。」帶著哭腔的聲音尤不清晰,女孩子已經抬起頭來,臉上掛著淚水,「Cris,帶我回馬德里吧,再不回來了,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好,我們回家。」顧西洛撫著她的長發,眉宇間是說不盡的溫柔。


  這麼多年了,他第一次說著如此柔軟的話,只有對她才能傾盡所有溫柔,帶著她回到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家。


  他和她的家。


  自那日後蘇念安整日躲在公寓里,不出門,不見人,生命里除了顧西洛不再有其他人。她安靜地看他忙碌,他閑暇時視線離開電腦也會對她報以微笑,如夫妻般默契。他許諾給她一個家,他想要的家有了她才算完整。


  蘇念安很少親自下廚,顧西洛根本不知道這個小女人還會做飯。那天他從電腦前抬起頭來,忙得昏天暗地,房間內已經不見了她的人影。廚房裡隱約有肉香飄來,是他愛吃的糖醋排骨。他靠在廚房邊,看著裡面瘦削而忙碌的女子,心下生起一股滿足感。


  他看著她,這樣安定和諧,好像他們是已經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夫老妻,丈夫公事繁忙,妻子理家,為丈夫做喜愛的食物。他走過去,忍不住在後面圈住她,下巴擱在她頸脖處,輕輕吮吻。


  蘇念安覺得痒痒,掙扎了一下,他抱得她更緊。


  「哎呀你出去,廚房裡油煙味太大了,一會兒就能開飯了。」蘇念安有些急了,想把顧西洛攆出去,顧西洛卻來了興緻,挽起袖子站到她身邊。


  「我給你打下手,有什麼需要洗的和切的?」


  蘇念安瞪大眼,他是大少爺,生活內外從來需要別人伺候,什麼時候會做這些?可偏偏突然心生不忍,想就這麼把他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就算看著他也好,瞧那雙黑檀般的深瞳,隱隱的笑意溫暖了人心。


  他們之間,最初是她給了他陽光,後來是他給了她溫暖。他們一直以為對方是自己奢望不得的,不曾發現兩個人無論失了誰,那份獨有的溫暖也會跟著隨風散去,遺失在純美的記憶里。


  兩個人都是修養極好的人,飯桌上沒有一點聲響。顧西洛很自然地替她夾滿菜,扒一口飯,偷偷瞥她一眼,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小心翼翼地偷窺,害怕一不小心便打斷了這份寧靜。


  蘇念安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遲疑,然後手慢慢握成拳頭,開口喚了他一聲。


  「怎麼?」顧西洛嬉笑,漂亮的眼睛沖她調皮地眨眨。


  她微怔,定下心來,「他……我是說我外公……對蘇黎黎做過什麼?」


  空氣冷寂,顧西洛唇邊的笑凝結,儘管只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就被他不動聲色地帶過,還是輕易被蘇念安捕捉到了。她了解顧西洛,情緒不外露的他,很難讓人找到破綻。


  「你怎麼能如此肯定我會知道呢?」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假象,連眼前的女子也是他自欺欺人的幻覺,一切虛假又真實得可怕。


  「你從一開始不就已經把我調查得徹徹底底了嗎?我不相信那些私家偵探會放過任何與我有關的消息,除非你給他們的薪金實在太少。」她搖搖頭,不假思索地嘲諷。


  顧西洛的心涼到谷底,手指一寸寸冰冷。懷疑試探這樣的詞,他以為永遠不會出現在他們身上,所謂信任,他給得起她,卻沒想過她是不是願意給他,多傻的自己。


  「念安,只要你開口問,我一定會告訴你。你何苦處心積慮做這些來討好我?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人?」


  她為他做飯,讓他覺得心滿意足,得到家的錯覺。原來,她做這些原來不過想從他這裡得知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她真聰明,知道用什麼方法將他擊得潰不成軍,只是這樣,已經讓他的心抽痛,從前和現在,她比他更了解他的弱點。


