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相殘(6)

  以李武的智商,當然明白李四問這句話的目的。他也知道,只要他說一句:「我和你們一夥兒,一輩子的兄弟。他算個雞巴。」今天,在這個大年夜,十幾年的兄弟就還是兄弟。


  但李武,躊躇了。


  「四兒,你要打,就打我吧。」李武沒回答李四的問題,模稜兩可地轉移了話題。


  李四看出了李武的躊躇,他把他的問題又問了一遍。第一遍,李武還可以轉移話題。這第二遍,是李武的必答題,而且顯然是單選題。


  「李武,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是跟他一夥兒,還是跟我們一夥兒?」


  「你們都是我朋友,都是我兄弟……」


  李武題做錯了——李四給他出的是單選題,可是他做了雙項選擇。他已經看清了題意,是單選,但他還是雙選了。


  這是李武的本性。


  聽完這句話,本來對著袁老三站著的李四回了頭,轉向了站在他側面的李武。


  「李武,我們曾經是兄弟。今天,我不要你手指頭了,但你得挨我幾啤酒瓶子,行嗎?」


  「……」


  「李武,我操你媽!」


  李四一啤酒瓶子掄下去,酒瓶子碎了,李武的頭上,也開了花。


  「操你媽,別動我大哥!」李武的幾個小弟掐著雙管獵槍衝進了包房,槍指著李四。


  這兩年李武的這些小弟混得夠囂張,手頭也夠硬。


  王宇等人也沖了進來。包房不大,湧進了至少三十個人,人擠著人。至少有十把槍互相指著,一片混亂。


  李四手裡攥個帶著玻璃稜子的啤酒瓶嘴子,轉過了身。「剛才,是你罵我?」的確,李四太多年沒被人罵過了。


  「你再動我大哥一下?」


  「這兒沒你事兒……」李武趕緊拉那小弟。


  一切都晚了。


  李四左手一把抓住指著他的槍管向左一掰,從茶几上向前一躍,跳下的同時,手裡的啤酒瓶嘴子捅進了李武小弟的肚子。


  李四齣手太快,幾乎所有的人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據說李四曾經無數次空手奪過槍,從沒失手過。


  「你別動他!」李武看見李四捅了自己的小弟,眼睛也紅了,一把抓過了李四的領子。


  「滾!」李四一肘把李武打到了一邊。


  小弟被捅,自己又被李四打了一肘的李武順手就從小弟手裡拿了把槍:「四兒,你再動!」


  「你動動試試!」王宇的雙管獵槍也指向了李武。


  全場這下都安靜了。


  「都把槍放下!」趙紅兵沖在了幾個人中間。


  「我操你媽!」李四伸手就去奪李武手中的槍。


  趙紅兵也去按李武的手。


  一輩子就沒開過一槍的李武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手足無措,竟然扣了扳機!


  李四倒下了。


  李武也倒下了,王宇開的槍。


  就在此時,歌廳外的鞭炮幾乎是齊聲地響了。午夜12點到了,在全市鞭炮齊鳴的時候,兩聲槍響,幾乎沒什麼動靜。


  趙紅兵的手,還按在已經倒地的李武的手上。已經被爆頭的李武,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把槍。


  那把槍,要了李四的命,也要了他自己的命。


  李四的手,還攥著李武的槍管。


  李武倒在了李四的身上。這兩個生前貌合神離的兄弟,死在了一起。


  據說,那天,倒在地上的李四,是趙紅兵有史以來見到的眼睛睜得最大的。


  眯了一輩子的眼睛,臨死,睜開了。


  十分鐘后,警車來了,拉走了屍體,也帶走了包房裡的很多人,包括趙紅兵,包括袁老三,包括費四……


  六個小時后,有一個人在落淚,只是他不在趙紅兵的家中。他已經喝了一夜的酒,從除夕夜凌晨12點,一直喝到了現在。


  他身材又高又大,但是,也已經有些駝背。他自己一個人霸佔了歌廳一個包間喝酒。這個歌廳隔壁的歌廳,昨夜,發生了全市有史以來最大的槍擊案。死的那兩個人他都認識,都曾和他稱兄道弟。而且,那些當年和他稱兄道弟的朋友,昨夜,也幾乎全被警察帶走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至少擺了二十多個空啤酒瓶子。那些,都是他一個人喝的。


