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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期中考試剛過,林雨翔紅了五門——數學化學物理自在情理之中,無可非議:化學仗著初中的殘餘記憶,考了個粉紅,五十三分;物理沒有化學那樣與中考前的內容藕斷絲連,高中的物理彷彿已經宣布與初中的物理脫離父子關係,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個鮮紅,四十五分;數學越來越難,而且選擇題少,林雨翔悲壯地考了個暗紅,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風采后,文科也有兩門犧牲,其一是計算機,雨翔對此常耿耿於懷。中國的計算機教育彷彿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見世界發展趨勢;而且被蒙的還是個懶人,不願在黑暗裡摸索,只會待在原地圖安全——當時Windows98都快分娩出來了,市南三中,或者說是全上海的高中,還都在教Foxbase這類最basic的東西,學生都罵「今天的學習為了明天的荒廢」,其實真正被荒廢掉的不是學生的學習,而是電腦的功能,學校里那些好電腦有力使不出,幸虧電腦還不會自主思考,否則定會氣得自殺;雨翔比痛恨fox(狐狸)還要痛恨Foxbase,電腦課也學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試成績紅得發紫——二十七分。最後一門紅掉的是英語。雨翔被錢榮害得見了英語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驚奇的是,錢榮也才考了六十二分。錢榮解釋:「Shit!這張什麼試卷,我做得一點興趣都沒有,睡了一個鐘頭,沒想到還能及格!」語文歷史政治雨翔湊巧考了及格,快樂無比;看一下謝景淵的分數,雨翔嚇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離滿分僅一步之遙。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來,裝作不屑,說:「中國的教育還是培養那種高分——的人啊。」話里把「低能」一詞省去了,但「低能」兩字好比當今湧現的校園烈士,人死了位置還要留著,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后頓了一下,使謝景淵的想像正好可以嵌進去。謝景淵嚴肅道:「林雨翔,你這樣很危險,高中不比初中,一時難以補上,到時候萬一留級了,那--」雨翔被這個「那」嚇出一個寒戰,想萬一真的留級真是奇恥大辱,心裡負重,嘴上輕鬆:「可能嗎,不過這點內容,來日方長。」「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這個樣子下去……」「好了,算你成績高,我這文學社社長不如你,可以了吧?」謝景淵說:「那你找誰去補課?」雨翔士可辱不可殺,語氣軟下來:「有你這個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誰?」謝景淵竟被雨翔拍中馬屁,笑著說:「我的理科其實也不好。」姚書琴被愛沖昏了頭,開了兩盞紅燈,被梅萱找去談一次話后,哭了一節課,哭得雨翔心曠神怡。文學社裡依舊是萬山授大學教材。萬山這人雖然學識博雅,但博雅得對他的學識產生了博愛,每說一條,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證,以示學問高深。比如一次說到了四大名著之一的《西遊記》,不住地說什麼「妖對仙,佛對魔」,不知怎麼說到牛魔王,便對「牛」產生興趣,割捨不下他的學問,由「牛魔王」發展到「牛虻」。這還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說「包法利(Bovary)」隱含了「牛(Boving)」的讀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後繞一個大圈子竟然能夠回到《西遊記》--「牛夫人」在《西遊記》里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鐵扇公主是也!社員們被傾倒一大片,直嘆自己才疏學淺。萬山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許多次運氣不佳,引用了半天結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只好擱在外面。雨翔對這種教學毫無興趣可言,筆記塗了一大堆,真正卻什麼也學不到。只是留戀著社長的名稱,才耐下心聽課。當上社長后,雨翔演化成了一條,兩眼長在頂上,眼界高了許多,對體育組開始不滿,認為體育生成天不思進取穢語連天,「道不同,不相為謀」,尋思著要退出體育組。十一月份,天驟然涼下,遲了兩個月的秋意終於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樹多,樹葉便也多,秋風一起,滿地的黃葉在空中打轉,「嘩嘩」作響。晚秋的風已經有了殺傷力,直往人的衣領里灌。校廣播台的主持終於有了人樣,說話不再斷續,但古訓說「言多必失」,主持還不敢多說話,節目里拚命放歌——

  已經很習慣從風裡向南方眺望


  隔過山越過海

  是否有你憂傷等待的眼光


  有一點點難過突然 覺得意亂心慌

  冷風吹痛的臉龐


  讓淚水浸濕了眼眶

  其實也想知道

  這時候你在哪個懷抱


  說過的那些話

  終究我們誰也沒能夠做到

  總有一絲愧疚 自己

  不告而別地逃


  而往事如昨


  我怎麼都忘不了……


  這歌有催人傷心的威力。雨翔踱到教室里,見自己桌面上靜躺著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著想自己身在異地,原本初中里交的朋友全然沒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詩人或哲人打比方說「距離如水」,那麼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離這攤水裡就無影無蹤--今天竟有一塊粉末沒溶化完,還惦著他,怎麼不令人感動!林雨翔撲過去,心滿肚子亂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來的,一見到字,希望涼了一截。那些字彷彿剛被人揍過,腫得嚇人,再看信封,希望徹底冷卻,那信封像是馬拉,患了皮膚病,長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褶,不是Susan細心體貼的風格。


  雨翔還是急不可待拆開了信。信紙一承以上風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殘敗樣。信上說:


  林友:


