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愛
1
許尚陽靠在車子邊,額前的碎發緊貼著額頭,視線落在遠處兩個身影上,身子輕輕一僵,隨即又恢復如常。幾年過去了,他心裡的女孩子始終不曾改變,還是那樣張揚的身影,肆意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假裝堅強。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纏著他不放,她喜歡把頭枕在他肩窩上咯咯地笑,然後趁著他不注意在他脖子上輕咬一口。她的眼睛總帶著笑,彷彿世上再無難事。那時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怎麼能每天都活得這樣沒心沒肺呢,可正是因為這樣大膽而狂熱的追逐愛戀,反而讓他心生畏懼,在發現對她的喜歡越來越深的時候舉步不前。少年時的他覺得他們沒有未來,他給不起她想要的未來,如今他給得起了,那個女孩子卻早已不在原地。
命運就是這樣,沒有人會始終站在原地等你,你沒有理由讓一個曾經掏心掏肺愛你的人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浪費整個青春年華。這太殘忍,所以當秦薇說等他的時候,他毅然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情絲,以為會隨著時間逐漸遺忘,卻發現思念如蔓藤般瘋長,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生根發芽,成為他生命里再也逃脫不了的劫難。
肩膀被人輕輕一拍,眼前是蘇念安白凈的臉蛋。他苦笑一下,繞過去替她打開車門。他看著秦薇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漆黑的眸子深邃幽遠。
蘇念安不禁想到顧西洛也是同樣的眼神,是不是俊朗的男人都有一雙能讓女人深陷的眼睛?同樣的幽深,同樣的深不見底。
「你後悔嗎?」她單手支著腦袋,幾縷髮絲俏皮地飛揚在風裡。
許尚陽眨了眨眼裝傻,「不後悔,你胃口不大,喝個下午茶不用多少大洋。」
「裝傻很好玩?」
許尚陽聳了聳肩,修長的手指輕打著方向盤,「這個問題你比我更清楚。」
她不說話了,目光掠過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是她的家鄉,可二十三年來她在這裡生活的時間極為短暫。她一直被這個城市排斥,如同她一直被自己的家庭排斥,明明可以幸福美滿,卻要刻意裝作什麼都不在意。
很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學會為了母親忍受委屈,儘管那時還是孩子的她不懂為什麼媽媽總是一個人睡在寬大的雙人床上,而爸爸總是徹夜不歸,就算偶爾回來也大多隻在書房過夜。
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有人說男人可以和任何女人做愛,哪怕他不愛那個女人。可總是有一種男人,只願意和自己愛著的女人做愛,那種身心交融的激烈碰撞才是那部分男人想要追求的。
「尚陽,這些年你交過女朋友嗎?」
許尚陽緊抿著唇,臉廓優美的線條顯得尤為堅忍,「交過,只是沒有一個人能讓我找回當初那種激情。我覺得我可以和她們之間任何一個在一起,卻無法許諾她們想要的一輩子,也無法容忍自己的心裝下其他人的影子。你瞧,這真是諷刺對不對?有些報應始終會來,不管時間早晚。」
蘇念安了解這種感受,因為她也曾痛徹心扉地感受過。其實她不是非要等他,只是等了他就再也無法等別人了。許尚陽也是這樣的感覺吧,因為心裡某個角落曾經被人深深地撫慰溫暖過,所以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柔軟溫潤的觸感,那種單純的掏心掏肺,年少時不顧一切的喜歡,這些也都隨著年華逝去只存在於他們記憶里。
年少的時候,以為愛很簡單很純粹,以為我愛你,我就什麼都可以為你做,為了你,可以離家出走,可以放棄前途,可以拋棄另一段感情。然而,當我們漸漸成長,才發現愛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美好,我們也遠不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堅定勇敢。
那是一家剛開業不久的法式餐廳,偏暖的色調,完全的法式風格。餐廳中央漆黑的三角鋼琴傾瀉出優美柔和的曲調,帶著淡淡的傷感一波波沉痛地襲擊受傷的人們。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蘇念安立在餐廳門口,目光定格在近處的男女,小兩口似的甜蜜笑容,親密曖昧的舉動。以前,她總覺得兩個相愛的人互相傷害是一件極傻的事,吃醋這樣的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可親眼見到時,她才明白什麼叫嫉妒。
一種想見不能見的無奈,他身邊的位置,曾幾何時唯獨屬於她,如今被另一個女人霸佔,卻是她自己親手把他推出去的。
蘇念安拉住正欲上前的許尚陽,眼光閃躲著。
「我們換個地方吧,我不喜歡這裡。」
許尚陽蹙了蹙眉,敏感如他,立刻發現她突然落寞的原因,心下瞭然,牽起她的手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手心處傳來他溫涼的真實觸感,男人的手都那麼寬大,稍稍一握就能把女人的手包裹住。也許因為他們同病相憐,她也收緊手指握住他,希望自己僅存的一點力量也能傳達到他身上。
「蘇念安,她過得好嗎?」聲音很輕,惹得蘇念安怔了怔。
許尚陽鬆開她,兩人坐進車裡卻是各自無言。
許尚陽對過去早已不再糾結,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忘懷的人,他當初拿得起,同樣也放得下。可今天再次見到秦薇他才深刻意識到,有些人並非不念,而是被刻意放在了選擇遺忘的位置,那個位置除了他自己誰也無法到達,一旦觸碰,註定血肉模糊。
當初那麼激烈執著地在一起過,女孩子飛蛾撲火般的愛情,叫他怎麼能輕易忘記。可就算記得又能如何?他們分開五年,五年,長到可以讓她為了另一個男人奮不顧身,就像當初對他那樣。時間太可怕了,總是在不經意間告訴他們錯過的再也回不來。
「她?好啊,很瀟洒。愛過一個人,失過一次戀,然後全然不在意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她的男友不固定,可是愛上的卻只有一個。」
心在絞痛,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當真正聽到她曾經愛過另一個男人時,他發現自己瘋狂地嫉妒,嫉妒那個被她愛上的男人,那個男人可以牽她的手,親吻她的唇畔,擁抱她的身體,而這些原本該是只屬於他的。
「很傻,蘇念安,我們都很傻,愛得太傻了。」他輕嘆一聲,發動車子離開。
蘇念安回眸,目光所及之處便是顧西洛清冽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急切,薄涼的背景如海市蜃樓,一切都像是虛幻。他立在那裡,似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身後追出來的人她再熟悉不過,那個曾經甩了她一巴掌,她該叫妹妹的女孩兒。
顧西洛,其實我並不奢求很多,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而我知道此刻自己這樣在意你,那麼我寧願敞著鮮血淋漓的心,也不願讓你活在一個人的回憶里。假裝不在意比假裝忘記更苦,這苦,已非我所能承受。
假如時光原諒了我,那麼你還能回到我身邊嗎?