  「蘇黎黎在十五歲的時候失過身。」顧西洛淡淡開口,走到窗口為自己點燃一支煙。他一直避免在蘇念安面前抽煙,因為她對煙味一直很敏感,容不得自己身處的空間有半點煙味。果然,他看到那個女子在餐桌邊微微皺了皺眉,一雙眼睛卻死盯著他,如同一潭清泉冰冷徹骨。


  「多年前蘇成博被卷進一樁行賄案件,當時涉案人員包括市政府一些官員,很多公司老總和機關幹部都被限制自由,接受調查。後來,蘇成博找你外公幫忙,你外公托關係找到省某領導處,事情很快得到解決。」


  說到這裡他狠狠吸了口煙,白煙繚繞,顧西洛整張臉被淹沒在煙霧裡,看不出神情來。


  「但是蘇成博也因此欠下一個人情。省領導有個兒子,從小有隱疾,性格暴戾,領導得知蘇成博家裡還有一個女兒,便想為自己兒子許一門親事。蘇成博剛剛才脫險,根本不敢和領導作對,不得不答應下來。可一個月後當時只有十五歲的蘇黎黎卻在自家被人強暴,左胸下肋骨被人擠壓變形,躺了整整一個月才恢復過來。她為此自殺過兩次,但都自殺未遂,之後就演變成了如今這種局面。那個強暴她的人……就是省領導的兒子。」


  胸口被人重重一擊,顧西洛每一個字都扎進她心裡,痛得她似乎連呼吸都忘了。她想起蘇黎黎憤恨的眸子,與之重疊的是在馬德里相逢時的笑靨如花,那時的她……怎麼還能笑得那樣粲然?


  「省領導是外公托的關係,所以這一切也都是外公籌劃的?」她艱澀開口,最親的人不再是記憶里的人,一種深深的恐慌緊緊扼住她,迫得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我不知道。」顧西洛搖了搖頭,一支煙燃盡,他輕輕摁滅,目光黯淡,「念安,是不是在你心裡,一旦有個芥蒂,便覺得什麼壞事都是這個人做的?」


  「除了外公,我想不出還有誰有動機。蘇黎黎說得對,也許……這些本應該是我承受的。」什麼叫心如死灰?如今的蘇念安就是。


  前塵往事恍如一夢,那不是她的夢,上一輩的恩怨卻將她糾纏至此。這些恐怖的過往她一點也不想知道,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不期望回到很小的時候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她只期望回到幾個月前,她一定會告訴那時的自己,這輩子,別再回到S市這座城市,哪怕在馬德里終老,亦比如今幸福。


  這些真相,殘忍,扭曲,陰暗。如同午夜夢回時那一雙看不見的血腥的手,掐住她最後一點命脈,讓她痛不欲生。


  顧西洛走過去,伸手把她按到自己懷裡,即使她在他身邊,還是無法讓他安下心來。抱在懷裡都無法肯定,這個人是不是屬於自己。他薄涼的唇抵在她的額頭,貪戀地親吻著。


  念安啊,就留在我身邊吧,就讓我來照顧你吧。如果是我,一定不會讓你捲入這些紛爭,這些又與原本的你有何關係呢?

  「原來……我才是那個多餘的人。這多可笑,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曾經以為的家人都是陌生人,曾經憎惡的人是至親,卻相看兩厭。還有什麼比這些更加諷刺的?我說我討厭蘇黎黎,可我有什麼資格討厭她?她才是最可憐的那個不是嗎?」


  蘇念安淚如泉湧,那些信念一夜之間被摧毀,蕩然無存,連這個懷抱也不能再給她任何走下去的勇氣。如果沒有回來該多好,她依然活得不快樂,依然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卻永遠不會絕望。至少那樣她不會被這些真相傷得血淋淋,還能為自己編織一個美妙的夢境,告訴自己她也曾經有過一個家,母親愛她,外公疼她,儘管父親淡漠。