  展信佳。不記得我了吧?應該不會的。我現在在區中里,這是什麼破學校,還重點呢,一點都沒有味道。每天上十節課,第一個禮拜就補課。中國教委真是有遠見,說是說實行「雙休日」,其實仍舊是單休,還要額外賺我們一天補課費。說說就氣,不說了。


  期中剛過,考得極差,被爹媽罵了一頓。


  說些你感興趣的事吧--說了你會跳樓,但與其讓你蒙在鼓裡,還不如讓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嗎?現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經變了,她現在和理科極優的男孩好得--我都無法形容!簡直--她有無給你寫信?如果沒有,你就太可惜了,這種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罷,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歸。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待在裡面不想出來了,所以你人都見不到。


  匆匆提筆,告之為你,節哀順變。


  勿念。


  Tansem Luo

  於區中洞天樓

  雨翔看完信,腦子裡什麼都想不了,覺得四周靜得嚇人,而他正往一個深淵裡墜。墜了多時,終於有了反應,怕看錯了,再把信讀一遍,到Susan那一段時,故意想跳掉卻抵抗不了,看著鑽心地痛,慌悶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臉,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廣播里唱最後一句「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雨翔才回到現實,右手緊握拳,往桌子上拚命一捶,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全是這一捶的餘音。李清照的悲傷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慘,物非人非,淚水又不肯出來,空留一顆心——絕不是完整的一顆--麻木得擠不出一絲樂觀,欲說不能,像從高處掉下來,嘴巴著地,只「嗯」了一聲后便留下無邊無際無言無語的痛。人到失戀,往往腦海里貯存的往事會自動跳出來讓他過目一遍,加深悲傷。心靜之時,回想一遍也沒什麼,只覺人世滄桑往事如煙;心痛之時,往事如煙,直拖著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戀倍思親,不是思活著的親人,而是思死去的親人,所以便有輕世之舉。雨翔悲愴得想自殺,滿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燒一趟赤壁。自殺之念只是匆忙劃過而已,一如科學家的美好設想,設想而已,絕無成品出現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兩封信——兩張字條他都帶來了,開了柜子找出來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難過,既捨不得又兇狠地把紙撕爛,邊撕邊說:「什麼--三重門——去你的--我--」這時腦子突然聰明,想起萬山說過「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禮記?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儀禮、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決定把Susan忘記。


  突然,林雨翔的聰明更上了一個台階--他猛想起,剛才只顧悲傷了,忘了看信是誰寫的,區區一個生人的話,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來,望著一地的紙片後悔不已。


  那個「Tansem Luo」實在生疏,英文里各無意義,學魯迅硬譯是「天山騾」,雨翔漸漸懷疑這信的可信度。再念幾遍,似乎有了頭緒:騾,羅,天——羅天誠!罵這小子變騾子來嚇人--羅天誠的意思顯而易見,要先利用雨翔通訊不便的劣勢撒個謊讓他退出,再自己獨佔Susan。雨翔長吐一口氣,想多虧自己膽大心細推理縝密,剛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構思寫封回信。


  一般來說,看信時快樂,回信時就痛苦;而看信時痛苦,回信時就快樂。雨翔沒有王爾德和奧登曾那麼怕回信,展紙就寫。


  Dear Luo:


  展信更佳。


  身在異地,身心飄泊,偶見昔日友人(是友人還是敵人?)之信,感動萬分。


  信里提及Susan,摯友大可放心,Susan與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倆通信不斷,彼此交心,了解極深。至於信里提醒的情況,我的確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間討論題目有何不可?

  不知羅兄在區中生活如何?望來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現任本市最佳之文學社之社長,羅兄可將此消息轉告Susan。


  祝學安


  寫完信后,雨翔揚眉吐氣,但覺得不解恨,再加幾句:

  P.S:羅兄,十分抱歉,複信簡短,主要因為我手頭有一堆Susan的信,要趕著還信債,匆匆止筆,見諒。


  雨翔馬上買了幾張郵票把信寄了出去,覺得早一天讓羅天誠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點快樂。


  然而出氣歸出氣,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兩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臉卻依舊灼痛。


  為打消疑慮,雨翔又給沈溪兒寫一封信:


  溪兒:


  為避免你忘記,我先報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貫耳吧?閑著無聊給你寫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馬上接下去問:「快如實招來,Susan怎麼樣了?」但這樣有失禮節,讓人感覺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筆胡寫「近來淫雨綿綿,噩運連連」、「中美關係好轉,聞之甚爽」,湊了三四百個字,覺得掩飾用的篇幅夠了,真正要寫的話才哆哆嗦嗦出來:

  突然記起,所以順便問一下,Susan她最近情況怎樣?我挺牽挂的。


  寫完這句話想結束了,但覺得還是太明顯,只好後面再覆蓋一些廢話,好比海龜下蛋,既然已經掘地九寸,把蛋下在裡面,目的達到后當然不能就此離開,務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讓蛋不易被察覺。


  雨翔滿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種豆得豆,三天後雨翔同時接到兩人來信。雨翔急著要看羅天誠的反應,拆開后卻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話用紅筆畫了出來,即「我現任本市最佳之文學社之社長,羅兄可將此消息轉告Susan」,旁邊指示道:既然你與Susan「通信不斷」,何必要我轉告?雨翔幡然醒悟,臉上臊紅一片,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批示旁邊是對這條批示的批示: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信也罷信也罷。


  雨翔心有些抽緊,拆開沈溪兒的信。沈溪兒學來雨翔的風格,廢話連篇,雨翔找半天才發現Susan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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