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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2)

  「我可以給你解釋,這又是我的招供。那樁事情正鬧得新鮮、鬧得火熱,鎮上決定叫他『坐木杠』的時候,我的良心受到譴責,簡直受不了,於是我就暗地裡跑去給他報了個信,他就離開了這個鎮,在外面住了一陣,直到風平浪靜才回來。」


  「愛德華!假如鎮上當初把這樁事情追究出來——」


  「別提了!現在回想起來,還叫我心驚膽戰哩。我這麼做了之後,馬上就覺得後悔;我甚至跟你都不敢說,就怕你臉上神色不對,讓人家看出毛病來。那天晚上,我一點也沒睡著,老在發愁。可是過了幾天,我一看誰也沒有懷疑我,從此以後我就漸漸覺得我幸而來了那麼一招。至今我還是高興哩,瑪麗——真是高興透了。」


  「現在我也高興哩,因為那麼對付他未免太可怕了。是呀,我很高興,因為你實在應該那麼辦才對得起他,你要知道。可是,愛德華,萬一現在還是有那麼一天,這事情終歸弄個水落石出,那可怎麼好!」「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以為是固德遜乾的。」


  「當然他們會這麼想!」


  「不錯,可是他當然是滿不在乎的。大家勸薩斯伯雷那可憐的老頭兒去找他,把這個罪名加到他頭上,這老頭兒也就怒沖沖地跑去對他說了。固德遜把他渾身打量了一番,好像是要在他身上尋找一處能夠叫他特別鄙視的地方似的,然後他就說:『原來你是代表調查委員會的呀,是不是?』薩斯伯雷說那差不多就是他的身份。『哼,你是需要知道詳細情形呢,還是認為一個簡單的答覆就夠了呢?』『如果他們需要了解詳細情形,我就再來一趟吧,固德遜先生。你先給我一個簡單的答覆好了。』『好極了,那麼,你告訴他們滾他媽的蛋——我看這總算夠簡單的了。我還要給你一番忠告,薩斯伯雷,你再來打聽詳細情形的話,就請你帶個筐子來,好把你那幾根老骨頭提回家去。』」


  「固德遜就是這樣,十足表現出他的特點。他老是認為他提出的意見比誰都強:只有這一點他是自命不凡的。」


  「他這麼一來,就把這樁事情結束了,而且也就救了我們,瑪麗。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個問題了。」


  「謝天謝地,這點我倒並不懷疑。」


  於是他們又興緻勃勃地再談那一袋神秘的金子,隨後他們的談話漸漸有時停頓下來——中斷的原因是由於沉思。停頓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最後理查茲竟至完全想得入神了。他一直坐了很久,一雙眼睛茫然地盯著地板,後來他的兩隻手漸漸做出一些神經緊張的動作,配合著他的心理活動,這些動作似乎是表示煩亂的心情。同時他的妻子也陷入了沉思,默不作聲,她的舉動也漸漸露出困惑的煩惱。理查茲終於站起來,無目的地在屋子走來走去,一面伸手搔搔他的頭髮,活像一個患夢遊病的人做噩夢的時候的舉動一般。然後他似乎是打定了一個明確的主意:他一聲不響地戴上帽子,迅速地從屋裡走出去了。他的妻子還是坐在那裡皺眉蹙額地沉思不已,似乎還沒有感覺到只剩下她一人了。她時而低聲自語道:「可別叫我們受到誘……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太窮了,太窮了!……可別叫我們受到……嗬,這難道會對誰有什麼損害嗎?——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可別叫我們……」她的聲音這麼咕噥著,漸漸低微得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望了一眼,馬上以半似驚駭、半似欣慰的神情喃喃地說——


  「他走了!可是,哎呀,他也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也許還不太晚——也許還來得及。」她站起來,呆立著想,神經緊張地把雙手一時扭在一起,一時鬆開,一陣輕微的冷戰侵襲著她的全身,她從干啞的嗓子里說道:「上帝饒恕我吧——起了這種念頭真是太可怕了——可是……主啊,你是怎麼把我們造成的——造得多麼奇怪呀!」


