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冒險史4
去年秋季的某一天,我去拜訪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發現他正在和一位又矮又胖、臉色紅潤、生著一頭紅髮的老先生深談。因為打擾了他們的談話我向福爾摩斯道了歉,正打算退出,福爾摩斯卻一把將我拉進房間,並隨手關上了門。
「我親愛的華生,你來得正好。」他親切地說。
「恐怕你們正忙著吧。」
「是忙著,而且是非常忙。」
「那我在隔壁等一會兒。」
「不用。威爾森先生,這位先生在我成功地破獲的許多重要案件中,既是我搭檔,也是我助手。我毫不懷疑,在調查你這個案件中,他也會給予我最大的幫助的。」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向我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可那雙肥胖的小眼睛里卻閃過一絲將信將疑的眼神。
「你坐在長靠椅上吧,」福爾摩斯說,他也回到了自己那張扶手椅上,手指併攏——這是他思考案件時的習慣。「親愛的華生,我知道我們對那些脫俗、稀奇古怪的事情有著共同愛好,而對日常生活中單調無聊的老套子毫無興趣。你滿腔熱情地記錄,如果你不見怪,我得說是添油加醋地描述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冒險經歷,表明你對此有濃厚的興趣。」
「我向來對你經手的案子都是懷著濃厚的興趣的,」我回答說。
「前幾天我們在討論瑪麗?薩瑟蘭小姐提出的那個非常簡單的問題之前,我曾感慨地說過一番話,你該沒忘記吧:為了達到奇特的效果和異常默契的配合,就必須深入到生活中去。生活本身更富有冒險性,即使絞盡腦汁地想象也無法和它比美。」
「這種提法我深感懷疑。」
「你儘管去懷疑,醫生,但你無論如何都得同意我的觀點。要不然,我就會繼續舉例說明,直到你認輸,並且承認我是對的。好啦,這位傑伯茨?威爾森先生今天早上來向我諮詢,並且開始講一個故事。我好長時間沒聽過比這更稀奇古怪的故事了。你以前聽我說過,最離奇、最獨特的事件往往和一些較輕微的犯罪有關,和那些嚴重犯罪倒沒什麼必然聯繫。那些輕微犯罪的甚至讓人產生懷疑:到底有沒有發生犯罪。聽到你現在的介紹,我還不能斷言這個案子是不是一個犯罪案例,但案情的經過無疑屬於我聽過的最離奇古怪的那一類。威爾森先生,要是可能,就請你從頭再講一遍。我朋友華生醫生沒聽到開頭,加上這個故事太離奇,所以我想從你的講述中獲得更詳細的細節。一般說來,我聽案情描述,只要稍微聽一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能想出成千上萬個類似案例;並且用這些案例指導自己;可這一次,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例外,這些事實對我來說十分獨特。」
這位胖墩墩的委託人有點自豪地舒了一口氣,從長大衣內的口袋裡掏出一張髒兮兮皺巴巴的舊報紙。他把報紙平鋪在膝蓋上,伸長脖子在廣告欄里搜尋。這時我開始仔細打量這個人,力圖模仿我夥伴的方法,從他的外表上看出點名堂來。
可是,我觀察后的收穫並不理想。這位來訪者從表面上看,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英國商人,長得有點胖,樣子浮誇,行動起來很遲緩。他穿著一條肥大而又下垂的灰格褲子,上身穿一件不太乾淨的燕尾服,因為前面的扣子沒有系,所以露出裡面土褐色的背心,背心上有一條愛耳伯特式的粗銅鏈,銅鏈上有一個中間是四方窟窿的金屬片作裝飾,在胸前晃晃蕩盪的。他旁邊,有一頂磨舊了的禮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放在椅子上,大衣的領子已經被壓得打了褶。我看他除了長著一頭火紅的頭髮、臉上帶著惱怒和不滿的神情有點特別以外,其他的也就很一般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敏銳的目光已經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動。當他看到我懷疑的神情時,面帶微笑地搖了搖頭。「他曾經干過體力活,吸鼻煙,是個共濟會會員,去過中國,最近寫過不少東西。除了這些明顯的東西,我沒有推斷出別的。」
傑伯茨?威爾森先生聽到他的話,忽然坐直了身體,他手壓著報紙,可是眼睛卻盯著我的朋友。
他說道:「噢,上帝!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的事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比如說,你怎麼知道我曾干過體力活?那確實是真的,我原來在船上做過木匠。」
「親愛的威爾森先生,你看看你的手,右手明顯比左手大。你用右手幹活,因此,你右手的肌肉比較發達。」
