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在最美的時光遇見你> 第4章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席慕蓉《蓮的心事》

第4章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席慕蓉《蓮的心事》

  我


  是一朵盛開的夏蓮

  多希望


  你能看見現在的我

  風霜還不曾來侵蝕

  秋雨還未滴落

  青澀的季節又已離我遠去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


  現在正是

  最美麗的時刻


  重門卻已深鎖

  在芬芳的笑靨之後

  誰人知我蓮的心事

  無緣的你啊


  不是來得太早就是

  太遲

  ——《蓮的心事》


  這首詩,讓人想起小美人魚的愛,為了救溺水的小王子斷尾成人,卻失去了言語。此時,一位美麗的公主闖了進來。這位公主喚醒了仍在昏迷中的王子,王子誤以為是她救了自己,兩人一下子墜入愛河。而小美人魚呢,就像這朵盛開的蓮,美麗卻無法說出真相,只能眼睜睜看著小王子跟誤以為救他的女子牽手而去。


  那個女子怎能來得這麼正當適宜,用我遇見小王子的時間,遇見她的愛。可是我遇見愛的時間呢?錯過了,我的愛只能化作大海的薔薇泡沫,嘆一聲,無緣的你。


  《聖經》說:「凡事皆有定期,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有時;拆悔有時,建造有時;殺戮有時,醫救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棄石子有時,堆砌有時;懷抱有時,放棄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撕裂有時,彌補有時;默默有時,言語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萬事萬物皆有其時。」


  而遇見也皆有時。


  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詩人,在河之洲上,聽到了雎鳩關關親密之聲,看見那窈窕淑女,於是君子好逑的心,讓他寫下了《詩經》里的第一首詩。


  就像倉頡遇見一串飛鴻尚未消失的足印,於是有了中國文明的第一個漢字。


  就像孔子遇見了泰山,而「以天下為小」;李白遇見了黃河,看到逝者如斯夫,而得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人生感悟;陳子昂遇見了幽州台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他們的人生境界,皆因這種遇見而從此不一樣了。


  就像祝英台在杭州城外的崇綺書院遇見了梁山伯,從此有了一場執子之手、死生契闊的愛情。就像白蛇第一次下深山,就在西湖邊上遇見她千年以來的第一個愛人,從此為他誤盡千年修行也在所不惜。就像杜麗娘遊園,於夢中遇見了柳夢梅,從此生死只為一人來去……


  所以人生有很多不合時宜的遇見,如那唐朝的陶工,在手下的瓷器里悲涼地刻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那唐朝的詩人杜牧游湖州時,認識一少女,正是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那春風十里湖州路上,卷上珠簾的粉黛皆不如她。於是詩人約好以後等她長大了再來娶她。十四年後,杜牧再到湖州,這少女已經嫁人生子,杜牧寫下悵詩云:「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那杜秋娘十五歲時曾以一曲《金縷衣》在節度使李錡之前吟唱,而被李錡折花。在李錡叛亂被殺后,入得宮中,在唐憲宗面前再唱此曲,於是打動了年輕皇帝的折花之心,被封為秋妃。


  杜秋娘,在人生最美的時候極致綻放,讓路過的心上人難捨這睜眼在花前的驚艷,於是成為一朵沒有被撐篙遺落的蓮花,被捧入懷,入了人間愛情世。但在權力鬥爭最激烈的皇室,紅顏終經不住風吹雨打,親眼見證三朝皇帝暴死悲劇的杜秋娘,終被削籍為民,返回鄉里,結束了她的「折花」歲月。


  紅顏彈指老,擁有的不過剎那芳華。公元八三三年,當杜牧在南京遇見杜秋娘,此時她已是白髮蒼蒼一老嫗,已無法再在詩人面前唱那曲《金縷衣》。詩人悵惘地為她寫下《杜秋娘詩》,良宵一寸焰,回首人生皆是重帷。三十歲正是最好年齡的詩人,遇見已不是最好年齡的杜秋娘——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遲,君恨我生早。


  如果詩人與她,在最好的年齡遇見,是不是為她寫的詩里,便不會有悲憫,而有了美麗的愛情?杜牧曾說「此生何處不相逢」,但相逢的時候,我們已錯過了最好的年齡,錯過了花時,怎會有愛的故事?