  她把燈光擰小一點,悄悄地溜過去,在那隻口袋旁邊跪下,伸手去摸它那鼓鼓囊囊的四周,愛戀般地愛撫著;她那雙可憐的老花眼睛里閃出一種貪婪的光芒。她一陣一陣地發獃,有時候又半似清醒、自言自語地說:「早知道我們該等一等就好了!——啊,假如我們稍微等一等,不那麼性急就好了!」


  同時柯克斯也從辦公的地方回到了家裡,把那樁奇怪的事情告訴了他的妻子,他們也很熱烈地談論了一陣,並且猜想著整個鎮上唯有已故的固德遜才會那麼慷慨地拿二十塊錢這麼大一筆款子去救濟一個遭難的異鄉人。後來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兩人都不作聲,轉入沉思了。他們漸漸地神經緊張和煩躁起來。最後妻子說話了,好像是自言自語似的:


  「這樁秘密事情誰也不知道,除了理查茲夫妻倆……還有我們……此外再沒有什麼人了。」


  丈夫微微地驚動了一下,由沉思中醒過來,他凝神注視著他那臉色發白的妻子,然後他猶豫不決地站起來,偷偷地向他的帽子望了一眼,又望著他的妻子——無言地詢問。柯克斯太太有一兩次想說話又沒有說出來,她把手按住嗓子,然後點點頭代替回答。隨即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


  於是理查茲和柯克斯都在更深夜靜的街頭,由相對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著。他們在印刷所的樓梯底下彼此碰頭了,兩人都喘著氣,他們借著夜間的燈光互相察看著對方的臉色。柯克斯悄悄地問道:

  「除了我們,沒有別人知道這樁事嗎?」


  悄悄的回答是:


  「誰也不知道——我擔保,誰也不知道!」


  「如果還來得及——」


  他們兩人往樓上走,但是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夥子趕上來了,於是柯克斯問道:


  「是你嗎,江尼?」


  「是的,先生。


  「你別忙去發那些早班郵件吧——什麼郵件都不忙去發,等我吩咐你的時候再說。」


  「都已經寄出去了,先生。」


  「寄出了?」這聲音里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失望。


  「是的,先生。到布利克斯敦和往下所有的市鎮的火車時間表今天都改了,先生——要寄出的東西比平常早二十分鐘就得送到才行。我只好趕快跑,要是去晚了兩分鐘的話……」


  這兩位先生不等聽完他說的話,就轉過身來,慢慢地走開。過了十分鐘,兩人都沒有作聲,然後柯克斯以生氣的聲調說道:


  「什麼鬼催著你這麼著急呀,真是莫名其妙。」


  回答是頗為恭敬的:


  「現在我明白了,可是不知怎麼的,您瞧,我老是不用腦筋,把事情弄得無法挽救。不過下一次……」


  「他媽的,哪有什麼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什麼下一次了。」


  於是這兩位朋友連告別的話都沒有說一聲,就分手了,各人拖著苦惱得要命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裡,他們的妻子都馬上跳起來,迫切地問一聲「怎麼樣?」——然後她們用眼睛就看出了回答,於是不等對方用言語表達出來,就喪氣地坐下了。在這兩戶人家裡,隨即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是一種新現象——從前也曾有過爭論,可是並不激烈,都是不傷和氣的;今天晚上的爭論,兩家人卻好像是互相抄襲似的。理查茲太太說:

  「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愛德華——你該從從容容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得一個勁兒跑到報館的印刷所去,把消息傳遍天下。」


  「那上面明明說了要發表呀。」


  「那不相干,那上面也說了可以私自訪問,隨你的便。哼,你說吧——是不是這麼說的?」


  「噢,不錯——不錯,是這麼說的;可是我一想到一個外鄉人竟會這麼信託赫德萊堡,這樣一個消息會要如何轟動一時,這對赫德萊堡是多大的……」


  「啊,當然,這些我全知道;可是你要是仔細想一想,你應該是想得到應得這筆錢財的人是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進了墳墓,而且身後無兒無女,也沒有任何家屬;這筆錢只要是歸一個很迫切需要錢的人得到了,誰也不會因此受什麼損害,而且……而且……」