顧西洛握緊拳頭,酒精刺激著他一觸即發的神經。S市不是馬德里,沒有五彩斑斕的夜燈,也沒有午夜喧囂的街頭,伊比利亞半島上的馬德里擁有溫暖的陽光,而中國南方的這座城市,有的只是讓他心冷的寒意。
他突然間不明白,當初不顧一切地追來究竟為了什麼。一個殘酷的真相,還是一段無疾而終的初戀?無論是哪一樣,他都不想放下。驕傲狂妄的顧西洛一直堅信,能夠站在蘇念安身邊的男人只能是他,然而午後,她見到他時落荒而逃的身影,兩隻交握在一起的手徹底粉碎他固有的自信,那一刻,他覺得他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十億人民幣買一個徒有空殼,經營虧損得一塌糊塗的公司,Cris,不要告訴我那是因為你錢多到沒處花。」是Brian,安靜時像天使的男人。
顧西洛歪扭著身體艱難地靠在街頭的欄杆上,玩世不恭地挑了挑眉,「是又怎樣?」
「我不認為你是一個慈善家,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是蘇念安的父親,你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對吧?」Brian了解顧西洛,為了她他什麼都願意做。
「十億元買她良心的安寧,很值。」
Brian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也許她根本不需要這份善心,也許她早就盼望自己父親垮台,如果不是你力挽狂瀾,也許她已經得償所願。」
顧西洛打了一個酒嗝,額前的髮絲被汗水浸透,渾身酒氣,可又十分清醒。他認真地對Brian搖了搖頭,「她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她父親倒了,遲早有一天她會後悔。我能為她做的太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迷茫時為她鋪好前路或者找好退路,讓她無論怎樣都可以全身而退。她很苦……」最後變成了一個思念成疾的醉酒男人無意識的自言自語,這些都是清醒時候的顧西洛永遠不會說出來的話。他從來就是這樣,能為她做的他義無反顧,他把她看成自己的責任,對她怨恨再深,也無法讓她一個人掙扎在泥沼中。
可是念安,你怎麼能讓別的男人牽你的手?站在曾經屬於我的位置?
Brian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拿顧西洛沒辦法,沒有人可以拿顧西洛有辦法。他驕傲的自負,冷漠的孤傲,可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罷了,不懂怎麼樣才能把蘇念安留在自己身邊,更不懂如何對這個世界妥協。生活就是這樣,不是你左右它,就是它來控制你,我們活在這個世上,別無選擇。
借酒消愁曾經是顧西洛最不屑最嗤之以鼻的行為,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如此,最悲哀的,大抵莫過於想醉,卻無論如何都醉不了。
心底滿滿的柔軟,時而酸澀,已經有多久,沒有活在她給的溫暖里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2
林老爺子坐在老宅客廳的寬大沙發上,表情嚴肅,不怒自威。
蘇念安手心都是冷汗,這個老宅她只來過幾次,也都是在兒時偶爾跟著母親來的。母親和娘家的來往並不頻繁,記憶里,母親是個極為獨立的人,骨子裡有著中國女子特有的傳統,認為自己既然已經嫁出去了,凡事便不該總往娘家跑。
老宅給蘇念安的印象是森然,從小到大她都覺得這座宅子處處透著一股陰風,也許宅子里的傢具大多是老式紅木做的,所以總給她錯覺,覺得自己是一不小心踏進了民國某處遺留至今的老宅。
老人見到蘇念安,臉上立刻綻開笑容,花白的鬢髮平添幾許滄桑,微微令人動容。
蘇念安雙手平放在膝上,如兒時犯了錯的孩子般緊張。外公很疼她,可她仍對這個親人覺得陌生,畢竟他們分開太久了。
「念安,來公司幫外公吧,外公除了你沒有別的親人了,這麼大的公司遲早要交給你打理的。」蘇念安輕輕一顫,不是沒有想過外公會如此要求,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外公是個專制的老人,做起事來雷厲風行,那時媽媽就很怕他,幾個月才會回來一次,每次也都待的時間都不長。
髮絲傾瀉下來,遮住她微卷的睫毛,抽搐半晌才開口,「外公,您真的覺得我適合坐在您如今的那個位置上嗎?」
「念安,你有這個天賦,只要你願意,外公會為你鋪好所有道路,沒有人會為難你的。」
蘇念安難過地搖搖頭,「可是外公,我終究只有二十三歲,這個年紀的人無法承受大風大浪,您辛辛苦苦打拚下來的江山不能毀在我手裡。」
林老爺子皺了皺眉,「你怎麼就敢肯定結果一定是壞的?」
「因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很膽小,遇上事情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避。假如有一天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迷茫,會不知道該如何做,我能做的就只有躲得遠遠的。」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初她就是這樣,為了討爸爸歡心,為了讓媽媽在那個家能夠有穩定的生活,明知道爸爸不喜歡自己,她就主動提出要去曼徹斯特跟姑姑一起住。她知道媽媽捨不得讓她走,也一定不會親手把她送走,所以就讓她自己主動離開好了,反正除了媽媽,對那個家她根本一點也不留戀。
後來媽媽死了,對顧西洛她也是如此,她怕再受到傷害,牢牢地封閉自己,不去在乎,就沒有人能傷得了自己,又是逃避。這次更甚,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她假裝失憶,理所當然地把過去封存在時光之中,那些人那些過往,她一點也不想記得。特別是,在知道了那樣的真相之後,心寒的她,還有什麼理由再去記得?
林老爺子不在說話,睿智的眼睛里似在斟酌什麼,微微眯著,這個時候的他看上去不再那麼慈祥,宛如正坐在高級寫字樓里精明的決策者,給人沉重的窒息感。
「念安,外公不會逼你,只是你知道,外公老了,你母親走得早,外公只想有個親人能陪在外公身邊。這個家太大了,又實在太冷清了……」
蘇念安心裡不忍,走過去把頭輕輕靠在老人肩上,像小時候那樣抱住外公,「外公,我不會走遠的,我這次回來之後就再也不走了。我會守在你身邊,你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啊,以後只要外公好好的,我就什麼都不在意了。」
林老爺子拍拍蘇念安的手背,自己的外孫女又怎麼會不了解,這孩子性格像極了她母親,表面上溫和,骨子裡卻有不服輸的倔犟,比男孩子更要強,光看她眼神里隱藏起來的光芒就知道了,她也是關不住的那類鳥。
蘇念安沒有問外公關於蘇氏的事情,既然外公絕口不提,說明他並不願意討論這個話題。有些事不知道遠比知道要來得幸福。可她不一樣,她雖然喜歡逃避,但凡事卻喜歡一清二楚,不能容忍別人對自己有一點隱瞞,特別是當隱瞞她的這個人是她在意的人。
難道這便是她的結局嗎?一個人在這座滿是回憶的城市裡終老,也許會結婚生子,也許會孤獨終老,可是這個城市沒有她喜歡的陽光。
專屬於馬德里的明媚溫暖。那個城市有她思念著的人的味道,那個城市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還有她曾經午夜夢回時的點點滴滴。
顧西洛,在這一刻我這樣想你。離開馬德里后我從沒停止過想念你,可是為什麼你不在我身邊,為什麼每每回頭,你的身影卻總是遍尋不到,讓我一個人在自責和愧疚中慢慢淪陷,越發厭惡這樣的自己?
