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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這獎並不像林雨翔想像的那樣會轟動全中國,甚至連轟動一下這學校的能量都沒有。雨翔原先期盼會「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所以報紙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報紙消息閉塞,這麼重大的事情都不予報道。林雨翔甚至連廣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專家,哪個地方打三折哪個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然後乞望「散見於諸報端」,然而「諸報端」也沒這閑工夫。


  失望后,林雨翔只盼小鎮皆知就可以了。他想上回那個理科獎威力還尚存,這次這個文科獎還不知道要鬧多厲害呢。但文科顯然不及理科的聲望大,事隔一周,小鎮依然靜逸,毫無要蒸發的痕迹。


  人們對此反應的平淡令雨翔傷心。最後還是馬德保略滿足了雨翔的虛榮,準備給雨翔一個廣播會。雨翔不敢上廣播,一怕緊張,二是畢竟自己誇自己也不妥當,不如馬德保代說,還可以誇獎得大一些。


  羅天誠也常向雨翔祝賀,這些賀詞顯然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胃」之言,都酸得讓人倒牙,乃是從胃裡泛上來的東西的典型特徵。但不管怎麼說,羅天誠的「盛讚」都算是「肚子里的話」了。


  林雨翔擺手連說:「沒什麼沒什麼的,無所謂。」一派淡泊名利的樣子。其實這世上要淡泊名利的人就兩種,一種名氣小得想要出也出不了,一種名氣大得不想出還在出;前者無所謂了,後者無所求了,都「淡泊」掉名利。倘若一個人出名正出得半紅不紫,那他是斷不會淡泊的。林雨翔肯定屬於第一種,明眼人一瞥就可以知道,而羅天誠這大思想家就沒想到。


  同時,林雨翔急切盼望susan知道,而且是通過旁人之口知道。他常急切地問沈溪兒susan知道否,答案一直是「否」。那封古老的信也杳如黃鶴,至今沒有一點迴音。自上次水鄉歸來,至今沒和susan說一句話,但值得欣慰的是梁梓君曾科學地解釋了這種現象,說「和一個女孩子關係太好了,說的話太多了,反而只能做朋友而不能做女朋友」,難怪中國人信奉「話不能說絕」,這是因為話說得沒話說了,就交不到女朋友了。


  以這點自慰,林雨翔可以長時間笑而不語。笑真是人的一種本能,禽獸里能笑的也只有人和馬(《廣陽雜記》「馬嘶如笑」)了;無怪乎星宿里有個人馬座。男的一看見美女,心裡就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色笑,所以興許男人是馬變的;而女人看見了大樹多會想去倚靠攀登,可見,女人才是地地道道由猿猴進化來的。林雨翔每走過susan身邊,總是露齒一笑,susan也報以抿嘴一笑。如此一來,林雨翔吃虧了兩排牙齒,心裡難免有些不平衡,總伺機著說話,或談談文學,或聊聊歷史。可每遇susan一笑,什麼文學歷史的,全都忘記。事後又失悔不已。


  還好有沈溪兒在。沈溪兒常去找susan,順便還把林雨翔的一些關及她的話也帶上,一齊捎去,所以林雨翔學乖了,有話對沈溪兒說。沈溪兒搬運有功,常受林雨翔嘉獎,蝦條果凍總少不了。


  susan的心情本應是抽象的不能捉摸的東西,而每次沈溪兒總會將其表達出來,好比可顯示風向的稻草。雨翔稱讚她功不可沒。但沈溪兒很怪,這次林雨翔獲全國大獎的消息她卻始終不肯對susan說。


  獲獎之後那些日子,馬德保和林雨翔親密無間。馬德保收了個愛徒,才知道其實收徒弟是件很快樂的事,難怪如蘇格拉底孔子之類都會收徒弟--徒弟失敗,是徒弟本身的不努力,而徒弟成功,便是良師出高徒了。廣收徒弟后把才識教給他們,就好比把錢存在銀行里,保賺不賠。


  林雨翔只為報知遇之恩。馬德保教的那些東西,不論中考高考,都只能作壁上觀。換句話說,這些東西都是沒用的。


  馬德保把自己新散文集的書稿給林雨翔看。書名叫《夢與現實--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很吸引人。自序里說馬德保他「風雨一生」,還「沒讀過多少書卻有著許多感悟」。