  沈從文給他心愛的女子寫過:「我行過很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那個時候,他熱愛的那人還沒愛上他,只是剛好在最好的年齡時,在台下懵懂聽他講課的學生,叫做張兆和。但是即使她還沒有愛上他,他也全然不顧地要靠近她,採擷她。她已亭亭,不憂,亦不懼,風霜還不曾來侵蝕,秋雨還未滴落,青澀的季節又離她遠去。雖然他來得早了一點點,早到她還未曾愛上他,但正好還來得及愛上他,所以他要熱烈地守護在一旁,直到她愛上他,才肯攜手離去。


  而席慕蓉,在最好的年齡的時候,也愛上了一個正當好年齡的人,「他愛貓,聲音是好聽的男低音,國語是驚人的標準,而最讓我傾心的是,在打乒乓球的時候,他不像其他男同學那樣輕視女生,隨便兩三拍就把我們打發掉了。他剛好相反,每次和我打球,都是全力以赴,可惜他球技不如我,最後總是會輸上一兩分。他很有風度,輸了球還會笑嘻嘻地請我去公園散步。」


  她很喜歡他,所以慎重地開滿了花,等著他愛上自己,但是他一直不說,所以她就在想,我要怎麼追到他呢。那天機會來了,她愛的這個男子生病了,她關心地問他要不要吃飯,他說沒胃口,於是席慕蓉就跑到廚房裡,找到一個鍋,一小把米,很耐心地給他煮了一鍋稀飯。其他同學看見了,過來問她幹什麼,她說:「劉海北感冒了,我來熬一鍋稀飯給他吃。」


  於是,大家紛紛跑去問劉海北稀飯好不好吃,而這個叫劉海北,讓席慕蓉喜歡的男子,臉上掛滿了得意的光彩。席慕蓉當時就知道自己成功了,這個男人也愛上了她。


  後來,他們結婚了,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是不愛打乒乓球的,而她也是不愛做飯的——


  我為你跋涉千里,卻在見到你時,還要假裝還沒愛上你。


  我為你費盡心機,卻在跟你牽手時,還要假裝剛剛愛上你。


  當時為了讓他或她愛上自己,他們都使出渾身解數,在陽光下開滿了花。因為,花都開好了,你是我的,我有愛了,世界完成了,心緊貼著,手緊握著,沒有遺憾了,我很快樂,所以在遇見你的時候,我要把花開好了。所以,席慕蓉寫了一首詩:


  在年輕的時候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

  請你 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

  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


  那麼

  所有的時刻

  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無怨的青春》


  在這戀愛的光陰里,席慕蓉溫柔以待,所以每每回憶她的初戀,都是一段純美無瑕的歲月,所以她的詩才能這麼柔情似水,愛讓她在似水流年裡成了最柔美的詩人。很難想象,一個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愛的詩人,怎能寫出這樣的詩篇?

  在千層萬層的蓮葉之前

  當你一回眸

  有很多事情就從此決定了


  在那樣一個充滿了

  花香的午後


  ——《緣起》


  我的一生本來可以有

  不同的遭逢如果


  在新雨的荷前

  你只是靜靜地走過

  在那個七月的午後如果

  如果你沒有回頭


  ——《一個畫荷的下午》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訴說著的熱淚里


  猶見你微笑的面容

  ——《山月(舊作之二)》


  愛情於她不是橫征殺伐的戰場,沒有剖心瀝肝的過程,沒有不堪回首的結局,一切都是柔美的開始,柔美的進行,雖然最終的結局,他先她到達,但是那種愛人先逝的悲傷,讓她在人世里一路涉江采詩意的芙蓉而去。彼岸的他在落英繽紛里欣賞著她此岸的風景,悠悠地等著她——


  二〇〇九年,他去世以後,她為他寫了很多詩,懷念的詩。她說:「對我來說,愛情和時間一樣,永遠都只能追悔。我年輕的時候可能追悔愛情,現在追悔的是四十年的婚姻,我怎麼沒有更多地去愛這個人,怎麼沒有更加去珍惜這個人。」二〇一一年,席慕蓉出版了第七本詩集《以詩之名》,書的扉頁上,鐫刻著一行小字:獻給海北。