也許,所謂咎由自取,大概就是蘇念安此刻的境況。她思念他,卻在心底抗拒他,這是一種絕望的矛盾,她覺得她得了一種病,思念是一種病。
蘇念安拿起手機,手指熟稔地按下那串早已銘記於心的數字,卻遲遲按不下撥通鍵,許久,她才發了兩個字給他:安好。
除了問好,她居然找不到可以和他說話的理由。曾經親密的兩個人,竟然是以這種生疏的方式表達著自己心裡的想念,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無奈。
顧西洛的電話很快回了過來,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也想過他會來電,她站在街口的咖啡店門口,冷風吹起她米色的棉麻長裙,像極了畫中不諳世事的女孩兒。
「怎麼了?」電話里傳來久違的男聲,伴著細微的嘶啞,說不出的有磁性。
蘇念安緊握著手機,耳根陣陣發燙。一個「我」字卡在喉嚨,卻怎麼都發不出聲。一時間,少年時的顧西洛,久別重逢時的顧西洛,成熟隱忍的顧西洛,玩世不恭的顧西洛,各種姿態的他一一在腦海掠過。原來那些年的假裝忘記,更加深了她對他的銘記,她甚至清楚地記得他每個小動作,笑起來時孩子氣的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亮得人睜不開眼來。
「蘇念安?」電話那頭的人遲疑了一下,連名帶姓地叫她。那時他叫她念安,現在他叫她蘇念安,不過一個姓,卻彷彿把他們兩個隔絕在兩個世界里。
蘇念安閉了閉眼,心裡想著放手吧,好好和他說一聲再見,然而脫口而出的卻是,「Cris,我們似乎從來沒有在一起好好地吃頓飯,在這個城市。」
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些話如同本能一般,聽上去好像已經在腦海里練習了許久,就這麼自然地說了出來。
顧西洛沉吟片刻,聲音有些低沉,「今天晚上,我來接你。」
「好。」她笑了,道了聲再見后掛了電話,一身輕鬆。
也許她想要的只是證明他還在意她,或者她只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借口,一個能與他面對面坐在一起的借口,那時他那麼想給她她卻避如蛇蠍的東西,如今她可望而不可即。
顧西洛掛了電話,靠在沙發上疲憊地揉著眉心。已經許久不曾醉過酒,腦袋昏昏沉沉的,就連剛才的電話都顯得那麼不真實。他閉著眼又發了一會兒呆,也許,她是在意他的,在他說要放手的時候。
真的能夠放開手嗎?如果能,他又何必吃力不討好地拚命挽救那家早已千瘡百孔的公司?Brian說得對,他不是個慈善家,可他希望她快樂,至少在以後的某一天,當她回過頭去審視自己的生活時不會因為當時的片刻猶豫而後悔一生。
他是比她更了解她自己的人,他相信蘇念安一定知道在背後打擊蘇氏的究竟是誰,甚至只要她一句話,林老爺子定然會停止所有對蘇氏的打擊行為,可是就算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她都不曾開口說個「不」字。
那個沉靜的女孩兒,玲瓏一般的心,表面越是鎮定心裡越是慌亂,那時的她一定迷茫透了,不知道天平應該往哪邊傾斜,是疼愛她的外公,還是縱然不愛她卻始終是至親的父親?顧西洛不願意看她為難的樣子,只要一想到她把自己關在屋裡空洞無助的眼神,他的心就絞痛。他給了蘇氏十億元,又找了圈子裡能利用的關係,這才勉強暫時將蘇氏保了下來。
但顧西洛的根畢竟不在S市,有些事他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只有這樣。林老爺子是窮追不捨還是鬆手,全憑蘇念安一個答案。顧西洛能給她的,也只是那麼一個喘口氣的時間。
他能平靜地希望蘇念安忘記那些不好的過去,卻無法對自己的父親釋然,兩種極端的情緒如冰火一般在心內交替。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喜歡用雙重標準要求別人,卻不懂約束自己。
市中心平湖邊的公寓樓下,顧西洛在抽完第三支煙時終於打電話讓蘇念安下來。他的煙癮不大,在馬德里時每天至多也只抽一到兩支,這段時間卻猛然翻倍,連指尖都泛著淡淡的煙草味。
蘇念安遠遠地朝他小跑過來,簡單的馬尾,白色T恤和棉麻長裙,像隔壁研究院的學生,簡單得如泉水。
她身上有青草的味道。顧西洛不自覺地漾開笑容,忘了當初是自己說要放手。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兩步,許是跑得急了,蘇念安兩頰上微微泛著紅潮,她不自然地沖他笑,雙手在胸前不知道該往哪裡放。顧西洛只是輕輕地笑,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
蘇念安好幾次用餘光偷看身邊的人,很清淡的煙草味,他看上去沒什麼異常,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心生沮喪,難道說只有自己在思念中煎熬嗎?
顧西洛把她帶到一家山頂餐廳,餐廳的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一抬頭能看到星光燦爛的夜空,這是一家浪漫的餐廳。
「我在S市生活了五年,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家有格調的餐廳。」蘇念安抬頭瞧著星空不由得感慨。
「只要有心,沒什麼做不到的。」
她突然回過神來,清澈的眼睛看向他,他眉梢間的清冽仿若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曼徹斯特下著雪的夜晚,少年玩世不恭的笑里尤帶冷冽,一雙眸子如隔著一層薄冰,教人心生防備。
顧西洛點了中式的菜色,他細心地剝著蝦,很認真的模樣,彷彿那是一件再重要不過的事情。他認真起來表情有點兒小固執,眉頭微微蹙著,白凈修長的手指靈活轉動,即使是這樣的他,仍然讓人覺得無比優雅。
「聽說這裡的海鮮很地道很新鮮,我吃不出個所以然來,你嘗嘗。」他十分自然地將一小盤剝了殼的蝦推到她面前,又拿方巾仔細擦拭自己的雙手。
是了,蘇念安終於發覺從剛才開始一直縈繞在心間的怪異是什麼了,她分明記得顧西洛從不碰海鮮,他有輕微的海鮮過敏,又怎麼會如此認真地剝蝦?
