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很牽挂她嗎?我想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我聽許多人說她一進區中就被選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哦,有謠言說她和一位理科尖子關係挺好的,她也寫信過來證實了,要我告訴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所好學校,機會不可錯過,好好讀書,三年後清華見。你要想開一點……
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從頭到腳毫無知覺。三天前已被重創一次;今天不僅重創,而且還被重(chong)創,傷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憤然罵:「什麼狗屁學校,什麼狗屁市重點,去你媽的!去你——」哽咽得說不出話,只剩心裡的酸楚,跪倒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嗚咽著。事情已經這樣了,問什麼也無濟於事,萬般悲戚里,決定寫信過去畫個句號。
Susan:
我真的很後悔來市南三中。這裡太壓抑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我一直以為我有你,那就夠了。我至今沒有——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麼。我沒有給你寫過信,因為我想保留這份記憶、這種感覺。我有心事只對我自己說,我以為你會聽見。現在似乎我已經多餘了,還是最後寫一封信,說清楚了也好,我已經不遺憾了,因為有過。我祝你,或者說是你們快樂。好聚好散吧,最後對你說——
雨翔的手已經顫得寫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靜坐著發獃,然後提起筆,把最後一句畫掉,擦乾眼淚復看一遍--畢竟這麼嚴肅悲觀的信里有錯別字是一件很令人尷尬的事。雨翔看著又被刺痛了傷心——失戀的人的傷心大多不是因為戀人的離開,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處境的同情和憐憫--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憐。
信寄出后,雨翔覺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動。
那天周五,校園裡的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彷彿沒看見他的傷心,竟然沒有施雨為兩人真正的分手增幾分詩意,以後回首起來又少掉一個佳句「分手總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遺憾。傍晚,涼風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熱身——應該是冷身,可只見風起雲湧,不見掉下來點實質性的東西。
雨翔毫無餓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話,「這世上,別人永遠不會真正疼愛你,自己疼愛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虧待了自己,縱然別人虧待你。雨翔支撐著桌子站起來,人像老了十歲,兩頰的淚痕明顯可見,風乾了惹得人臉上難受。雨翔擦凈后,拖著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沒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學生都看見他的悲傷。
雨果堂里沒幾個人,食堂的服務員也覺得功德圓滿,正欲收工,見雨翔鬼似的慢走過來,看得牙肉發癢,催道:「喂,你吃飯嗎?快點!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經沒幾樣好菜了。人類發展至今越來越像遠古食肉動物。
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這麼多食肉動物的兇猛,這麼長時間了沒吃到過幾塊肉,久而久之,機能退化,對肉失去了興趣,做了一個愛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隨便要了一些菜,獃滯地吃飯。
