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呀,真是白活了,這麼有名的地方都不知道!」梁梓君嘲笑他。
林雨翔又委屈又自卑,油然而生一種看名人錄的感覺。他問:「那個地方鬧過鬼?」
「鬼你個頭,哪來的鬼,可怕一點而已!」
「怎麼可怕?」
「我怎麼跟你說呢?這個地方在條弄堂里,房子坍了,像很早以前那種樓房,到半夜常有鬼叫--是怪叫。」
話剛落,一陣涼風像長了耳朵,時機適當地吹來。林雨翔又冷又怕,沒見到鬼屋,已經在顫抖了。
「敢不敢去?」
「我——敢!」
兩人驅車到日落橋下。那裡是一片老的居民區,林雨翔好幾年沒有去過了。路驟然變小。天上沒有星月,襯得這夜空格外幽涼。
梁梓君導遊:「快到了。」
林雨翔頓時像擁有狼一樣的耳朵,廣納四面聲音。他沒有聽到鬼叫。
梁梓君引經據典嚇人:「在傳說里,這地方曾經有四個被日本人活埋的農民,死得很慘,一到晚上就出來聚到鬼屋裡,聽人說,那四個鬼專管這鎮上人的生、老、病、死。還有人見過呢,眼睛是紅的。那個人沒過幾天就死了,全身發綠,腦子爛光!恐怖!」
林雨翔身上的雞皮疙瘩此起彼伏,狼的耳朵更加靈敏,只聽到「沙沙」的落葉卷地聲和風聲,一句古詩見景復甦,湧上林雨翔的記憶——「空聞子夜鬼悲歌」。
側耳再聽半天,隱約聽見有麻將牌的聲音。這種漆黑駭人的地方,恰好是賭徒喜歡的,說不準那四個鬼也正湊成一桌玩麻將呢。
林雨翔岔開鬼話題:「這地方賭錢的人很多啊!」
梁梓君:「是啊,不要太多,就像--」他本想比喻說像天上的繁星,抬頭看見連星星都怕褻瀆自己的清白去比喻賭徒,一顆沒有,於是急忙改口:「多得數不清!」
「唉,賭徒加鬼,正好是賭鬼。」
「大作家,別玩文字了!」
林雨翔突然想到「賭鬼」這個詞造得有誤,鬼一定不會服氣。因為感覺上,那「鬼」好像是賭注,比如甲問乙:「你們賭什麼?」乙答:「我們賭鬼。」語法上還是成立的。應該叫「鬼賭」才對。
林雨翔剛想把自己的巧思妙見告訴梁梓君,只見梁梓君神經質地一剎車,說:「下車,到了!」
林雨翔緊張得用以自我放鬆的「賭徒見解」都忘了。停下車鎖好,見四周只是些老房子,問:「哪來的鬼屋?」
「別急,走進那弄堂——」梁梓君手一指身後的黑弄。林雨翔扭頭一看,一剎那汗毛都直了。那弄堂像地獄的入口,與它的黑暗相比,外邊這夜也恨不得要自豪地宣稱「我是白天」了。
林雨翔跟隨著梁梓君走進弄堂,頓時舉步艱難,但礙於面子,還是要艱難舉步。四周暗得手貼住鼻子還不見輪廓,彷彿一切光線膽小如雨翔而虛榮不及他,都不敢涉足這片黑暗。
提心弔膽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頓時有了感覺。那兩隻荒置了半天的眼睛終於嗅到光線,像餓貓看見老鼠一樣捕捉不已。
看仔細了眼前的東西,林雨翔的腳快酥了。那幢危樓佇立在一個大庭院里,半邊已經坍了,空留著樓梯。這樓解放前是教堂,解放后做醫院,坍了十多年。總之,無論它做教堂做醫院,都是一個害人的地方。坍了更壞人心。林雨翔不知道這樓的簡歷,以為是從天而降的,更嚇著了自己。林雨翔「困倚危樓」,顫聲說:「有什麼好怕的?」
「不怕,就上去!」
林雨翔聽到要上樓,躊躇著不前。
梁梓君說:「你怕了?」
林雨翔瞥一眼佇立在凄冷夜色里的鬼屋,頓時嚇得故我消失,說:「這--這有危險吧--」
「哪裡!瞧你娘們似的,走!」梁梓君拖林雨翔上樓。那樓梯其實還和樓麵糰結得很緊,只是看著像懸空了似的。剛走幾步,樓上一陣騷動和腳步聲。梁梓君嚇得全身一震,喝道:「誰!」林雨翔的意識更像僵掉了,連表示驚訝的動作也省略掉了,怔在原地。
樓上的鬼也嚇了一跳--嚇了四跳。有人開口:「儂啥人?」
梁梓君的心終於放下,長吐一口氣。林雨翔的意識終於趕了上來,與意識同行的還有渾身的冷汗。他聽到一口的上海話,心也放鬆許多,好歹是個人。退一步講,即使上面是鬼,也是上海鬼,給點錢就可以打發走了。