見她神情獃滯,顧西洛的心也不由得緊了緊,「怎麼?不合胃口?還是最近不能碰海鮮?」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為她剝蝦的舉動過分親昵。
「從來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麼好。」她羞澀地開口,心裡無比酸楚。
顧西洛沉默下來,蘇念安不敢再多說話,只管自己悶著頭吃東西,可無形之中的壓迫感如影隨形,讓她無論如何也自在不起來。果然,接下來他們之間沒再說過一句話,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談,氣氛怪異到了極點。
回去的時候顧西洛跟在蘇念安身後,女孩子瘦削的背影飄在風裡,似搖搖欲墜。他有一瞬間的恍惚,手指慢慢收緊,薄唇抿著,就那麼看著她安靜地走到他的車子邊等待著。那一刻某種柔軟填滿顧西洛的心,讓他再也不願從這種感覺中走出來,他想就算讓他這麼陷下去他也甘願。
「也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讓我想就這麼一直對你好下去。」
他低聲說著,眉梢慢慢溢上滿足的笑意。
3
要怎樣愛,才能始終如一融入骨血般的守護?很多年後蘇念安才明白顧西洛給自己的愛多麼深刻,那些都是他給她的愛,而她卻在漫長的歲月里逐漸迷失了方向,迷霧濕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才會看不見那個男人對自己的好,感覺不到那個男人對她的愛。
如果那時,她能偶爾回頭看看,她一定會發現驕傲的顧西洛總是低著頭,黯淡的眸子閃著疲倦卻又倔犟的堅持。那些年,她以為是他先丟棄了她,後來才漸漸明白,在錯失的彼此里,唯一堅持著的始終都是他。
顧西洛是那樣的人,說了再見,便再也不見。而他對她,卻做不到。
清冷的公寓死氣沉沉,於顧西洛而言,有蘇念安的地方才是家。馬德里西部的別墅曾經是他的家,後來在她離開后僅僅是一幢房子,一幢毫無生機沒有半分價值的房子。
他把玩著手機,屏幕上清晰閃著蘇念安的笑,是在不經意間抓拍的,他竟連一張與蘇念安的合照都沒有。
顧西洛忍不住嘆口氣,視線終於緩緩移向坐在對面的男人,眸子一下子冷淡起來。
「蘇總登門造訪,有事不妨直說。」他懶洋洋地靠在沙發背上,指尖摩挲過屏幕上溫婉的笑容,冰涼一片。
蘇成博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以他的年齡和資歷,要看透一個人太容易,可眼前這個年輕人他卻看不透。即使到了如今,他仍然猜不透顧西洛為什麼要幫他。如果不是當初到了緊急關頭,他決然不會如此大意地接受一個陌生人給予的橄欖枝,那是一件危險的事。
「容我冒昧,顧先生和小女是什麼關係?」雖然遲疑,他還是面不改色地問出口。關於顧西洛的事,蘇成博從女兒蘇黎黎口中多少是聽說過的,但女兒總是不肯多說,所以他也只知道這個顧西洛來頭不小,其餘一概不知。
可是那天,蘇成博在蘇念安的公寓樓下看到顧西洛送她回家,凌晨十二點,如果不是那種關係,誰會在這樣敏感的時間送女方回家?何況那時顧西洛看著蘇念安離開的眼神,多少帶著繾綣和留戀,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深意。
顧西洛眼睛里閃過一絲戲謔,笑意更深,充滿諷刺,「不知道蘇總指的是哪個女兒?」
蘇成博一驚,額頭開始冒出虛汗,顧西洛那嘲諷的一瞥像是把他的舊事全部看穿了,可是怎麼可能,這明明只是一個年輕人。
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我的大女兒,蘇念安。」對方畢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也是蘇氏的大老闆,蘇成博再傻也沒傻到得罪自己的財神爺,顧西洛一看就不是簡單的人。
顧西洛忽然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蘇總在這個時候才會想起自己還有個叫做蘇念安的女兒?那麼過去那麼多年裡,蘇總是鬼混到了哪個狗洞里忘了這些往事?」
「你——」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口氣嘲諷過蘇成博,蘇成博被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他站起來和顧西洛對視,然而顧西洛的氣場從來都強大無比,盛氣凌人的顧西洛,讓人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顧西洛收緊了拳頭,冷笑,「蘇總,我對蘇氏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所以請你以後對她好一點,如果讓我知道她在蘇家受了什麼委屈,我保證蘇氏會比那時更慘。」
他冷聲威脅,心臟處猛地縮緊。沒有人可以讓蘇念安不快樂,既然沒有人在意她,那麼讓他去在意她好了,讓他為她撐起一片天,在他給她的羽翼下安心生活。他的念安,讓他一個人來心疼。
「顧先生想必早已把我調查得很徹底,我不信顧先生不知道蘇念安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兒。」蘇成博心裡多年的秘密,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擊。顧西洛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他的眼神更冷,駭人得要殺人。
「我不欲探究蘇總和尊夫人的陳年往事,我只在意一個人,只要那個人好,我保證這些往事會隨風消散。如果她過得不好,那麼蘇總和尊夫人就一起去牢里做一對難夫難妻吧。」
顧西洛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怎麼會那麼痛,他可以忍受自己父親對他的冷漠疏離,卻無法看著蘇念安不被她自己的家人接受。正因為他了解那種痛,才不捨得蘇念安也經歷一遍,那畢竟太殘忍。
蘇成博深深看了眼面前的顧西洛,這個男人氣場之強大,是他在商場馳騁半生都未曾見過的,冷漠到了骨子裡去的男人,又怎麼會有那樣一片一往情深?不管是林老爺子,還是這個叫做顧西洛的年輕人,似乎每個或幫他或摧毀他的人,都跟蘇念安有著剪不斷的牽連。
蘇成博自知不宜久留,剛要拉門離開,門外忽然砰的一聲巨響,屋內的兩人臉色皆是一白,蘇成博拉開門,外面空無一人,彷彿剛才那聲音根本沒有存在過。門口,那株用來裝飾的花樹被摔得粉碎。
「是黎黎。」蘇成博撿起地上的手機,他認得這是女兒的手機。
顧西洛冷哼一聲,表示根本沒有興趣知道剛才究竟是誰在外面。只要不是蘇念安,是誰對他來說沒有區別。他的目標明確清晰,從開始到現在,始終只有一個。
我們的一生,總有一個人會一直住在我們的心底,不管時光如何轉換,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始終都會牢牢佔據離心臟最近的位置,卻永遠只能告別在回憶里。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總有一個位置一直空著,不是不想開始新生,而是忘不掉過去,於是我們寧願迷失在回憶里,也不願清醒地面對生活的現實。
蘇念安一次次回想那晚顧西洛神情間的倦意和冷漠。過了這麼久,她已經無法再如開始時那樣心無旁騖地與他說話。她會緊張,會害怕,會恐慌,她不捨得對著他的背影來緬懷那些還來不及開始就已經草草收場的過去。
那晚她問顧西洛:「這算不算散夥飯?那時你說,你累了,希望我們都放開彼此的手。」
顧西洛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他別過頭去,車窗在路燈下反射出凄涼的神色,他淡淡地說:「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就是什麼。」
沒有遲疑,沒有不舍,也沒有眷戀。他就那麼毫無眷戀地把她徹底推出了他的世界,而她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勇氣,也僅僅換來這樣一頓珍貴的晚餐。曾經那麼喜歡的人,為什麼他能說放就放呢?