  已各在岸的一方


  曉夢將醒未醒之際

  空留有淡淡的玫瑰花香

  我愛時間是如此將我們分隔


  簡易決絕直如一紙之對摺

  外側是全然的翻轉與隱沒不留餘地


  內里是更為貼近的愛撫與呼吸


  不可思議這人生的布局

  如曾經極為熟悉卻再也無法想起的旋律


  如居住了半生卻從此消失的城郭

  而歲月忽忽已晚有人猶在覓路關山


  卻彷彿還見你唇角那年輕狡黠的笑意

  遠處林間有些什麼閃動著絲綢般柔滑的光芒

  是一株黃玫瑰正在我們初識的那個夏日徐徐綻放


  遠處林間有些什麼閃動著絲綢般柔滑的光芒

  卻彷彿還見你唇角那年輕狡黠的笑意

  而歲月忽忽已晚有人猶在覓路關山


  如居住了半生卻從此消失的城郭

  如曾經極為熟悉卻再也無法想起的旋律


  不可思議這人生的布局

  內里是更為貼近的愛撫與呼吸


  外側是全然的翻轉與隱沒不留餘地


  簡易決絕直如一紙之對摺

  我愛死亡是如此將我們分隔


  空留有淡淡的玫瑰花香

  曉夢將醒未醒之際

  已各在岸的一方


  ——席慕蓉《最後的摺疊》


  沈從文和張兆和,還有席慕蓉和劉海北,他們都是有緣之人,來得沒有太早,早到他或她還不知愛的滋味,也沒有太遲,遲到他或她已經愛上了別人。


  他們的遇見皆有其時,而遇見的時候也正是其時。所以他們才有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才有這「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才有這「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沒有錯過蓮的開放的,還有莫奈。在十九世紀末,他買了幾塊地,挖了一個池塘,池塘里種滿了睡蓮,然後他日日夜夜守在那,將一生最後將近三十年的時光,都給了蓮,然後畫下了一天的每個時刻——早晨、下午、晚上、夜間——水面上盛開著的睡蓮。


  只是到了晚年的莫奈視力越來越差,白內障幾乎使他失明,但他依然不願錯過睡蓮的盛開,固執地作畫,即便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在離他的池塘僅四十英里的地方瀰漫著。但他已看不清開得正好的花朵的線條了,曾經他看花是花,現在他看花已不是花,在他的眼裡,線條消融成了色彩,閃爍、跳躍,交融在一起,不再拘泥於上帝給他們畫好的界限里,流溢而出,成了色彩的狂歡,在莫奈此刻昏花的眼裡,睡蓮從伊甸園裡逃出來了,盡享放縱的歡愉。


  如今,法國政府在莫奈畫睡蓮的池塘邊建造了一座圓廳型的博物館,廳內四壁陳列著《睡蓮》系列作品。當人們站在地上,四周被無邊無際的池水和蓮葉環繞,恍覺自己在水中央,正涉水採蓮,每一個到此的人都遇見了當時在莫奈面前開得最好的花朵。


  莫奈讓眾人沒有錯過,錯過一朵蓮盛開的時間。


  沒有錯過的都成了經典,而錯過的,都成了遺忘。


  有無數的蓮,是你撐蒿在流年似水的皓腕下錯過的一朵。


  在那樣一個夏日的午後,我看見你,從岸邊緩緩行來,我含笑出水,願上你的輕舟小船,與你行過一段流金歲月。你是她願意為你傾情以綻的華年,所有最美、最最溫柔也是最易疼痛的部分都向你綻開,只為了不要錯過你,錯過你驚艷的那一回眸,但是,你終究無視而去,三千弱水,總有你看不見的最痴情的那一個。而那一個你錯過的人——如果此生錯過你,我也要萎謝而去。


  一生為你開得最美,也一生為你自落花瓣而去。


  若是逃學的頑童,有一顆嶄新的彈珠必是從你袋中掉下的。在路旁的草叢中,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


  若是面壁的高僧,有一柱香必是在你殿前焚燒著。陪伴著無知無覺的你度過一段靜默的時光。


  席慕蓉說她為什麼寫詩,就是想要用詩挽回那些錯過:「我的詩很多是一種回望,對時間錯過的追悔。我們整整的一生不斷地錯過,我只有在別後方知,原來我錯過的不是只有我的青春,我錯過的是我唯一僅有的、整整的一生。」


  對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沒有錯過當然更好。但是,如果對的時候,沒有遇到對的人,那遙遙無期的等待,是否值得,或者有意義?是否一定要為了完美的愛,而錯過人生更多的風景?


  此外,現在這個物質豐富的世界里,愛情的一顆真心,被包裝了很多物質的東西,愛已不再純粹,愛,也許不是愛那一顆心,而是愛那一顆心的包裝,挑挑揀揀,要找一個包裝漂亮的,於是從「剩鬥士」變成「必剩客」,又變成「剩者為王」,再變成「齊天大剩」,很多男女由此便錯失了愛情的時間。


  席慕蓉說:「夫妻的生活,是要碰運氣的,我想其實最好的就是靠年輕,有點糊塗就結婚了。如果你非常冷靜地一個一個條件來選,那就不是愛情,而是一種交易了。」


  為了一些身外之物,終是要作紅塵枯骨的我們用整整的一生來慢慢錯過的,也許就是我們這唯一僅有的整整的一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