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牛炯這人兇悍得很,兩道劍眉專門為動怒而生。林雨翔壓抑著心裡的話,認真聽課。牛炯說寫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簡單,今天先講小作文。然後給學生幾個例子,莫不過「居里夫人」、「瓦特」、「愛迪生」、「張海迪」。最近學生覺得寫張海迪寫煩了,盯住前三個做文章,勤奮學習的加上愛因斯坦、不怕失敗的是愛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里夫人、廢寢忘食的是牛頓、助人為樂的是雷鋒、兢兢業業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劉胡蘭、鞠躬盡瘁的是周恩來,等等。就是這些定死的例子,光榮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國這麼多考試和比賽里的作文高手。更可見文學的厲害。一個人無論是搞科研的或從政的,其實都在為文學作奉獻。
牛炯要學生牢記這些例子,並要運用自如,再套幾句評論,高分矣!
學生第一次聽到這麼開竅的話。以前只聽老師說現在寫作文為弘揚中國文化,現在若按牛老師的作文公式,學生只負責弘揚分數就可以了。
稍過些時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梓君切磋。林雨翔說:「我把信寄了。」
「結果呢?」
「有回信!」
「我就說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來給梁梓君看,梁梓君誇「好字」!
林雨翔心裡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讚一個男人的鐘愛者,那男人會為她自豪,等到進一步發展了,才會因她自卑。由此見得林雨翔對susan只在愛慕追求階段。
梁梓君看完信說:「好!小弟,你有希望!」
林雨翔激動道:「真的?」
梁梓君:「屁話!當然是真的。你有沒有看出信里那種委婉的感覺呢?」
「沒有!」
「你這人腦子是不是抽筋了!這麼明顯都感覺不出來啊!」梁梓君的心敏感得能測微震。
「她不過是說——」
「笨蛋!你真不開竅!如果她要拒絕你,她早拒絕你了。她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她——那成語叫什麼--欲休還--」
「欲說還休。」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要表達卻不好意思,要扔掉又捨不得的感覺。小子,她對你有意思啊!」梁梓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內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個空間讓他大笑來抒發喜悅。
梁梓君誨人不倦,繼續咬文嚼字:「信里說清華。清華是什麼地方?」
林雨翔當他大智若愚了,說:「清華是所大學。」
「多少錢可以進去?」梁梓君輕巧地問。他的腦子裡只有華東師範大學,因為師範大學里都是女子,相對競爭少些,今天聽到個清華大學,研究興趣大起,向林雨翔打聽。林雨翔捍衛清華里不多的女生,把梁梓君引薦去了北師大。梁梓君有了歸宿,專心致志給林雨翔指點。
「她這意思不可能是迴避,而是要你好好讀狗屁書,進個好學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寫信,而且要顯露你另一方面的才華,你還有什麼特長?」梁梓君不幸誤以為林雨翔是個晦跡韜光的人,當林雨翔還有才華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見自己的新才華,到記憶深處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雖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給她寫信!對了,外面有你倆的謠言嗎?」
「沒有。」
「你也做得太隱蔽了!這樣不好!要轟轟烈烈!你就假設外面謠言很多,你去平息,這樣女孩子會感動!」梁梓君妙理迭出。
「這樣行嗎?」
「no問題啊!」
「那怎麼寫?」
「就這麼寫了,說你和那叫清--華大學的教授通信多了,習慣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個--」
「哦!」林雨翔嘆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學中文系裡的學生會舞文弄墨,而且寫古文不容易,往往寫著寫著就現代氣息撲鼻,連「拍拖」、「氧吧」這種新潮詞都要出來了。牛炯正好讓學生試寫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漢語字典。牛炯隨身不帶字典,見接待室的紅木書櫃里有幾本,欣喜地奔過去。那字典身為工具書,大幸的是機關領導愛護有加,平日連碰都不願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紙張都和領導的心腸一樣硬。
有字典的幫助,連起來就通暢了--「暢」還算不上,頂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核字半天,終於草擬成功了美文一篇。
susan:
回信收到。
近日謠言亟起,其言甚僭,余不能息。甚,見諒。孰譖之,余欲明察,但需時日。
向余與諸大學中文系教授通信,慣用古文,今已難更。讀之隱晦酸澀,更見諒矣。
復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然古文之迂腐,為我所懟之。汝識字謹譯。余之文字往往辭不及意,抑或一詞頓生幾義。然恰可藉是察汝之悟性。
林雨翔本來還想拍馬屁說什麼「汝天生麗質,蘭心蕙性」等等,但信紙不夠,容不下讚美之辭,只好忍痛割愛。寫完給梁梓君過目。
梁梓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細看就被第一節里的「譖」、「」、「僭」三兄弟給唬住,問林雨翔怎麼這三個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釋不清怎麼翻字典湊巧讓三字團聚了,支吾說不要去管,拿最後一張信紙把信謄了一遍。