蘇念安一直承認自己是個極度自私的人,她害怕受傷,躲避顧西洛對她的好,卻在顧西洛對她放手之後又開始埋怨為何放棄是如此輕易。她永遠只想到自己會痛,卻忘了去思考顧西洛是不是也會痛。多年以後,蘇念安總陷在那段自以為是的荒唐回憶里,才發現越是想彌補他,傷他卻越深。其實她從來都不知道如何去好好愛一個人。
她心裡的顧西洛是個孩子,他會在陽光透過雲層映射在人身上的時候一個人待在綠茵場上,他會面朝天空面朝大海面朝太陽面朝翔鷹肆意地躺著,他會張開四肢努力去擁抱空氣擁抱晨曦擁抱溫暖,哪怕明知會摔得粉身碎骨,他也會像天使一樣笑得一臉無害,他也會捧起她的臉蛋把她記到了心裡去。他會是個孩子,被人疼惜寵愛著。
可她心裡的他是十七歲的他,二十七歲的顧西洛有她所不熟悉的隱忍和沉穩,有他少年時極力排斥的世俗和圓滑,這些都不是真實的他,也不是蘇念安記憶里喜歡著的他。
有好幾次,她躲在角落裡看神采飛揚的他,驕傲得不可一世,那獨一無二的驕傲勁兒也一直是她熱愛他的地方。那些對他毫無緣由的依賴,毫無理由的嚮往,如滋生的毒物一天天生長起來,教會她什麼是得到與失去之間的恐慌。
是的,蘇念安害怕,害怕這樣好的男人終將不屬於自己,害怕過去十年只有自己一個人像傻瓜一樣守著那僅僅只有一個月的回憶。她怕痛,那種失去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痛,她無法經歷第二次,所以狠心地傷害他,也傷害自己。
可是,她怎麼會不懂他?年少的他是個調皮的孩子,他聰明,他張揚,他瀟洒,他愛惹是生非,從不恪守原則,這些不過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習慣性豎起的保護層。
當時的他一定在想:如果你們不愛我,至少你們記住了我。
這是一個孩子出於本能最原始的渴望,渴望被人愛,於那時的顧西洛而言卻如同珠穆朗瑪峰那樣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睡意正濃時,蘇念安忽地接到秦薇的電話。秦薇在電話那頭有些語無倫次,聽上去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念安……我們……他……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朋友……我們這麼多年了……我和他,我和他……」蘇念安完全聽不懂秦薇究竟在說什麼,不好的預感猝然跳上心頭,她猛地坐立起來。
「秦薇怎麼了?有話慢點說,發生什麼事了?」她沒有發現自己捏著手機的手心居然冒出細密的冷汗來。
電話里很安靜,她聽不出秦薇究竟在什麼地方。終於過了一會兒,低低的啜泣聲通過話筒傳來,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最後秦薇放聲痛哭,哭得那樣慘烈那樣痛苦。蘇念安認識秦薇差不多二十年,樂觀張揚的秦薇什麼時候哭得這樣傷心過?可是發生了什麼,讓她這樣失態?
「你在哪兒?秦薇你在哪兒?」蘇念安越是焦急,越是找不到頭緒來。
電話終於在一片嘟嘟聲中變成忙音,再回撥過去,那邊已經不在服務區。
蘇念安急得手忙腳亂,手足無措之際才發現自己能找的朋友少之又少,第一個蹦入腦海的是顧西洛,而她卻打電話給了許尚陽。
許尚陽只是沉默,呼吸沉重,聽蘇念安說完后一聲不吭。蘇念安緊張地死抓住手機,輕顫著問:「是因為你對不對?秦薇是為你哭的對不對?」
對方還是沒有半點出聲的意思。
蘇念安終於吼起來,「許尚陽你心裡哪怕對秦薇還有一點點在意,你就不該在這個時候玩沉默是金的把戲,秦薇會傷害自己的,她那麼極端,她會的!」
蘇念安也跟著哭起來。她了解秦薇,秦薇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從來不會讓她知道,可這次她沒能控制住,一定是難過到了極點,才會想要有一個人陪著自己。可蘇念安不知道秦薇在哪裡。
半晌,許尚陽的聲音才不急不緩地傳來,「我會找到她的,你別哭了,休息一下吧。」然後就掛了電話,這不是她認識的許尚陽,那時的許尚陽對秦薇那般在意,捨不得她受半點委屈。
會在秦薇撒嬌使壞的時候一臉包容地把她使勁往自己懷裡按,會在秦薇傷心難過時寵溺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曾經的愛情以為會是一輩子,當初的兩個人現在卻都變了樣。
就像如今的蘇念安與顧西洛。
分開他們的不是距離也不是所謂的第三者,而是可笑的對愛恐慌症。
縱然如此,蘇念安在聽到許尚陽的保證后還是冷靜了下來,許尚陽是個有擔當的男人,他說他會找到秦薇便一定會。
天蒙蒙亮時手機里蹦出一條簡訊,告訴她知道秦薇的下落,讓她去位於城西的皇廷酒店。蘇念安忙不迭地趕往那裡,天還沒大亮,燈火通明的大堂只有幾個值夜班的服務員。
她敲開信息里提示的房號門,如同一個死刑犯等著最終的判刑。心突突地直跳,不敢想象房門打開之後會見到怎樣一幅場景。
出乎她意料,開門的人是她怎麼都不會想到的人。
蘇黎黎長發披散,身上穿著薄薄的絲質睡衣,大大的領口露出大片皮膚,雪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一點點深深的吻痕和著青紫和紫紅,在燈光下說不出的刺眼。
蘇念安不用想便能猜到剛才發生過什麼。她緊緊握著拳頭,指關節泛白。
「秦薇呢?」強壓下來的聲音還是忍不住抖了起來。
蘇黎黎輕輕一笑,嫵媚至極,妙曼的身姿被包裹在蠶絲睡衣下,性感迷人。她靠在門邊,故意露出胸前更多的肌膚。那裡就在剛才還被人疼愛過。
「我以為你會更好奇,這些吻痕是誰留下的。」
「沒有人有資格讓你作踐自己,只有你自己。」蘇念安目光深沉,全身血液慢慢沖頂。
哈哈哈。蘇黎黎笑了起來,「姐,你真以為自己什麼都能掌握嗎?你真以為那個男人真的對你死心塌地?你什麼都不知道,被他蒙在鼓裡,還自以為是地以為他其實真的喜歡你,你不覺得這樣很傻嗎?」
她稱蘇念安為姐。蘇念安知道蘇黎黎只有在打擊報復她的時候才會乖巧地稱她為姐,就像現在,她成功地刺痛了蘇念安的心,不管她身上這些吻痕是誰留下的。
蘇黎黎仰起頭,目光盯住嗚嗚作響的排氣扇,可惜地搖了搖頭。