  雨翔很驚異,這些文字不符合馬德保的狂傲性格。林雨翔困惑良久,終於知道--別人可以去拍馬的屁而馬不能拍自己的屁,於是拍道:「馬老師你很厲害的,寫的文章很華美的!」


  馬德保推辭:「一般性。你可是老師很值得驕傲的一個學生啊!」


  「呃——是嗎?」


  「你很有悟性!」


  雨翔被誇得不好意思了。


  馬德保再介紹他即將付梓的書稿:「我這本書,上面出版社催得很緊,我打算這個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緊了,其實,寫文章要有感而發的,趕出來的不會好,我這幾篇文章,開頭幾篇還挺滿意,後面的就不行了。嗨,也非我本意,讀者喜歡嘛,可這次如果誰說後面幾篇好,誰的欣賞水平就……」


  林雨翔剛好翻到後面的《康河裡的詩靈》,正要誇美,嘴都張了,被馬德保最後一句嚇得閉都來不及。但既然幕已經拉開,演員就一定要出場了,只好湊合著說:「馬老師的後面幾篇其實不錯的,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


  「也對。哦,對了,林雨翔啊,你的文章--那篇獲全國一等獎的,我在寄給北京的同時,也寄到了廣州的《全國作文佳作選》,這期上發表了,你拿回去吧,這是樣書,寄到我這兒。」


  林雨翔最近喜不單行。急切地接過作文書,想這本《全國作文佳作選》應該檔次很高,不料手感有異,定睛看,紙張奇差,結合編輯父親的教誨,斷定這本雜誌發行量和影響力都很小。名字的氣派卻這麼大,想中華民族不愧是愛國愛出了名氣的地方,針眼大的雜誌也要冠個全國的名義。突然也對那全國作文比賽起了疑心,但疑心很快過去了,想不會有假的。


  馬德保說:「你最近的收穫很大啊。」


  「哼哼,是啊,謝謝馬老師。」


  「不要這麼說,馬老師也只是盡了當老師的責任,你說是不是?」


  「哈,這,我以後要多向馬老師學習散文的創作。」林雨翔說。


  馬德保畢竟在文壇里闖蕩多年,臉皮和書稿一樣深厚,說:「哈哈,那馬老師的風格要薪盡火傳了!不過,最近你還是要抓緊複習,迎接考試,你這種腦子,考不進市南三中,可惜了!好了,你回去複習吧。」


  林雨翔回去后仔細看《全國作文佳作選》,不禁失望。他的美文是第八篇,地理位置居中。可惜這類雜誌不像肥魚,越中間那段越吃香。這種小書重在頭尾,頭有主打文章,尾有生理諮詢,都誘人垂涎。雨翔看過他那篇中國第一的文章,覺得陌生。文章下面還有「名家評點」,那名家長壽,叫「伯玉(初唐陳子昂的字)」,扳指一算,貴庚千餘歲,彭祖(傳說里他活了八百歲)要叫他爹的爹的爹的爹。「伯玉」已經千年修鍊成精,所以評點也特別的「精簡」,區區兩行,說雨翔的文章「文筆豪放,收斂自如,頗有大師的風采。但結構尚欠推敲」。


  林母看見兒子發表文章,欣喜如和了一局大牌。她縱覽這篇文章好幾遍,說整本書就兒子的文章最好。拿到單位里複印了近十份,散發給賭友和朋友--其實就等於散發給賭友,還寄給林雨翔的小學老師。林父正在雲南出差,打長途回家,林母就報喜。林雨翔的小學語文老師迅速做出反應,回函說林雨翔天生聰穎,早料有此一天。


  雨翔把複印件寄了一份給susan,寄后又纏住沈溪兒問susan的反應。沈溪兒最近因為張信哲的《到處留情》專輯受到批評而不悅,嚴厲指責林雨翔膽小懦弱,不敢親手遞信。林雨翔辯解說「寄情寄情」,就是這個道理,感情是用來寄的,寄的才算感情。


  沈溪兒罵他油滑,胡謅說susan另有所愛,那男的長得像柏原崇,現在在華師大里念英文系;被雨翔罵白痴,氣得再度胡謅susan除另有所愛外還另有所愛,那男的長得像江口洋介,在華師大里念數學系。雨翔和沈溪兒不歡而散。