  在過去的這一夜中,他想起了當年。他騎著一輛二八大卡,上面掛著一個錄音機,後面跟只狼狗,何等快活……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個國慶節,一群血氣方剛盡情揮灑著青春的年輕人,酒後跪在飯店桌子旁邊,三個響頭磕了下去……


  他想起了,他兒時最好的那兩個玩伴……


  那些凌亂但讓人心暖的往事,那些當年的兄弟情……


  這些,他都不想憶起,他都想徹底忘記,但是人越想忘記一件事兒,就越記得清楚。


  大醉中的他,忽然想起了曾看過的一部電影。那電影上說,傳說中有一種酒,喝了以後可以忘記一切。恩恩怨怨愛恨情仇都會忘記。


  電影上說,那種酒,叫醉生夢死。


  四十四、男人四十


  每年大年初一,趙紅兵家都是全市最熱鬧的家。但今年,不一樣。


  直到早上9點,趙紅兵家樓下才來了第一輛車。那車是賓士。賓士上就下來了一個人,步履有些蹣跚。他真的已經老了,五十多歲了。他本來還沒這麼老,15分鐘前還沒這麼老,只是他在興緻勃勃趕來趙紅兵家拜年的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讓他老了,讓他每邁出一步,都覺得腳下有千斤重。


  敲開了趙紅兵家的門,這個老頭沒看見高歡,沒看見五妹,更沒看見趙紅兵,只看見了李洋,還有那群在趙紅兵家客廳嬉戲的孩子。


  「劉大爺來嘍!劉大爺過年好。」張岳的兒子喊。


  劉海柱想掐掐張岳兒子的臉,伸出了手,又縮了回去。


  「劉大爺,我爸什麼時候回來?」李四姑娘烏黑烏黑的眼睛盯著劉海柱。


  看著這雙黑亮的眼睛,劉海柱喉頭有些哽咽。


  「我爸什麼時候回來?我媽呢?」


  「你爸爸出差了。」劉海柱強忍著悲痛說。


  「劉大爺你撒謊,我爸爸說好了回來要教我吹口琴。」


  「劉大爺也會……劉大爺教你吧。」劉海柱極力控制著情緒,呼吸有些急促。


  「我不要你教,我要爸爸教。」


  「劉大爺教你,聽話,劉大爺教你。」劉海柱抱起了李四的姑娘,鼻子一酸,兩行濁淚終於淌了下來。


  劉海柱聽見有人敲門,趕緊擦乾淚水,拉開了門。


  劉海柱看見了一個和他一樣的紅著眼睛的人。這雙眼睛的主人同樣步履蹣跚,臉上掛滿了疲倦。他的眼睛在過去小四十年裡幾乎整日都炯炯有神,但今天,黯淡得沒有一絲生氣。


  「小申,一夜沒睡吧?」劉海柱問。


  沈公子木然地點了點頭。


  雖然沈公子也被警察帶走了,但他是最早被放出來的人之一。沒案底,沒參與,有關係,自然很快就被放出來了。


  沈公子抬頭看見了李洋,心中又是一陣悲涼:從今天起,這世界上,寡婦又多了倆。


  昨天熱熱鬧鬧聚在一起的四個最好的兄弟的女人,現在只有一個人的男人在外面了。沈公子肩上的擔子忒重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沈公子確實有點兒脆弱。或許他本來沒這麼脆弱,但到了四十歲忽然變得脆弱了。他都不敢看劉海柱懷裡的李四的姑娘。據說,他之後好久都不敢去看李四的女兒和五妹。


  沈公子要努力活動,爭取把趙紅兵等人早點兒弄出來。現在不比當年,這麼一大攤子事業,這麼大一個公司,這麼多兄弟的遺孀和幼子,沈公子心力交瘁。


  那些日子裡,沈公子每日都大醉而歸。不知道是撈人辦事兒必須得喝那麼多,還是他就想把自己灌醉。


  那些日子裡,沈公子晚上喝酒,白天發獃。他那油嘴滑舌好像生鏽了。


  十幾天後,丁小虎、袁老三等人都被放了出來,可趙紅兵還在裡面關著,費四和小紀也沒能出來。


  有人放出風來了:這次趙紅兵肯定要在裡面蹲幾年了。雖然他沒直接開槍,但他始終在參與這件事兒,誰也救不了他。


  據說,看守所里的趙紅兵比沈公子還消沉。沈公子不但給他卡上打了很多錢,而且連看守所的廚師都疏通了。趙紅兵在裡面吃26塊一盒的盒飯,總是滿滿的大肥肉片子,那肥肉片子都溢出飯盒了。