梁梓君遲疑著問:「儂是--是--老k?」
「咦?儂——梁梓君!」
上頭有了回應。林雨翔大吃一驚,想原來梁梓君的交際面不僅跨地域而且入地獄。那個叫老k的從樓梯口出現,猛拍梁梓君的肩。梁梓君介紹他:「我朋友,叫老k,職校的!」
「伊是儂弟兄?」老k不屑地指著林雨翔問。
「不,我的同學。」梁梓君道。
梁梓君和眼前的長發男生老k是從小玩到大的--從小打到大。老k練得一身高強武藝,橫行鄰里,小鎮上無敵,成績卻比梁梓君略微好一些,所以榮升職中。梁梓君和他鄉誼深厚。但由於梁梓君與其道路不同,沉溺美色,成績大退,所以留了一級,無緣和老k廝守。老k進了縣城的職校后,忙於打架,揍人騙人的議程排滿,所以無暇回小鎮。梁梓君和他已經一個多月不見,此番意外相逢,自然不勝激動。兩人熱烈交流,把雨翔冷落在一邊。
老k聊了一陣子,突然記起有樣東西忘在樓上,招呼說:「貓咪,出來吧!」
樓上怯生生走出一個女孩,長發及肩。夜色吞噬不了她臉的純白,反而襯托得更加嫩。林雨翔兩眼瞪大得臉上快要擠不下,嘴裡喃喃說:「susan!」
那女孩邊下樓邊理衣服。老k伸手迎接。林雨翔跨前一步,才發現認錯了人,那女孩的姿色遜了susan一分,發質也差了susan一等,但畢竟還是光彩照人的。
老k竟也和梁梓君一個德性,可見他不是不近女色而是情竇未開,而且他不開則已,一開驚人,夜裡跑到鬼屋來「人鬼情未了(unchained melody)」。
那女孩羞澀地低著頭玩弄頭髮。
老k:「你來這地方幹什麼?」
梁梓君:「玩啊,你--」梁梓君指著那女孩子笑。
「哦,還不是大家互相playplay嘛!」老k道。
梁梓君頓悟,誇老k有他的風采。
老k:「還愣著等個鳥?去涮一頓!」
「哪裡?」梁梓君問。
「不是有個叫『夜不眠』--」老k對鄉里的記憶猶存。
「哦!對!『夜不眠快餐店』!」梁梓君欣喜道,然後邀請林雨翔說,「一起去吧!」
林雨翔本想拒絕,卻鬼使神差點了頭。追溯其原因,大半是因為身邊長發飄飄的老k的「貓」,所以,身邊有個美女,下的決定大半是錯誤的。難怪歷代皇帝昏詔不斷,病根在此。
三人有說有笑,使鬼路的距離似乎縮短不少。老k的「貓咪」怕生得自顧自低頭走路,叫都不叫一聲。雨翔幾欲看她的臉,恨不得提醒她看前方,小心撞電線杆上死掉--雖然有史以來走路撞電線杆的只有男人,他不忍心那個看上去很清純的女孩子開先河。
走了一會兒,四人到「夜不眠快餐店」。那是小鎮上唯一一家營業過晚上九點的快餐店。望文生義,好像二十一點以後就是白天。店裡稀稀拉拉有幾個人,都是賭餓了匆忙充饑的,所以靜逸無比。從外觀看,「夜不眠」無精打采地快要睡著。
四個人進了店門,那「夜不眠」頓時店容大振,一下子變得生機無限。
老k要了這家店揚名天下的生煎。四人都被嚇餓了,催促老闆快一點。老闆便催促夥計快一點,夥計恨不得要催時間慢一點。
梁梓君追憶往事,說他第一次受處分就是因為在上海的「好吃來」飯店打架。老k向他表示慰問。那女孩仍不說一句話,幸虧手旁有隻筷子供她玩弄,否則表情就難控制了。
一會兒,生煎送上來,那生煎無愧「生煎」的名字,咬一口還能掉下麵粉來。四人沒太在意,低頭享用。老k和梁梓君一如中國大多學者,在戀愛方面有精深的研究,卻不能觸類旁通到餐飲方面。他們不曉得女孩子最怕吃生煎小籠這類要一口活吞的東西,而這類東西又不能慢慢消滅掉,那樣汁會濺出來。女孩子向來以櫻桃小嘴自居,如果櫻桃小嘴吞下一個生煎的話,物理學家肯定氣死,因為理論上,只存在生煎小嘴吞下一個櫻桃的可能。
老k全然沒顧及,忙著吃。那女孩的嘴彷彿學會了中國教育界處理問題的本事,只觸及皮而不敢去碰實質的東西。林雨翔偷視她一眼,她忙低下頭繼續堅忍不拔地咬皮,頭髮散垂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