  林雨翔口頭說不可能,心裡害怕得很,安慰自己說兩個日本男人在一起一定會火併的,但突然想到東洋武士不像歐洲武士那樣會為一個女人而決鬥。兩個人一定很和平共處。他在情路上連跌兩跤,傷勢不輕。


  偏偏他下午看到電影雜誌上有柏原崇和江口洋介的照片,瞪著眼空對兩個人吃醋,然後悲觀地想給這段感情寫奠文。


  沈溪兒告訴他那是假的——她怕林雨翔尋短見,說出了口又後悔地想,留林雨翔在這世上也是對她語文課代表的一種威脅。林雨翔高興得活蹦亂跳。


  自修課時他跑去門衛間看信,一看嚇了一跳,有他林雨翔二十幾封信,於是他帶著疑惑兼一堆信進了教室,進門時不免要炫耀。有時信多比錢多更快樂,因為錢是可以賺的而信卻賺不出來。同學詫異,以為林雨翔登了徵婚啟事。林雨翔自豪地拆信。


  拆了第一封信才知道來由,那些人是因為看了林雨翔的文章后寄來的。第一封簡明扼要,毫無旁贅,直衝目的地而來:


  我看了你的文章,覺得很好,願與我交筆友的就給我回信,地址是……


  第二封遠自內蒙古,看得出這封信經過長途跋涉,加上氣候不適,又熱又累,彷彿大暑里的狗,張嘴吐舌--信的封口已經開了,信紙露在外面。信的正文一承內蒙古大草原的風格,長無邊際:

  你別以為我們是鄉下人哦,我們可是城上的。我父親是個教師,母親是個家庭主婦。我妹妹今年三歲,正計劃著給她找個幼兒園呢!你們這裡是不是叫幼兒園呢?上海是個繁華的大都市,讓我充滿了嚮往和幻想……


  這樣的,寫了幾千字,天文地理都海納在裡邊。雨翔這才明白,信雖然賺不出來卻可以撰出來——當然是和學生作文那樣的杜撰的「撰」--雨翔決定不回信。這時他首次感到成名后的優越。


  以後的信大多是像以上幾封的式樣內容,涵蓋全國各地。廣東作為本土,更是有數十封。寫信人都看了《全國作文佳作選》,再引用伯玉的話誇獎,毫無新意。雨翔發現現代人的文筆仍舊有南北派之分,南方人繼續婉約,信里油鹽醬醋一大攤;北方人口氣像身材一樣豪壯,都威脅「你一定要回信」!雨翔慶幸自己身在上海,不南不北。拆到一封本市的來信時,頓時慶幸也沒有了——上海人的筆風收納了北邊的威脅和南方的嗦。而且那人不愧是喝黃浦江水長大的黃種人,坐擁雙倍的「黃」,妙喻說雨翔的文章沒有強姦文字的跡象,有著早泄的爽快。然後黃水東引,說這妙喻出自台灣董橋(董橋,1942年生,本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長期在香港和英國兩地從事新聞出版工作,著有多本散文集。),是一貫的董橋風格。林雨翔不知道「董橋」是什麼地方,想在國民黨賊居的地方,不會有道家的橋,懷疑是「孔橋」的音誤(國民黨尊儒教)。既然沒辦法斷定,「市友」的信也只好束之高閣了。


  信只拆剩下三封。倒數第三封讓人眼前一亮,它來自首都的「魯迅文學院」。魯迅余猛未絕,名字震撼著林雨翔。取出信,撲面而來的就是文學院「院士」的判斷失誤,把手寫「林雨翔」后鉛印的「先生」一筆劃掉,留個「小姐」續貂。給林雨翔小姐的信如下:

  我院是個培養少年作家的地方,是文學少年的樂土。在這裡,祖國各地的才子才女歡聚一堂,互相交流。著名作家xxx,xxx,等等,都是從我院走出的傑出人才。


  我院辦院水平較高,旨在弘揚中國文學。幸運的您已被我院的教授看中。我院向您發出此函,說明您的文學水平已經有相當的基礎,但尚需專家的指點,才能有進一步的提高。


  本院採取的是函授方式,每學期(半年)的函授費用一百八十元,本院有自編教材。每學期您需交兩篇一千字以上的習作(體裁不限,詩歌三十行),由名師負責批閱,佳作將推薦給《全國作文佳作選》、《全國優秀作文選》、《全國中學生作文選》等具有影響力的雜誌報紙。每學期送學員通訊錄。