  原來,一切只是夢境。


  顧西洛不敢離開蘇念安身邊一步,她睡得很熟,眉眼只有在熟睡的時候才會舒展開來,櫻桃般的嘴唇,上面依稀有幾道裂痕,是在極度隱忍的情況下被自己生生咬破的。這是個不服輸的女孩,渴望得到這個世界的愛,上天卻總待她甚薄。


  他想把她從前缺失的愛都補回來,想讓她快樂,笑得沒心沒肺,像十三歲時那樣,笑一笑,整個世界為之一亮。他自己缺少的,他想全部補給她。如果她不問,他絕不會告訴她一個字,但倘若她問出口,他也絕不會有任何隱瞞。這是他愛她的方式。他多麼想讓她幸福。


  顧西洛多麼希望蘇念安好,希望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她,讓她不受傷害。


  3

  蘇念安開始時常在夜裡做噩夢,有時夜不能寐,睜著眼睛到天亮。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常常眼睛乾澀得要死,想閉住,不到一分鐘又茫然睜開。


  偶爾在難得睡熟時從噩夢中掙脫出來,怔怔地撫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夢裡,是母親慘死在車下的血肉模糊的景象,是沈安林瘋狂的叫罵,是蘇成博惡魔般的算計,是蘇黎黎厭惡的眼神。這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密密的網將她網住,她找不到出口,亦不知道該如何前進。


  她沒有見過母親車禍現場的慘狀,但夢裡的景象那麼真切,好像她親身經歷過一般,殷紅慘烈的血流成河,面目模糊,甚至分辨不出那曾經還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


  十年前那個夜裡,隔著一道門,蘇念安曾經清楚地聽到事情的真相。那時她尚小,不懂恨,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恨。她的心裡總是對父親有一種模糊的期待,因為從來沒有親近過,所以更加渴望得到父親哪怕一點點的關愛。


  然而什麼也沒有,父親除了淡漠的眼神,留給她的永遠只有決絕的背影。


  當年沈安林算計母親,事後蘇成博縱然指責過,最後還是選擇了縱容。他畢竟對那個女人比對她的母親好,他滿心的愛意都給了曾經的初戀,而她母親不過是他享受榮華富貴的踏腳板,等他功成名就之後就毫無意義。所以,他看不到母親的眼淚,看不到母親每況愈下的身體,也看不到他在看著另一個女人時有一個女人同樣也用充滿愛意的眼光看著他。


  他默許了沈安林對母親的傷害,也默許了十八歲那年她的車禍。


  想到這裡,蘇念安不寒而慄。她不懂一個女人要有怎樣的心腸才能如此狠毒,沈安林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通通還給了她母親。她讓母親也經歷一遍那樣骯髒的刻骨銘心,連死都無法乾淨地死去。


  那場車禍,究竟有多少人為因素蘇念安已經不願再去提起,那麼多年過去,她還是和當初一樣,從未想過翻舊賬。她很慶幸自己得到了母親寬容的品質。即使揭發他們,即使把他們送去監獄,她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媽媽也再也回不來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當年母親定是抱著這樣的心態,才總是一味隱忍,她始終覺得自己欠了沈安林的,卻忘了有時候善良也會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媽媽,就算我不是您的親生女兒,這個世界上也再也找不出一個比您更愛我更在意我的人了。蘇念安笑著笑著,眼眶漸漸濕潤。也許還有一個顧西洛,也會把她當做寶貝捧在手心裡,即使她任性,她有多麼不好,即使她隱瞞他,假裝忘記,他仍站在她左右。他對她說重話,可每每過後又會放不下心。如果不是真正在意,淡漠如顧西洛,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她亂了心。


  門輕輕被推開,一道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蘇念安抱著膝蓋蜷縮在牆角,眯著眼睛望去。