  可趙紅兵多數時候都不吃,即使是吃,也總是吃幾口就放下,然後開始長時間發獃。李四的死對趙紅兵的打擊遠比張岳的死大得多。因為趙紅兵對張岳的死,早有心理準備。


  看守所的負責人開始以為趙紅兵要絕食自殺,還派人問趙紅兵。


  「老趙,有啥要求嗎?」


  趙紅兵搖搖頭,不說話。


  「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你又沒犯多大的事兒。」


  「……」


  「能判你幾年啊,不至於這樣……」看守所的人寬慰趙紅兵。


  「……」


  「你看你,社會上都說你這人心寬,你現在咋這樣呢?」


  「我那卡上有多少錢?」趙紅兵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呵呵,你的卡破記錄了,快200萬了。這錢都是誰給你打的啊?你得怎麼花啊?」


  「社會上的朋友唄,我想洗熱水澡。」


  「這……」


  「我說我想洗熱水澡。」


  「你的意思是?」


  「拿這些錢給咱們看守所都安上熱水器吧!反正錢也花不完。」


  「啊,哈哈,那敢情好!我跟領導說說。」


  還別說,沒多長時間,趙紅兵還真洗上了熱水澡。


  沈公子聽說趙紅兵在看守所里洗上了熱水澡,臉上多少有了點兒笑的模樣。


  兩個月後,再次跑路到廣東的王宇被逮捕。


  三個月後,跑路在北京的馬三被逮捕。


  幾乎在馬三被捕同時,沈公子聽到一個消息:袁老三在家自殺了。而且死法很蹊蹺:把襯衣拴在了自己家二樓窗戶的鐵欄杆上,自己吊死了。據說是嗑藥嗑多了。


  用繩子上吊的聽說過很多,但用襯衣上吊的基本沒聽說過。


  十幾天後,沈公子又聽到了袁老三之死的另一個版本:袁老三多年吸毒,精神嚴重不正常,只要一回家就打爹罵娘。那天,在袁老頭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拿著袁老三的衣服和袁老三的媽媽一起,親手勒死了這個兒子,然後對外聲稱是自殺。


  當然,這只是坊間的傳言,袁老頭當然沒被逮捕。袁老頭活得究竟怎麼樣,可能只有袁老頭自己心裡清楚了。


  四十五、江湖路,無盡頭

  半年後,沈公子的公司又在一次土地競標中失利。


  沈公子已經數不清這是自己半年中的第幾次失利了。這次的主要對手,又是一家叫「百榕」的公司。這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簡直是春節后從平地里冒出來的。


  這個公司的老闆叫陳博,斯斯文文,白白凈凈,還戴個金絲邊兒的眼鏡。他居然連三十歲都不到,據說還是個澳大利亞海歸,雖然不是本地人,但家庭背景相當強悍。


  這麼多年來,敢這麼折趙紅兵面子的,除了他,沒第二個人。


  沈公子在一次和領導的飯局中遇到了陳博。


  喝得有點兒大了的陳博搭著沈公子的肩膀說:「申哥啊,現在真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賺錢的時代了。」


  「……」沈公子沒說話。


  「申哥啊,別人都說你們是黑社會,讓我別跟你競爭。我操,我還真就不信了。」


  「……」沈公子斜著眼睛看陳博,還是不說話。


  「真的,我真不信。我操,你們敢整死我還是咋的?」


  沈公子居然笑了。


  「我還真就不信了!」


  「兄弟,你喝多了。」沈公子拍了拍他肩膀,起身走了。


  第二天,沈公子接到了陳博的道歉電話:「不好意思啊申哥,昨天喝大了,說了些不該說的……」


  「沒事,你說得對,呵呵。」


  沈公子撂下電話以後,在他辦公室里的丁小虎和二龍都站了起來。


  「收拾他嗎?」


  「等紅兵回來。」


  「咱們能忍這口氣?」


  「等紅兵回來。」


  「那咱們今年沒啥活幹了,咋辦?」


  「等紅兵回來。」


  「紅兵大哥啥時候能回來?現在還沒判呢!」


  「不知道,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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