  匯款請寄xxxxxxx,切勿信中夾款。祝您圓一個作家之夢!助您圓一個作家之夢!林雨翔又難以定奪,準備回家給父親過目。倒數第二封更加嚇人:

  您好。莫名收到信,定感到好生奇怪罷!我是您遠方一摯友,默視著你,視線又長,且累。所以我決定要寫信。這種信該不會太有話說,然而我也忍不住去寫,或者竟寄來了。大抵是因為你的文章太好了罷!假若你有空,請回信。


  林雨翔看完大吃一驚,以為魯迅在天之靈寄信來了。一看署名,和魯迅也差不離,叫周樹仁,后標是筆名,自湖北某中學。樹仁兄可惜晚生了一百年或者早生了一百年。林雨翔突然想這人也許正是「魯迅文學院」里「走出」的可以引以驕傲的校友,不禁失笑。


  最後一封信字體娟秀,似曾相識。林雨翔盯著字認了一會兒,差點叫出聲來。最後一封信恰恰是最重要的,來自susan。林雨翔急速拆開,小心地把信夾出。信的內容和上封並無二致,奉勸林雨翔要用心學習,附加幾句讚揚文章的話。區區幾十個字他看了好幾遍,而且是望眼欲穿似的直勾勾地盯住,幸虧那些字臉紅不起來,否則會害羞死。


  這次去門衛間去得十分有價值,這些信落到班主任手裡,後果很難說。林雨翔豐收后回家,路上對那本爛雜誌大起敬意,原以為它的發行量不過二三十本,看來居然還不止。可見這些破作文雖然又愚又呆,但後面還有一幫子寫不出破作文的更愚更呆的學生跟隨著呢。


  林母聽到看到魯迅文學院的邀請,竭力建議雨翔參加。其實她並不愛魯迅,只是受了那個年代書的影響,對梁實秋恨得咬牙切齒,引用軍事上的一條哲理,「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既然朋友的學院函請,便一定要賞臉。她又把喜訊傳給林父,林父最近和林母有小矛盾。按照邏輯,「敵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所以,堅決反對,說一定是騙錢的。


  晚上補課補數學。任教老頭爽朗無比,就是耳背——不過當老師的耳背也是一種福氣。他是退休下來的高級教師——不過說穿了,現在有個「高級」名義算不得稀奇,上頭還有「特級」呢,興許再過幾天,「超級老師」都快有了。高級老師深諳數學,和數學朝夕相伴,右眉毛長成標準拋物線;左眉毛像個根號,眉下眼睛的視力被那根號開了好幾次方,弱小得需八百度眼鏡才能復原。他極關愛學生,把學生當數學一樣愛護,學生卻把他當文學一樣糟踐。這次補課也一樣,沒人要聽他的課。


  課間林雨翔把收到的信全部展示給梁梓君,梁梓君挑了幾篇字跡最破的,說這些值得回。林雨翔問原因,梁梓君引用數學老師的詞語,妙語說一般而言,女性的美色和字跡成反比,人長得越漂亮,字跡越難看。


  林雨翔又被折服,和梁梓君就此開闢一個研究課題,兩人鑽研不倦,成果喜人。最後結論是susan是個女孩子里的奇人,出現頻率和偉大作家一樣,五百年才能有一個。林雨翔備感珍惜。梁梓君問她電話號碼,雨翔警覺地說不知道。


  梁梓君失望地給手裡的信估計身價,打算改天賣掉。林雨翔吃驚地問信也能賣錢,梁梓君說:「現在的人別看外表上玩得瘋,心裡不要太空虛哦!這種信至少可以賣上五六元一封,你沒看見現在雜誌上這麼這麼多的交筆友啟事?」


  「嗯。」


  「全送給我了?」


  「沒問題!」


  數學教師老得不行,身子一半已經升天了,頭也常常犯痛。他留戀著不肯走,說要補滿兩個半鐘頭。白胖高生怕這位老人病故此地,收屍起來就麻煩了,不敢久留他,婉言送走。


  時間才到七點半。梁梓君約林雨翔去「鬼屋」。林雨翔思忖時間還早,父親不在,母親一定去賭了——她在和不在一個樣,頓時膽大三寸,說:「去!」


  「你知道鬼屋在哪裡吧?」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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