「那麼,吸鼻煙和共濟會會員是怎麼回事?」
「我不能全都告訴你,因為那樣的話,你的理解力就顯得太低了。況且你還不遵守你們團體的規定,帶了一個弓形的指南針模樣的別針呢。」
「噢,對,我確實忘了這一點。那麼寫東西呢?」
「那還用說嗎?你右邊袖子上有五寸長的地方閃著亮光,而且左邊袖子的袖口處由於經常與桌面相磨,補了一個整潔的補丁。」
「你怎麼知道我去過中國?」
「你右手腕上邊有一個紋刺的魚,肯定是在中國刺的。我研究過紋刺,還發表過有關它的文章。能夠用如此細膩的粉色給大小不同的魚上色,這技巧是中國的一絕。另外,我看見你戴著一個中國錢幣,這不是更能說明問題嗎?」
傑伯茨?威爾森聽了以後,哈哈大笑。他說:「太好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點。當初,我還覺著你是神機妙算呢,但是說出來以後,就覺著沒什麼了。」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真後悔不該說出來呀。要『大智若愚』,本來我的名聲就不太好,人要是太實在了,是要名聲掃地的。威爾森先生,你找著那個廣告了嗎?」
「找到了,就在這兒。」他一邊說一邊用又粗又紅的手指指著廣告欄的中間。他說:「在這,整件事情就是由它引起的。先生,你們自己看看吧。」
我拿過了報紙,讀了起來:お
紅髮會啟示
由於原住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已故黎巴嫩人埃瑟基亞?侯坡金斯之遺贈,現另有一空缺。凡紅髮會成員均有申請資格。資薪每周四鎊,純系挂名職務。凡紅髮男性,年滿二十一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均屬合格人選。應聘者請於星期一上午十一點親臨艦隊街教皇院7號紅髮會辦公樓向鄧肯?羅斯提出申請。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把這極不尋常的廣告看了兩遍后喊道。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笑得直發顫,他心情好的時候經常這樣。「這廣告有點不著邊際,是不是?」他說,「好啦,威爾森先生,您現在就開始從頭講起吧——與您有關的任何事情、你的家人、這廣告給你帶來的運氣,通通告訴我們。醫生,請你先把報紙的名稱和日期記下來。」
「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紀事年報》,正好是兩個月前。」
「很好,威爾森先生,那就請你開始吧。」
傑伯茨說道:「我在市區附近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開了個小鋪子。那只是一個能使我維持生活的小買賣,過去我還能雇得起兩個夥計,而現在,我只能雇一個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只是為學做買賣而自願拿一半薪水的話,我也許連一個幫工也雇不起。」
「這個小夥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文森特?斯波爾丁。他精明能幹,本應生活得更好些,賺比現在更多的錢。可是既然他對這點工資很滿足,我幹嗎要勸他放棄?」
「你可以用低於市價一半的工錢僱到這麼好的夥計,這在當前可真稀罕,這個夥計還有什麼不一般的嗎?」
威爾森先生說:「他有點兒毛病,非常喜歡照相。他到處拍照,一拍完就急忙到地下室去沖洗,這是他最大的毛病。但是總的說來,他還是個好幫手。」
「我想,現在你們還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這個孩子做飯,收拾房間。因為我是個鰥夫,沒有結過婚,所以就這麼幾個人。我們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欠了債大家一起還,如果沒有別的事做。」
「擾亂我們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廣告。恰好在兩個月前的今天,斯波爾丁拿著一張報紙走進辦公室,他說:
「『威爾森先生,我真想祈求上帝,讓我成為紅頭髮的人。』」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
「他說:『為什麼?你還不知道紅髮會又有了空職,要是誰能去任職,就像是發了一筆大財。據我所知,空職比要謀職的人還多,有幸被招聘的人都不知道怎麼做,真是有錢都沒處花呀。要是我的頭髮能變成紅色,我就能進入那個安樂窩了。』
「我又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你應該了解,干我們這行的,都是買賣找上門來,根本不用東奔西走的攬生意,所以,我往往很長時間不出門,對外界的事也一無所知,我總是希望能多了解一些信息。