  顧西洛在身邊坐下輕嘆一聲,大掌搭上她的頭髮揉了揉,「做噩夢了還是又睡不著?」


  蘇念安一震,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但凡她有一點點好或不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她眼眶一熱,本能地低下頭去藏起自己。


  「你這樣下去不行,念安,等我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好,我們回馬德里吧。」


  蘇念安不說話,視線越發模糊,一滴眼淚最終還是滴落下來,濺到顧西洛另一隻手背上。


  顧西洛覺得異常燙手,胸口一緊,把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她總是愛逞能,痛也說不痛,難過也說快樂,恨也覺得無所謂。他隱隱感覺害怕,她太平靜了,從那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後來他告訴她那件事,她表現得一點也無所謂,彷彿那只是別人的事,與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以他對她的了解,越是這樣,越該小心謹慎地看著她,不能讓她出一點差池。


  「一個星期。」顧西洛隨即又立刻搖頭,「不,三天,再給我三天時間把這裡的事處理妥當,三天後我們回馬德里,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他近乎乞求的聲音,第一次卑微的姿態,漆黑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鎖住她。蘇念安喉嚨一緊,藏在膝蓋下的手握得骨頭都痛,心臟劇烈地疼痛。她多想抓住這個男人的手,再不管從前以後,任他帶她進入屬於他的世界。她多期待有他的未來,她守著他,他護著她,相守到老,眼中只有彼此。


  他們有相同的童年,被放逐的靈魂,一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們那麼契合,再沒有人能填補他們心裡的空缺,縱然那個人再好,也比不得心裡的彼此。


  他們並沒有刻意等待對方,而是在漫長的歲月中終於領悟,不是非要等彼此,而是等了那個人,就再也不能等別人了。


  一個人一生沒有多少感情可以消耗十年那樣久,而她何其有幸,等來了他,等到了他。


  蘇念安狠狠地撲過去抱住顧西洛,用盡所有力氣去擁抱。如果可以,她想補償給他那些年的空白,那於他們而言始終是種遺憾。不辭而別,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出口,從此了無音信。你相信嗎?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居然還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居然還能堅持不懈地走到一起。若不是他的用情,她又怎會如此幸運?


  「好,顧西洛,我跟你走。我們在一起。」她把臉埋在他胸前,先前的陰霾被一掃而空,彷彿只要有身邊這個人在,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顧西洛一頓,從沒想過會真正從蘇念安口中得到承諾,就算在如今她最為窘迫無助的時候,他也了解她的驕傲決不允許她低頭。可是在親耳聽到她說好的時候,整顆心還是忍不住狂跳起來。如此興奮,如此奮不顧身地想把她糅進心裡,把她滲入骨髓,從此兩兩相伴,再也不分開。她只有他,而他只要她。


  顧西洛哄著蘇念安睡下以後才離開。蘇念安的睡眠本就不好,這陣子更是大不如前,他哄了許久她才微微入眠。他想這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他一定要好好守住她,讓她成為他最美最幸福的新娘,彌補這麼多年無人關愛的空缺。


  他的念安這樣好,又有什麼理由被全世界放棄?那是他們沒眼光,忽略了這樣一個寶貝,在他眼中,世間萬物抵不過她溫柔一笑,溫暖直入人心。


  顧西洛記得那一天的天氣極佳,湛藍的天空,大朵大朵飄浮著的白雲,陽光並不十分熱烈,清風吹在身上舒適異常。那一天他得到了蘇念安在一起的承諾,甚至開始計劃兩個人的未來,他會給她一個家,給她所有曾經渴求的溫暖關愛,把她寵得不像話,讓她能有十三歲時那樣乾淨純潔的笑。


  他真的是那樣想的,從此以後,天長地久,兩兩相伴,直至老死。


  可是就在那一天,他還是把他的念安弄丟了。他說好會帶在身邊好好守護不讓她出任何差池的女孩兒,當有一天臉色蒼白心跳微弱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除了深惡痛絕的恨意,更掀起多年來被隱忍在心下的暴戾和狠絕。