  她傷心地痛哭起來了,她的丈夫想要找兩句安慰的話來說一說,隨即就這麼說道:


  「可是歸根結底,瑪麗,這樣的結局一定是最妥當的——一定是,我們是知道的。而且我們還應該記住,這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啊,一個人干出了傻事情,要替自己找理由,那就什麼都是命中注定!不管怎樣,這筆錢在這種特殊情況之下落到我們手裡,這就叫命中注定,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張,干預老天爺的意旨——是誰給了你這種權力?這叫作不知好歹,就是這麼回事——無非是冒犯神明的大膽妄為,根本就和你裝出的那副溫和謙讓的神氣不相稱,虧你還假惺惺地自命為……」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我們這一輩子是怎麼教養出來的,就像全村的人一樣,簡直教養得每逢有什麼老實的事情要做的時候,就不會有片刻的遲疑,這種作風已經完全成了我們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輩子老在受誠實的教養、教養、教養,教個沒完——從搖籃里就教起,要誠實呀,不要受一切誘惑呀,所以這全是虛偽的誠實,一旦受到誘惑,就經不起考驗,今晚上我們已經看清楚了。老天有眼,我對自己那種像石頭一樣結實的、無法敗壞的誠實從來沒有絲毫懷疑過,可是現在……現在,只受到這第一次真正的大誘惑,我就……愛德華,我相信這個鎮上的誠實都是像我的一樣,糟透了;也像你一樣糟。這是個卑鄙的市鎮,是個冷酷和吝嗇的市鎮,它除了這個遠近聞名和自命不凡的誠實而外,根本就沒有絲毫美德;我敢發誓,我確實相信如果有那麼一天,它這種誠實受到大誘惑的時候,它那堂皇的聲譽就會垮台,好像一座紙房子一樣。嘿,這下子我可把老實話說出來了,心裡倒覺得痛快一點。我是個騙子,一輩子向來就是,可就是自己不知道。以後誰也別說我誠實吧——我可擔當不起。」


  「我……唉,瑪麗,我也是和你一樣的感覺,的確是這麼想。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太奇怪了。從前我是絕不會相信這種說法的——絕不會。」


  隨後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們倆都轉入沉思了。後來妻子抬起頭來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愛德華。」


  理查茲臉上顯出一個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態。


  「說出來真是丟人,瑪麗,可是……」


  「那沒什麼關係,愛德華,我自己也正在想著這同一個問題哩。」「但願如此。你說出來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能猜得出固德遜對那個外鄉人說的是句什麼話,那該多好。」


  「一點也不錯。我覺得有罪,而且難為情。你呢?」


  「我這種感覺已經過去了。我們在這兒搭個臨時鋪吧,我們非得好好看守著,等明天早上銀行的金庫開了,收進這隻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們沒做錯那一招,那該多好!」


  臨時鋪搭好了,瑪麗說:


  「那句開門咒——究竟是怎麼說的呢?我實在猜不透,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呢?可是,你過來吧,我們該上床了。」


  「上床睡覺嗎?」


  「是呀。」


  這時候柯克斯夫婦也吵完了嘴,言歸於好了,現在正在上床——去想、想,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發煩,老猜不透固德遜當初向那個傾家蕩產的流浪漢說的是一句什麼話——那句寶貴的箴言,價值四萬元現金的箴言。


  村裡的電報局那天晚上比平日延遲了辦公時間,原因是這樣的:柯克斯的報館里的領班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訊員,因為他供給的稿件一年之中難得有四次在報上登出三十個字去。這一次可不同了,他打電報去報告他所得到的消息,立即接到了複電:

  詳述一切——巨細勿遺——一千二百字。


  多麼長的一篇約稿呀!領班如約完成了這篇報道,他是全州最得意的人了。第二天早餐的時候,「不可敗壞的赫德萊堡」這個名稱掛上了全美國每個人的嘴上,從蒙特利爾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羅里達的橘子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著那個異鄉人和他的錢袋,大家都在關心著那位得主是否可以找得到,都希望再得到關於這樁事情的消息——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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