「顧西洛給了爸爸十億元,他也在我走投無路上那個老男人的床時說,反正都是賣,不如賣給他,這十億元就是他預付的酬勞,不過可惜,我最後還是沒能爬上他的床。」
她轉過頭盯住蘇念安,「你知道吧,蘇氏能度過這次危機,就是顧西洛在背後幫忙,他不僅出資還出力,硬生生把蘇氏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蘇念安彷彿被人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徹骨的寒冷,連牙齒都忍不住打戰。她不知道,她的確不知道蘇氏能化險為夷都是顧西洛在背後撐著,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以他的睿智,一定知道那一切都是外公策劃的,可他卻公然站在了蘇成博那邊。
心裡像被扎了無數個小洞,折磨得她胃部開始絞痛起來。
蘇黎黎的眼中一瞬間閃過報復的快感,眼神進而變得兇狠起來,說出蘇念安一輩子也不願聽到的事情。
「我沒能爬上他的床,不過我卻爬上了許尚陽的床,你看這些吻痕,全部都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就在剛才,一個小時前他的身體還和我糾纏在一起,他愛了我好幾次,他說他愛我,只有我的身體才能和他如此契合……」
啪--還沒說完,蘇念安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胸口上下起伏,因為生氣而全身顫抖著。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生氣過,那比蘇黎黎直接報復她還要讓她難受。因為自己的關係,她讓最好的朋友痛哭難過。
蘇念安沒有哪一刻是像現在這樣清醒而客觀地認識到,自己這樣恨蘇黎黎,恨沈安林,恨蘇家大宅里的每一個人。
4
從清晨到夜深,蘇念安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她漫無目的地遊走在S市的每條街道,每一個她曾經和秦薇去過的地方。她對這個城市的記憶甚少,只記得那時秦薇總牢牢牽著自己的手,試圖把自己的快樂傳遞給她。
她坐在以前兩人常去的教堂里,幾年過去了,這裡還是什麼都沒變,變的只有她的心境,比從前更荒涼,更不知所措。
直到許尚陽打來電話,蘇念安才從自哀自憐中驚醒過來,她握緊手機,指骨泛白,然後跌跌撞撞地攔了計程車回去。許尚陽在電話里說找到了秦薇,他們正在她家樓下,電話里的聲音嘶啞低沉,彷彿受到了什麼重大挫折,沉重得開不了口。蘇念安恨自己該死的敏感,她那該死的第六感,每每都讓她覺得不安。
她幾乎是軟著腿下的車,遠遠看到路燈下的兩個人。許尚陽弓著背坐在地上,身後的秦薇還趴在他背上,將臉完全貼在他冰涼的頸脖里,秦薇的雙手就那麼緊緊地環抱著身前的人,死死地抱住,就好像只要她不撒手,這個人就不會從眼前消失一樣。
這樣的秦薇,蘇念安只在那年她和許尚陽分手時見過,而如果現在的秦薇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只能說明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捨不得放手,又害怕一不小心就弄丟了自己心裡的摯愛。
就在幾天前,秦薇還躲許尚陽如蛇蠍,這會兒卻是完全的依賴姿態。她的臉被許尚陽遮住,蘇念安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心瞬間狠狠地揪緊,幾乎用了全部的力量才讓自己一步步走向他們。
許尚陽把秦薇放到蘇念安的床上,剛想離開,就被受到驚嚇的秦薇猛地拽住衣角,怎麼都不肯讓他走開,許尚陽空洞的眼神霎時注滿溫柔,輕柔地拍拍秦薇的額頭。
「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你睡一覺好不好?」
秦薇瞪著大眼睛,明明眼眶裡已經蓄滿了眼淚,還是固執地沒有流下來。許尚陽是她的軟助,是她這輩子怎麼偽裝堅強都打不開的死結。她曾經以為開始另一段感情,甚至用當初對許尚陽那樣的熱情去追求另一個靈魂純潔的男孩子,以為這樣就可以放開那段沉重的過去。時間兜兜轉轉,她仍是回到他的身邊,像多年前那樣,深深的,深深的心痛。
「不走,可不可以?」她吸了吸鼻子,覺得身體冷極了。他的溫柔,她全部埋藏在心裡,這一刻想要好好回憶,發現記憶也開始變得模糊。
她覺得自己快要忘記他的好了。
許尚陽皺了皺眉,想到了什麼,忽地揮開秦薇的手跌跌撞撞地逃開。他十分驚慌,以至於連站在門口的蘇念安都被他撞倒在地。
就在秦薇獃滯的片刻,許尚陽落荒而逃,逃竄般離開這個小公寓,也等同於離開秦薇的生命。人的一生被同一個人放棄兩次,每次都傾盡所有感情后卻被放棄,不知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幸運。
寂靜的夜裡,秦薇號啕大哭,像個孩子一般歇斯底里。她把自己裹進被子里,淚水浸濕了整片潔白的床單,為什麼每一次她好不容易試圖讓自己走近一步,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就會迫使他更加遠離她?
這哭聲彷彿一寸一寸地剜過蘇念安的心,鮮血淋漓,她彷彿被人掐住了咽喉,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她知道秦薇是有感情潔癖的人,她要的男人不只是心,連身體都要做到始終如一的歸順,而許尚陽就在昨夜失了身體,他的身體背叛了她,把兩個人隔離在觸不到的世界,彼此心傷,默默流淚。
秦薇該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讓自己走向他,而那個男人卻等不到她,把另一個女人擁在了懷裡。這背叛算不得背叛,卻遠比背叛更傷人心。
蘇念安跪坐在床邊,頭抵著床沿。大半夜過去了,許尚陽再也沒有回來,而秦薇的哭聲時高時低,抽抽噎噎著,終於在天亮之前漸漸停止。蘇念安覺得像秦薇這樣的女孩子,堅強得太讓人心疼了,那個時候許尚陽怎麼忍心離去?