  那是他珍藏多年的人,連他自己都不忍心傷害,話都不忍說重,卻被別人殘害至此。


  病床上的女孩兒臉色慘白,沒有一點生機,靠著氧氣罩才能勉強呼吸。她安靜地睡在那裡,輕如羽毛,彷彿隨時都會消失。潔白的床單,襯得她的臉色更加駭人。


  顧西洛一遍遍揉搓著蘇念安的手,試圖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她,不停地看身邊的電子儀是否運轉,或者出現什麼異常。他只能如此無助地靠著這一個小小的冰冷的儀器才能確定他的女孩是否還有呼吸,還能正常心跳。


  他不斷在恐懼和自責中來回煎熬,蘇念安昏迷了兩天,他就如同在地獄里徘徊了兩圈,每一次都艱難地走出來,又看到她毫無生機蒼白的容顏。


  如果那一天不是因為Brian忽然來電,他就不會在她睡下以後出門。或者如果不是他對蘇成博還留有一絲餘地,害怕日後有一天蘇念安會因為當時他的見死不救而埋怨自責,他就不會把她一人獨自留在公寓。


  他怎麼會把她一個人丟下呢?他怎麼能把那樣害怕的她扔下而去幫助曾經憎惡拋棄過她的敵人?他怎麼忍心呢?

  他猛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顧西洛,你當時一定是昏了頭,才會忘了守著她,才會忘了要把她好好藏起來不讓人窺探。


  顧西洛把臉埋在蘇念安冰冷的手背上,終於低聲抽泣起來。多年來好不容易築成的堅強,一步步把自己變得強大到讓人畏懼,練就一副百毒不侵的心腸,金剛般堅硬的冷心。終究還是在這一刻撕下所有的偽裝,變得無比脆弱。他無法掩飾自己心裡的恐懼,無法猜測究竟還有多少個這樣的日夜等著自己。那是他的支柱啊,支撐著他走過十個年頭,支撐他踏過萬水千山走到現在,他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她。


  殘破的童年,不堪的身世,冷漠的家庭,鄙視嘲諷自己的父親,他曾經有多麼落魄就有多麼渴望得到她。他曾經覺得自己那麼骯髒那麼不堪,孤傲得沒有一個朋友,堅強得就算血流成河再也站不起來也不喊痛,若不是她的出現,他真的以為這就會是他的一輩子,黑暗殘忍血腥,而又無望。


  是她給了十七歲的他曾唾棄並且不屑的溫暖和陽光。她是第一個肯主動對自己笑的人,是第一個會問自己餓不餓痛不痛的人,是第一個會毫無保留地抱住他說哥哥不痛的人,也是第一個沒心沒肺肯對他好的人。


  那些人,他們只會對他說你就是個野種你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他們會說你笑起來太妖艷太詭異難怪你爸都不喜歡你。他們還會說顧西洛你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連你爸都說你離經叛道會被所有人唾棄,你這樣的人怎麼不早點去死呢?


  只有她會對他說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哥哥你不要難過明天起來就能走路了,哥哥我每天都來陪你說話這樣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


  多可愛的孩子,稚氣白凈的臉上有無暇的純真。彼時的她是個洋娃娃般的孩子,純凈如水的眸子溫暖得能溢出陽光來。


  而顧西洛,正是因為貪戀這陽光,才會對她戀戀不捨,難以放手。是她給了他那麼多年來想都不敢想的溫柔,一直生活在黑暗裡的人,一旦照上陽光,便如毒癮一般越陷越深,再也戒不掉。他也果真沒有再戒掉,一上癮便是十年。