梁梓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覺,對這信給予很高的評價,說這封尤為關鍵。第一封信好比撒誘餌,旨在把魚吸引過來,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鉤子,能否釣到魚,在此一舉。林雨翔把這封德高望重的信輕夾在書里。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連天,草率地評點了一篇作文,布置一道題目就把課散了。
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這夜裡輕輕地欲眠。雨翔帶了三分困意,差點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裡。驚醒過來想好事多磨。但無論如何多磨,終究最後還是一件好事。想著想著,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灑下一串走調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已經疲憊,沒顧得上做習題,倒頭就睡了。
周五的文學社講課林雨翔實在不想去。馬德保讓他無論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課上馬德保不談美學,不談文學,不談哲學,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員當馬德保朝史暮經,終於修鍊成文學家的傻氣了,還不敢表示祝賀。這時馬德保反恭喜說:「我祝賀大家!大家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果!」
社員都驚愕了。
馬德保自豪地把手撐在講台上,說:「在上個學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寫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參加比賽。經過專家嚴謹的評選,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獎狀。」
「哇!」
「我們的文學社很幸運的--當然,不全靠幸運。很高興,奪得了一個全國一等獎!」
「哇!」
馬德保展開一張獎狀,放桌上帶頭鼓掌說:「歡迎林雨翔同學領獎狀!」
「哇!」眾社員都扭頭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臉一下子絳紅,頭腦漲大,榮辱全忘,帶著笑機械地走上台去接獎狀。坐到位置上,開始緩過神來,心被喜悅塞得不留一絲縫隙。
羅天誠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塊喜悅,不冷不熱地說:「恐怕這比賽檔次也高不到哪裡去吧!」言語里妒嫉之情滿得快要溢出來。
林雨翔的笑戛然止住,可見這一口咬得大。他說:「我不清楚,你去問評委。」
「沒名氣。不過應該有很多錢吧。」
「這個我不清楚。」
馬德保彷彿聽見兩人講話,解釋說:「這次,林雨翔同學榮獲全國一等獎,是十分光榮的。由於這不是商業性的比賽,所以獎金是沒有的。但是,最主要的是這麼多知名的學者作家知道了林雨翔同學的名字,這對他以後踏入文壇會有很大幫助!」
林雨翔聽得欣狂,想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打到北京去了,不勝喜悅。錢在名氣面前,頓失偉岸。名利名利,總是名在前利在後的。
羅天誠對沈溪兒宣傳說這種比賽是虛的。沈溪兒沒拿到獎,和羅天誠都是天涯淪落人,點頭表示同意。
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鋪開獎狀,恨不得看它幾天,但身邊有同學,所以只是略掃一下,就又捲起來。他覺得他自己神聖了。全國一等獎,就是全國中學生里的第一名,奪得全國的第一,除了安道爾、梵蒂岡這種千人小國里的人覺得無所謂外,其他國家的人是沒有理由不興奮的。尤其是中國這種人多得嚇死人的國度,勇摘全國冠軍的喜悅夠一輩子慢慢享用的了。
林雨翔認識到了這一點,頭腦熱得課也聽不進,兩頰的溫度,讓冬天忘而卻步。下課後,林雨翔回家心切,一路可謂奔逸絕塵。
同時,馬德保也在策劃全校的宣傳。文學社建社以來,生平僅有的一次全國大獎,廣播表揚大會總該有一個。馬德保對學生文學的興趣大增,覺得有必要擴大文學社,計劃的腹稿已經打了一半。雨翔將要走了,這樣的話,文學社將後繼無人,那幫小了一屆的小弟小妹,雖閱歷嫌淺,但作文里的愛情故事卻每周準時發生一個,風雨無阻。馬德保略一數,一個初二小女生的練筆本里曾有過二十幾個白馬王子的出現。馬德保自卑見過的女人還沒那小孩玩過的男人多,感慨良多。
不過這類東西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九十年代女中學生的文章彷彿是個馬廄,裡面凈是黑白馬王子和無盡的青梅竹馬。馬德保看見同類不順眼,凡有男歡女愛的文章一律就地槍決,如此一來,文章死掉一大片,所以對馬德保來說,最重要的是補充一些情竇未開的作文好手。用他的話說是求賢若渴,而且「非同小渴」。
林雨翔沒考慮文學社的後事,只顧回家告訴父母。林母一聽,高興得險些忘了要去搓麻將。她把獎狀糊在牆上,邊看邊失聲笑。其實說穿了名譽和猴子差不了多少,它們的任務都是供人取樂逗人開心。林雨翔這次的「猴子」比較大一些,大猴子做怪腔逗人的效果總比小猴子的好。林母喜悅得很,打電話通知賭友兒子獲獎,賭友幸虧還賭剩下一些人性,都交口誇林母好福氣,養個作家兒子。
其時,作家之父也下班回家。林父的反應就平靜了。一個經常獲獎的人就知道獎狀是最不合算的了,既不能吃又不能花。上不及獎金的實際,下不及獎品的實用。
但林父還是臉上有光的,全國第一的獎狀是可以像林家的書一樣用來炫耀的。
林雨翔的心像經歷了地震一樣,大震已過,餘震不斷。每每回想,身體總有燥熱。
第二天去學校,惟恐天下不知,逢人就說他奪得全國一等獎。這就是初獲獎者的不成熟了,以為有樂就要同享。孰不知無論你是出了名的「樂」或是有了錢的「樂」,朋友只願分享你之所以快樂的原動力,比如名和錢。「快樂」歸根結底還是要自己享用的。朋友沾不上雨翔的名,得不到雨翔的錢,自然體會不到雨翔的快樂,反倒滋生痛苦,背後罵林雨翔這人自私小氣,拿了獎還不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