「他們上床。他擁抱她,一遍遍吻她的唇說,我愛你。他們完全交融在一起,契合得讓我心痛。可是我算什麼?這麼多年過去,我和他早已完結,那麼我算什麼?我究竟有什麼立場去傷心難過?」
哭了一夜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秦薇根本不在意,一雙眼睛空洞無神,「這樣一個耐不住寂寞的男人,究竟有什麼好?可為什麼除了他,別人就是不行?我都已經放下那些過往試圖靠近了,他憑什麼可以一點都不傷心地把我推開,無動於衷地和別的女人上床?」
蘇念安忍了一夜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撲上去抱住秦薇,哭道:「忘了吧秦薇,我們把他忘了吧,他有什麼好呢,憑什麼非他不可呢?我們忘了吧。」
秦薇仍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眼神寂寥。
「怎麼忘呢?融入骨血的東西,要怎麼忘掉?那麼多愛,那麼多恨,我好不容易把恨放下了,只剩下愛了,可是他卻不在了。我們有什麼錯呢,有什麼錯呢?我們只是相愛而已啊……」
她喃喃自語,終是泣不成聲。心裡的那道坎一旦崩潰,便一發不可收拾。而如今的秦薇便是,蘇念安忽然覺得,秦薇的情緒在許尚陽揮開她手的那一瞬間,早已崩潰。
一覺醒來后,秦薇很安靜,安靜地對蘇念安微笑,安靜地洗臉整理衣服,又安靜地離開,彷彿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荒唐的夢,夢醒了,而心就不會痛了。
蘇念安用冷水把自己潑醒,許久之後才撥通了林老爺子的電話。手指一直冰涼,冷到了心裡去。有些人可以為了自己隱忍,卻見不得自己重要的人受到傷害。她正是這種人。
敲開顧西洛公寓門的時候,蘇念安的手仍是顫抖著的。她以為那次晚餐之後便是結局,而她和他也會在不同的世界各自生活著,沒想到相見來得這樣快,又如此措手不及。
顧西洛的眼光在她身上打轉,嘴角往上翹了翹,而後側過身讓出道來,終是沉默地把她引到沙發上坐下。
蘇念安開門見山,拿出一份合同和一張支票放到玻璃茶几上向顧西洛那邊推了推。
顧西洛掃了一眼,眉毛微挑,審視她,「什麼意思?」
「這是一份股份轉讓書,還有買你股份的十億元支票,我希望你可以將蘇氏的股份讓給我。」人總是把自己想得太過脆弱,而忘了自身潛力的強大,殊不知當真相出現的那一刻,心潮的平靜遠遠出乎自己所料想的極限。
就像蘇念安在得知幫助蘇氏重生的正是顧西洛之後,心裡除了釋然再無其他。沒有憤懣,也沒有怨恨,是一種淡然的惆悵,彷彿早已在心裡猜測到,以一種平靜的姿態接受既定的事實,或者她還可以揶揄地說上一句:哦,原來真是他。
不錯,原來真的是他,她喜歡著的顧西洛,說著愛她的顧西洛。
「如果,我說不呢?」顧西洛沉下臉來,笑意收斂在嘴邊,明亮的眸子陰晴不定,卻定定地望著她。
蘇念安慢條斯理地起身,準備收回茶几上的東西,「如果你不願意,那麼是我冒昧了,我收回這些東西,以後也不會再來打擾你。」轉而以一種決絕的姿態看他,「但是我會用更加激烈的手段,去討回過去幾年來受到的不公,要麼魚死網破,要麼他生我死,這個死結到了該解開的時候。」
顧西洛猛地一拳砸向玻璃茶几,茶几上霎時多出一條裂縫,可見他有多麼惱怒,用了多大氣力,再抬頭時眼裡已微微有些血紅,「你是在威脅我嗎,念安?」
蘇念安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在讓你做出選擇,我在逼我自己。」
「你會痛的。」顧西洛抖動著咽喉,閉眼輕輕吐出這句話。胸口的抑鬱擠壓了許多天,終於讓他開始恍惚起來。他的女孩,他竭盡全力不讓她受到傷害,為什麼偏偏她要悶不吭聲地往前沖呢,哪怕頭破血流,也執意不再回頭嗎?
他們從來沒有以這樣一種方式相處過,蘇念安不去看他,說不怨是假的,其實她不怪他,沒有立場去怪,她只不過也和很多女人一樣會去猜忌,猜忌他為什麼要幫蘇成博,猜忌他和蘇黎黎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然而猜忌也只是猜忌,她不去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存她刻意維持的尊嚴。
我們都怕受到傷害,卻往往不知在傷害別人的時候,自己才是受傷最重的那一個。
顧西洛的手背上依稀是殷紅的一片鮮血,他獃獃地盯著毛絨地毯。因為蘇念安總愛赤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累了的時候會盤腿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打盹,以前在馬德里時她總是這樣,久而久之,這個習慣也被顧西洛保存到現在,以至於當初買下這幢公寓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在客廳鋪上了一大塊高級毛絨地毯。
那時他心滿意足地想,這樣他的念安就不會因為時常赤腳而感冒了。可惜他沒有等到她,沒有等來她進駐這個他為她而設的家。
「你後悔嗎?」他收起頹喪的眼神,狠狠閉了閉眼。
蘇念安不明白他問她後悔什麼,她不是個喜歡說後悔的人,討厭那些說著如果當初怎樣卻又不珍惜現在的人。
她說:「不後悔。我想做的事我都去做了,最後結果是什麼樣都與我無關。」
顧西洛笑了,抓起筆在那份協議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一眼旁邊那張支票,他遞給她,「明天我會讓律師去蘇氏進行公證,二十四小時后你會成為蘇氏的掌門人。」
「謝謝。」她達到了今天來的目的,但心裡除了荒涼,沒有一點快樂。
「我想過不了多久,你會明白什麼是後悔的滋味。」
顧西洛轉身回了卧室,用力摔上門。他在生氣,他是怒極了才會這樣,越平靜,越是危險。這是個讓人把握不了的男人,沒有人能預測到惹惱了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包括蘇念安。
當你對一件事逐漸陷入迷茫的時候,不知道該如何做的時候,除了堅持,別無選擇。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人都是決絕的人,以一種狠絕的姿態看待每一件事情,要麼成功,要麼失敗,結果只有兩種。而所謂第三種選擇,遠不在這些人的考慮範圍之內。
面對質疑和指責,或許還有丁點兒的鄙夷,善良的人通常會選擇避而不見,這是善良的本能,習慣用偽善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
所以不管蘇念安如何偽裝自己多麼憎惡眼前的人,也無法讓顧西洛忽略她與生俱來的純善。就是這樣的蘇念安,才讓顧西洛在十年前失了心,守護了她那麼多年。
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她的眼睛那麼清澈,如春日裡曠野上的淙淙溪水,教人移不開眼去。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所有董事無一不瞪大眼睛,彷彿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的確算是個笑話,曾經在S市幾乎可以呼風喚雨的蘇氏,竟在一個月內兩次易主,一次比一次更加令人瞠目結舌。
而最驚訝的莫過於蘇成博和沈安林。
沈安林的瞳孔逐漸放大,眼裡閃出不可思議。
蘇念安輕笑,眯著眼睛,如果此時她看到這樣的自己,一定會驚訝於自己跟顧西洛這般相似。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中會被另一個人改變,她的笑也隨著和他的朝夕相處而帶上一絲不被自己察覺的距離感。臉上分明寫著生人勿近,笑起來卻如春風般清爽。