  這個肯對他好的人,唯一會擔心牽挂他的人,他的念安啊……


  Brian倚在門口,蹙眉深思。他有多久沒見過顧西洛哭了?除了兒時被遣送出國時哭得肝腸寸斷,這麼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顧西洛,他甚至連情緒都極少外露。紈絝子弟,玩世不恭,顧西洛喜歡用這樣的面具偽裝自己,而在那一片燈紅酒綠香酒奢靡的世界里,Brian一直都清楚顧西洛眼中的清醒和倔犟。他演戲給別人看,也給他自己看,可惜他不是個好演員,或者說他的眼睛太誠實,誠實得不願撒謊。


  他是個自製的人,即使心情再不好心事再重應酬再煩客戶再重要,也絕不允許自己喝醉。顧西洛總是時刻保持清醒,就好像隨時等著誰的回歸,日復一日的,眸子里淡淡的期許從未散過。


  如果不是恰巧,Brian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被大眾歪曲誤導下真正的顧西洛。他曾將閉眼看似喝醉了的顧西洛送回家,卻在到了門口后回頭望進一雙清冷漆黑的眸子。那雙眼睛清醒冷漠,沒有一點醉酒跡象。那是Brian第一次知道顧西洛有這個習慣。


  他問過他,為什麼強迫自己活得如此清醒,當時的顧西洛回答了什麼?

  好像是:如果連我都不清醒,她就更回不來了。如果在她回來的時候而我又醉得一塌糊塗意識迷糊,那她找不到方向迷路了怎麼辦呢?


  顧西洛是這樣回答他的,低著頭,髮絲貼在額頭遮住眉眼,眼瞼下淡淡的一圈陰影,說話時眼神空洞又無助。


  「Cris.」


  顧西洛仍趴在床沿,紋絲不動,但Brian知道他聽著。


  「我查過公寓監控錄像,那天只有沈安林去過,是在你離開後半個小時,蘇念安開的門。」


  空氣凝滯了幾秒,伴著鼻音濃重的低聲冷笑,顧西洛扶了扶額微微抬頭,「我早該想到,如今能給念安帶來如此巨大殺傷力的,除了她這個正牌親生母親還能有誰。」他咬牙切齒,幾乎想把那人生生掐死。


  Brian遲疑片刻,顧西洛眼中的陰戾他許久未見,現在反而有隱隱擔憂。他望向病床上的女孩,岔開話題,「念安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診斷?」


  顧西洛撇過頭,嘴角溫柔向上一揚,指尖細細劃過她的五官。


  「心源性休克。應該是反應過激造成的,導致心力和呼吸衰竭,也許……還會出現腦功能障礙。」他頓了頓,胸口上下起伏。


  他的堅強,只在蘇念安面前潰不成軍。他想念她笑起來兩個淺淺的梨渦,想念她眉眼間時常浮現的憂鬱,還有她看著他時眸子里不知名的寂寥。


  明明她就在他眼前,他卻覺得他們的距離遙遠得堪比一座城池。他那麼想念她,她怎麼捨得不睜開眼來看看他?


  Brian欲言又止,他其實很想問問顧西洛,如果蘇念安再也醒不來了怎麼辦?或者即使醒來了,她傻了,或者瘋了,他又該怎麼辦?可無論哪一個問題,對如今這個男人來說都太過殘忍,沉重得讓他無法接受。蘇念安是顧西洛生命里的陽光,沒了陽光,要怎麼生存?也許也會活得很好,比以前更好,但失了靈魂,便如行屍走肉。


  就像……就像十年前十七歲的顧西洛第一次回到馬德里時那番場景,不堪入目,連回憶都覺得痛。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顧西洛忽然兀自開口,他背對著Brian,寬闊的肩背已經足以支撐起兩個人的未來。


  Brian並不詫異,顧西洛的洞悉力向來強悍,何況他在他面前也從不掩飾什麼。


  「她傻,我守她一輩子。她痴,我護她一輩子。她忘記了,我還有很多個十年陪她想起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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