失戀的人特別喜歡往人煙罕至的角落裡鑽。雨翔躲在一個角落裡吃飯,卻不得已看見了錢榮和姚書琴正一起用餐,眼紅得想一口飯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況似乎不對,以往他倆吃飯總是互視著,彷彿對方是菜,然後再就一口飯;而今天卻都悶聲不響扒著飯。管他呢,興許是小兩口鬧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湧上來。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難熬,晚上幾個小時無邊的空白,除了看書外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倦得直想睡覺。
余雄來找他,問:「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終於有一個人解讀出來了,心裡寬慰一些,說:「沒什麼。」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說:「結束了?」
雨翔沒心理準備,嚇了一跳,默默點頭。
余雄拍拍他的肩說:「想開一點,過兩天就沒事了,紅顏禍水。我以前在體校時——她叫小妍,後來還不是……」
雨翔有了個將痛比痛的機會,正要訴苦,余雄卻說:「你一個人看看書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記憶直追那個夏夜,余雄在三輪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來是這個名字,真是——不過一想到自己,覺得更慘,又是一陣攪心的悲傷。
錢榮也垂頭喪氣進來,見了林雨翔也不計恩怨了,道:「我和那個姓姚的吹了!」
雨翔一驚,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發瘋了,或者說是丘比特終於變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憐錢榮,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較深一些,潛意識裡有些蔑視錢榮的痛苦,說:「很正常嘛,怎麼吹的?」本想後面加一句「你為什麼不帶你的記者團去採訪一下她」,臨說時善心大發,怕把錢榮刺激得自殺,便算了。
「我差點被姓姚的給騙了!」錢榮一臉怒氣,姚書琴的名字都鄙視地不想說,一句話罵遍姚姓人。
「為什麼?」
「那姓姚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給雨翔看。雨翔苦笑說:「你寫的幹嗎讓我看?」
錢榮兩眼怒視那紙,說:「當然不是我寫的,是我在她筆袋裡找到的。」
雨翔接過紙一看,驚嘆市南三中里人才輩出。給姚書琴寫信的那人是個當今少有的全才,他通倫理學,像什麼「我深信不疑的愛在這個年代又復燃了在蘇聯滅絕的『杯水主義』」;他通莎士比亞戲劇,像什麼「我們愛的命運像比亞筆下的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命運」,莎翁最可憐,被稱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學,像什麼「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師,也許位置倒了,但,亞伯拉德與愛綠綺思之愛會降臨的」;他通蘇東坡的詞,像什麼「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他還通英文,用英語作繞口令一首,什麼「Miss,kiss,every changes since the setwo words」,又感嘆說「All good things come to an end」;他甚至還厲害到把道德哲學、文學、美學、史學、英語、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併六國,吐納出來這麼一句:「最美的愛是什麼?It ell myself,是科羅連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溫暖,更是戰時社會主義時a piece of パン(日語:麵包)。」
雨翔「哇」了一聲,說這人寫的情書和大學教授寫的散文一樣。
錢榮奪過紙揉成一團扔了,說:「這小子不懂裝懂,故意賣弄。」
「那——這只是別人寫給姚書琴的,高中里這類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兩字加重音,彷彿在幾十裡外的仇人也被這兩字鞭到一記,心裡積鬱舒散大半。
錢榮道:「這樣一來,也沒多大意思,What's done cannot be undone,事情都擺定了。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誇自己的話是真理,幸虧他爸的職權法力還略缺一點,否則說不定這話會變成法律。
雨翔問:「她提出的?」