就在蘇念安接受著來自眾多敵意的質疑目光時,顧西洛斜坐在寬大的皮質老闆椅上淡淡開口,「以後這位蘇小姐就是蘇氏的最高決策人,我手頭持有的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權已經全部轉到蘇小姐手上,當然,除了老闆辦公室換了個人之外,對你們而言沒有任何變化,你們大可不必憂心。」
這話聽似安撫,實際卻是警告。警告那些心有不軌的人,警告那些妄圖往上攀的人,更警告蘇成博和沈安林,蘇念安是他護著的人,想動她沒那麼容易。
顧西洛死心了,他死心地想,既然這些是她想要的,那他通通給她,就這麼寵著她護著她,做她最堅實的後盾,讓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至少還有個懷抱可以依靠。他是那樣溫柔地看著她,心裡的痛都痛到了骨頭裡去。
也早已忘了當初是誰一次次下定決心對她放手,又一次次放縱自己對她好。這是一種本能,如同呼吸一般讓他無法戒掉。
蘇成博已經愣在那裡,會議室里的人群漸漸散去,現在只剩下四個人。蘇成博定定看著蘇念安,問她為什麼。那語氣里的惱怒和羞愧,恰是蘇念安曾經最想看到的。
她的目光很冷,讓蘇成博感到陌生。女子的聲音冷如冰,「為什麼?你該去問你的好女兒究竟是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她總跟我過不去,總喜歡跟我搶東西!我根本對她造成不了任何威脅,蘇家大宅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整個蘇氏我更是連個邊都沾不上,我倒是想問問她為什麼老把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欲除去而後快。」
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父親說這麼多話,完全沒有女兒該有的謙卑和尊敬。一個父親,十多年來從未盡過該盡的責任,那麼她又何必敬他重他,這段親情從來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沈安林忽然撲了過來,蘇念安未來得及反應,被狠狠地攫住脖子,眼前一黑,呼吸立刻一窒。
「黎黎怎麼你了?嗯?黎黎難道對不起你嗎?你做姐姐的難道不應該把好東西讓給妹妹嗎?你不就是存心報復我嗎?報復我代替你媽成為蘇家的女主人,報復我讓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這麼多年,你不就是恨我嗎?嗯?」沈安林瘋了似的歇斯底里,手上力道不輕反加重。
蘇念安臉色慘白一片,就在她以為不能呼吸時,脖子上的手一松,她整個人癱軟下去,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擁住,緊緊地抱在懷裡。
顧西洛眼中透著殺意,寒意由心升起。剛才是他狠狠甩開了沈安林的手,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傷害她,他也決不允許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到傷害。
「蘇總,麻煩管好蘇太太,否則我不保證我們不會在公安局見面。」他冷聲警告,低頭看懷中的人全身無力,沉吟片刻后,彎腰將她攔腰抱起走了出去。
每一步都是這麼沉重。蘇念安把臉埋在顧西洛滾燙的胸膛前,緊緊咬著的嘴唇滲出一絲鮮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姓蘇,除了這個姓,那個家還給過她什麼?她所謂的父親,曾經孩童時的她百倍討好想要的父愛,諷刺得似個噩夢。
好笑吧,居然會有一個女兒將自己的父親看做是個噩夢。而她卻希望這個噩夢可以永遠深埋進土,她一點也不想記起那些傷心往事。
顧西洛坐進車裡,把她置於自己腿上,修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俊朗的臉立刻陰冷一片,眉梢處幾許陰霾,隱隱透露著他的不悅。他心疼地撫過她裂開來的嘴唇,上面還隱約有絲絲鮮紅。他的念安,為什麼總是這麼不聽話,為什麼總是這麼愛逞強,又為什麼總是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結局,但只要下定了決心,還是會不顧一切地去做?
他擁緊她,把她按進自己懷裡。胸前一片濕意灼傷了他的心,他竟也跟著她紅了眼眶。
「我早說過,你會痛的。」他的手掌輕拍她的後背,給她足夠的安撫。
他總是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的她最痛,連她都不知道,原來那些自以為的不在意,當真的發生的時候,左半邊的心臟還是會忍不住抽搐。
她伸手環住顧西洛,似一個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死死拽住不放。在顧西洛面前,成年後的蘇念安,二十三歲的蘇念安,第一次露出了孩子氣的固執,也第一次放下心裡的戒備,完完全全靠近他。
顧西洛,假如生命里我們不曾遇見,假如那年的曼徹斯特我不曾去醫院,或者你不曾因為打架而粉碎性骨裂,那樣的我們還會不會在此生相遇?如果不曾遇見,我還是那個我,偶爾做做夢,日以夜繼的開始奔波,將自己流放在白天與黑夜,淹沒在那個喧囂的城市之間。我也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你,肯全心全意對我好。把你刻進我的心底,讓我每每在孤獨時一個人慢慢回味那些有你的日子,讓我發現只有你才能讓我心碎,也只有你才能讓我百看不厭,想要好好把你珍藏起來。
你教會我愛情,卻從來沒對我說過「我愛你」,可是你對我的情,遠比這三個字更深重。
「顧西洛。」懷裡傳來蘇念安悶悶的聲音,顧西洛想把她的頭抬起,她卻往他懷裡蹭了蹭。
顧西洛身體輕輕一顫,好看的眉宇還是倦意濃重,聽著她一遍遍叫著自己的名字,心裡被幸福填得滿滿的,抱著她的手臂縮緊,再也不肯放手。他怎麼放得了手,如果可以,十年前他就該放手了,又何必等到十年後的今天。
「顧西洛,對不起。」車廂里靜悄悄的,蘇念安的聲音漾在空氣里,久久化不開。她偷偷把臉一側,臉上的淚痕還沒完全乾,白凈的臉蛋潮紅一片,微卷的睫毛上尤帶淚滴,分外惹人憐愛,像極了年少時的她。
顧西洛挑著眉,等待她接下來的話。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在她對他說對不起的時候,基本不會有什麼好事。每一次的對不起,換來的無一例外是他心裡的刺痛。
蘇念安吸了口氣,圓潤的耳垂通紅,「Cris。」她又叫他,遲遲沒有聲音。
他難得有耐心,平靜地望著她。柔和如水的目光給了她勇氣,她忽地在他唇上一吻,柔軟的唇畔緊貼,雖然只有輕輕一下,也足以讓顧西洛震驚。他從來不敢奢望的……只有在她醉酒意識不清時他才敢對她做的……親吻……
他扳正她,讓她直視自己,表情極其認真,「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念安?」
蘇念安只是溫和地笑,「Cris,你還要我嗎?」
顧西洛手指猛地縮緊,瞳孔漸漸放大,只是盯著她,並不說話。如果不是蘇念安太緊張,她一定會發現此時顧西洛身體顫抖得厲害,一顆心臟,彷彿下一刻就會破膛而出。
顧西洛眼裡的清冷慢慢幻化為熱烈,掩不住喜悅,連嘴角都飛揚起來。他唇畔微動,便被她的掌心捂住。她心裡小鹿亂撞,突然又手足無措起來,不斷地搖頭,喃喃自語道:「你不要回答我,你不要我也沒關係,我要你。」
我要你,遠比我愛你更加動聽。
那個時候,顧西洛才發現,蘇念安也會怕被他拒絕,於是搶先堵住他的話,孩子氣地對他說我要你。
他樂呵呵地笑,明亮的眼睛閃閃發亮。念安,你又何必害怕,無論如何,我都只會要你,也一直都只要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