「斯波爾丁不解地瞪著大眼睛問我,『你沒聽說過有關紅髮會的事嗎?』
「『從來沒有。』
「『聽你這麼說我更不能理解了,因為你就完全有資格去申請那個空缺。
「『一年雖然只給二百英鎊,但是幾乎不幹什麼事情,要是你有別的工作也不妨礙。』
「你們應該想像得出,我當時是洗耳恭聽,這些年來,我的買賣一直不景氣,要是能額外地增加二百英鎊,那簡直太好了。
「於是我對他說,『你把整個經過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喏,』他一邊讓我看廣告一邊說,『您自己瞧瞧。紅髮會有個空缺,這裡還有辦理手續的地址。據我所知,它是由一個叫埃瑟基亞? 侯坡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創建的,他本人就是個紅頭髮。他行為古怪,對所有紅頭髮的人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後人們才發現他用遺產的利息為紅頭髮的男子提供舒適的差事。我聽說薪金很可觀,工作還特別輕鬆。』
「『可是,會有幾百萬紅頭髮的男人去申請這個職位的。』我說。
「『不像您想象的那麼多,』他回答說,『您瞧,這個職位實際上只限於倫敦人,而且得是成年男人。他年輕的時候是在倫敦發跡的,所以想為古城做點好事。而且我還聽說申請人的頭髮必須是鮮紅的那種才行,淺紅或者深紅都沒有用。好了,威爾森先生,您要願意就去一趟好了。不過,區區幾百英鎊也許不值得您跑這麼一趟。』」
「喏,先生們,你們親眼看見了,我的頭髮正是那種鮮紅的顏色,這是事實吧。所以我認為即使申請這份工作有什麼競爭對手,我在競爭中也一樣有受聘的機會,文森特?斯波爾丁似乎對這事知道得挺多,所以我希望他和我一道去助我一臂之力。於是那天我叫他關了店門和我一起去,他也樂意放一天假。就這樣我們停止了營業,文森特?斯波爾丁非常高興陪同我一起去了廣告上登的那個地址。
「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種令人懊惱的場面了,福爾摩斯先生。那些頭髮沾一點紅的男人從東南西北、四面八方湧進城來應聘廣告上的職位。艦隊街被這些人擠得滿滿的,教皇院看起來像擺滿了橘子的小販推車。我怎麼都沒想到區區一則廣告竟招來了全國那麼多人。他們頭髮的顏色五花八門——草黃色的、檸檬黃的、橙黃的、磚紅的、愛爾蘭蝴蝶那種棕紅色的、赭色的、土褐色的。可像我這樣鮮艷地道的火紅色頭髮的並不多見。斯波爾丁也這麼說。我一看那麼多人等在那兒就覺得沒什麼希望,打算放棄,可斯波爾丁不同意。真想不到他居然那麼賣力,拉著我連推帶搡地擠進人群,一直擠到紅髮會辦公室的台階上。那裡也有兩股人流——一股滿懷希望地上,一股大失所望地下。我們拚命進去,不一會兒就進了辦公室。」
「您的經歷太逗人了。」福爾摩斯說。他的委託人頓了頓,拿出一個大大的鼻煙盒嗅了兩下,以提神醒腦。
「那間辦公室很簡陋,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有一個頭髮比我還紅的矮個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面。每一個申請的人走到那兒,他都要說上兩句,從他們身上想方設法地說出一些缺點,把他們打發掉。看來,想坐到那個寶座上確實很難。後來,輪到了我們,我覺著那個矮個男人對我很客氣。我們走進去以後,他關上了門,和我們單獨交談。」
「我的夥計說,『這位是傑伯茨?威爾森先生,他想申請那個空缺的職位。』
「那個矮個男人說,『我覺著你這位朋友很適合這個職位,非常符合條件。在我見過的人中,再也沒有比他的頭髮顏色更好的了。』他向後退了一步,歪著頭,仔細地看我的頭髮,把我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後來,他就快速走向前一下握住我的手,向我表示祝賀。
「他說,『如果我再拿不定主意就不可取了。但是,要請你原諒,我們必須小心從事,我相信你不會在意。』說完,他兩隻手抓住我的頭髮用勁地拔,我疼得都喊出聲了,他才放開手。他停手以後,說:『我看到你都流淚了,這說明頭髮是真的。我們曾經被帶假髮的騙過兩次,被染過頭髮的騙了一次,所以,我們必須很小心。我可以跟你說關於蠟的事,你聽了以後,肯定會覺得很噁心。』他向窗外高聲喊到,『我們已經選好人了。』窗外一片嘆息聲,失望的人們向四面八方走去。人們走了以後,就剩下我和那個矮個男人,我們兩個紅髮人了。
「他說,『我叫鄧肯?路思。我本身就是紅髮基金會的養老金領取者。威爾森先生,你有沒有結婚?』
「我說,『沒有。』
「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他說,『哎喲!這可是件大事!我非常痛惜你現在的處境。你知道嗎,設立這筆基金就是為了能養著更多的紅髮人。讓他們繁衍後代遍布更加廣泛。你竟然還沒有結婚,真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