錢榮急忙說:「當然是我甩掉她的。」今日之愛情與從前的愛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雖小五內俱全,今日愛情命雖短,但所需之步驟無一欠缺;其次一個不同便是分手,從前人怕當負心人,縱然愛情鳥飛掉了也不願開口,而現代人都爭當負心人,以便誇口時當主動甩人的英雄,免得說起來是不幸被動被甩。
雨翔暗自羨慕錢榮,而他自己則是被迫的,心餘力絀的,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覺。
錢榮問:「去消遣一下,泡網吧,怎麼樣?」
雨翔深知錢榮這人到結賬時定會說沒帶錢,讓別人又先墊著,而且錢榮這人比美國政府還會賴債,就推辭說:「現在市裡管得很嚴。」
「哪裡,做做樣子罷了,誰去管?」
雨翔想也是,現在為官的除吃飽喝足外,還要廣泛社交,萬忙中哪有一空來自斷財路,這類閑暇小事要他們管也太辛苦他們了。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這個謊撒得大失水準。
「算了,我去吧。」
錢榮走後整間寢室又重歸寂靜,靜得受不了。雨翔決定出校園走走。天已經暗下,外面的風開始挾帶凜冽,刺得雨翔逼心地涼。市南三中那條大路漫漫永無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回憶上,每走一步就思緒如潮。
風漸漸更張狂了,夜也更暗了。校園裡凄清得讓人不想發出聲音。鍾書樓里的書尚沒整理完畢,至今不能開放——據說市南三中要開校園網,書名要全輸在電腦里,工作人員輸五筆極慢,打一個字電腦都可以更新好幾代,等到輸完開放時,怕是電腦都發展得可以飛了。學校唯一可以提供學生周末棲身的地方都關著,陰曹地府似的,當然不會有人留下——那些戀人們除外,陰曹地府的環境最適合他們,因為一對一對的校園戀人彷彿鬼怪小說里的中世紀吸血鬼,喜歡往黑暗裡跑。雨翔正逢失戀日,沒心思去當他的吸血鬼伯爵,更沒興趣去當鍾馗,只是默默地垂頭走著。
走出校門口周身一亮,置於燈火之中。裡面的校園似乎和外邊的世界隔了一個年代。這條街上店不多,但燈多車多,顯得有些熱鬧。雨翔坐在路燈下面,聽車子呼嘯而過,悵然若失。
三三兩兩的學生開始往電腦房跑。可憐那些電腦,為避風聲,竟要向妓女學習,晝伏夜出。市南三中旁,光明目張胆的電腦房就有五家,外加上「學習中心」、「網路天地」,不計其數。糾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當年中國死板教育的犧牲品,只去封那些標了「電腦遊戲廳」的地方。彷彿看見毛澤東,知道他是主席,看到毛潤之就不認識了,更何況看到毛石山了。雨翔注視著那些身邊掠過的學生,對他們的快樂羨慕死了。
夜開始由淺及深。深秋的夜性子最急,像是要去買甲A球票,總是要提早個把鐘頭守候著。海關上那隻大鐘「噹噹」不停,聲音散在夜空里,更加空幻。橘黃的燈光映著街景,雨翔心裡浮起一種異鄉的冷清。
一個攜著大包學生模樣的人在雨翔面前停住,問:「同學,耳機、隨身聽、錢包要不?」
雨翔本想趕人,抬頭看見那人疲倦的臉色,緩兵道:「什麼樣的?我看看。」
那人受寵若驚,拿出一隻隨身聽,兩眼逼視它,說:「這是正宗的索尼,馬來西亞產的,很好啊!」
「我試試。」
那人見雨翔有買的慾望,忙哆嗦著裝好電池,揀半天挑出一副五官端正的耳機,對準孔插了兩次,都歪在外面,手法比中國男足的腳法還臭。第三次好不容易插進了,放進一盤帶子,為防這機器出現考前緊張症,自己先聽一下,確定有聲音后,才把耳塞給雨翔戴上。
雨翔聽見裡面的歌詞,又勾起傷心。那聲音實在太破,加上機器一破,雙破臨門,許多詞都聽不明白,只有斷斷續續聽懂些什麼「我看見……的燈火,在遠方,一剎那消失在天空……通往你的橋都沒有……雨打醒的臉,看不到熟悉的畫面……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個熟悉的角落讓我的心停泊……遠方的你燦爛的燈火……何時能燃燒在我的天空」(滾石唱片公司,張洪量《情定日落橋》)。
那人心疼電,說:「怎樣,清楚吧?」
「可以。」
那人便關掉隨身聽,問:「要嗎?」
「多少錢?」
「一百六十元。」
雨翔驚詫地複述一遍。那人誤解,當是太貴,然後好像害怕被路燈聽見,俯下身輕輕說:「這是走私貨,這個價已經很便宜了,你如果要我就再稍微便宜一些。」
雨翔本來絲毫沒有要買的意思,經那人一說,心蠢蠢欲動,隨口說:「一百五。」
那人佯裝思慮好久,最後痛苦得像要割掉一塊肉,說:「一百五——就一百五。」
雨翔已經沒有了退路,掏錢買下,花去一個半禮拜生活費。那人謝了多句,轉身消失在夜色里。
這時雨翔才開始細細端詳那個機器,它像是從波黑逃來的,身上都是划傷擦傷——外表難看也就算了,中國人最注重看的是內在美,可惜那機器的內在並不美,放一段就走音,後來那機器彷彿通了人性,自己也覺得聲音太難聽,害羞得不肯出聲了。
雨翔嘆了一口氣,想一百五十塊就這麼去了,失戀的心痛變為破財的心疼。過一會兒,兩者同時病發,雨翔懊惱得愁緒糾結心慌意亂。
這麼靠在路燈邊。街上人開始稀少了,雨翔也開始覺得天地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