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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干戈之死

  沈小題獃獃地盯著干戈的臉,那張臉很英俊,很祥和。


  她又輕輕摸了摸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很柔軟,很舒展。


  沈小題突然衝出了帳篷,像個瘋子一樣,一直狂奔了幾百米,好像在逃避什麼……


  終於,她踉踉蹌蹌地停下來,轉過身,朝回望去——那頂帳篷立在遠處,門帘半開,裡面黑乎乎的,似乎朝外冒著死亡的寒氣。在無邊的荒漠上,這頂帳篷顯得很孤獨,就像一個無人祭拜的墳包,裡面安放著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體……


  沈小題跌坐在沙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眼淚哭幹了,她漸漸接受了現實。


  此時,她極其口渴,站起身,慢慢走了回去,來到車前,打開後備箱,拿出一瓶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她意外地發現了一瓶白酒,她把它拿起來,想了想又放下了。干戈已經走了,她要保持清醒,她不能醉。


  她清醒地坐在了沙丘上,長長呼了一口氣,竟然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負擔,感覺輕鬆多了。接著,她仰面躺在了沙丘上,此時她已經感受不到炎熱了。她需要休息,接下來有太多後事需要她來處理。


  沈小題揉了揉凍僵的四肢,站起來,再次看了看那頂帳篷,心中一片空茫。


  她從後備箱取出一瓶水,走進了帳篷。


  干戈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他確實已經死了,活人不可能一整夜紋絲不動,但沈小題還是叫了聲:「干戈……」


  干戈沒有反應。


  她突然有點害怕了,不過,她沒有退出去,她慢慢走到干戈跟前,把水倒在毛巾上,開始給他洗臉。她希望他走向那個世界的時候,面容整潔,英俊如初。


  整個過程無比神聖,像是基督教的洗禮。她沒掉一滴淚。


  洗完了,她注視了干戈一會兒,他的臉色竟然微微有了些紅潤,前額的頭髮濕了,看上去帥帥的。


  終於,她站起來,走出去,從車上取出了一隻工兵鏟——她不可能讓干戈躺在帳篷里日漸風乾,她要給他挖個墳。


  她撕了一塊布,包在手上,四處看了看,選了個高點的地勢,開始挖地。


  她努力不讓自己想太多,儘可能保持著大腦麻木,像個機器人一樣重複著同一個動作……


  坑越挖越大。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偏西。


  她放下工兵鏟,仰頭看了看,忽然一陣眩暈,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坐在了地上。她就勢四仰八叉地躺下來,汗水爭前恐后從每個毛孔滲出。那顆太陽越來越熾熱,彷彿要榨乾她體內的每一滴水。她坐起來,灌下半瓶水,再次把視線投向了自己挖的坑。坑很深,但不夠大,只能埋進一個干戈……


  她站起來,繼續挖。


  此時,太陽被一大團雲彩遮住了,竟然很涼爽。干著干著,起風了,她挖出的一部分沙土又被踅進了坑內,沈小題加快了動作。干戈還躺在帳篷里,在這種高溫下,他會很快浮腫,甚至開始腐爛,她不想看到干戈變成那副樣子。


  坑變得更大了。


  沈小題沒有力氣了,已經接近虛脫。


  應該說,她從來不曾放棄過希望,即使被困在延伸城那五年,她也一直沒有停止她的逃脫計劃。有一次,她還真逃出去了,正巧遇到夏邦邦,她向他求救,可惜夏邦邦退卻了……


  這些天她一直在想,假如當時夏邦邦把自己帶走了,那麼一切都不一樣了。首先,他不會再次返回羅布泊,他會活下來。而小題也不用來羅布泊捐獻骨髓了,她會在北京快樂生活。干戈呢,也不會追隨小題來到羅布泊冒險了……


  就是說,整個團隊根本不會成立。


  就是說,所有人都會活得好好的。


  想到「活」這個字,沈小題的內心抽搐了一下,再次回頭看向了那頂死氣沉沉的帳篷。從干戈把她帶出地下城的那一刻,她就堅信自己可以離開羅布泊,即使兩個人掉進「軹邑」怪圈的時候,她也沒有懷疑過。她堅定地認為,只要她和干戈在一起,就不存在過不去的關卡。


  現在看來,她太高估自己了,也太高估干戈了,最高估的,其實是那個被人類一直歌頌的名叫「生命」的東西。生命原來如此脆弱,甚至敵不過肉眼看不見的病毒。


  小題離開的時候,已經近乎崩潰。


  她和小題不一樣,直到準備赴死了,她依然保持著冷靜。


  是的,中午的時候,她躺在滾燙的沙丘上,花了那麼長時間,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這是她做過的最深思熟慮的決定,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腦細胞。


  她把工兵鏟扔到了一旁,她的工作終於完成了——腳下的坑,已經可以容納兩個人了。


  她又喝了一點水,然後從車裡拿出一隻筆記本,想都不想,提筆開始寫字,她要寫的東西早已經爛熟於心——


  羅布泊的倖存者們:

  我叫沈小題,北京人,生於1993年10月28日,這封信的落款日期就是我離開的日子。


  感謝你們發現了這封信。


  我在北京生活了18年,我愛那個城市,我愛我的媽媽,我愛我18歲之前的爸爸,我愛我的表弟阿甘,我愛我的閨蜜莉莉婭,我愛我小學三年級的班主任李素榮……我對一個男孩很抱歉,不知道他叫什麼,只記得他高高的,戴著眼鏡,那是2009年吧,有一天我去圖書館,他突然冒出來跟我搭訕,把我嚇了一跳,然後把他罵了一頓……事後想起來,他並不是什麼壞人,應該是躲在暗處下了好久決心……對不起啊,哥們!

  我18歲就來到了羅布泊,再也沒有回到北京。樓蘭遺址的下面有個空間,藏著一群複製人,我一直被他們囚禁著。後來我逃出來了,他們也統統離開了,不知道去了這個宇宙的哪個空間。不過,你們之所以看到了這封信,說明我終究沒有逃出羅布泊……


  本來,我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走出去,但我放棄了。對,我是自願留在這裡的,我不後悔,只是有一點遺憾——不能見我媽媽最後一面了。希望你安康,活到100歲!

  我要說說跟我躺在一起的這個男人,他叫干戈,我們不是夫妻,也不是戀人,我們只是隊友,如果讓我給他一個定性,那麼,他算是個可愛的混蛋吧。


  我之所以跟他躺在一起,原因有兩個,第一,我實在沒力氣再給自己挖個墳了。第二,你們走過之後,我們太孤單,互相做個伴吧。


  嗯,如果你很八卦,特想知道我對他是什麼感情,那我告訴你,我挺喜歡他的。


  好了,就寫這麼多吧。


  對了,你們看到那輛車了嗎?如果食物沒有變質,你們就帶走吧,不過請不要碰那個導航,它比干戈更混蛋。(如果有可能的話,幫我投訴一下製造它的公司。笑臉。)

  我只有一個願望:如果你能走出羅布泊,希望你把這封信帶出去,帶出去就好了,不需要再做什麼,然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再次謝謝你,陌生人!

  沈小題絕筆


  2016年4月28日


  沈小題寫完這封遺書,重頭到尾看了一遍,很規整,沒有一個錯別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句「我挺喜歡他的」,前面有句話被劃掉了,她寫的本來是「我把他當成鄰居大哥。當然了,不管怎麼樣,他都要當我一輩子「鄰居大哥」了……」


  既然都決定葬在一起了,也就沒什麼不能說的了。


  她站起來,把筆記本正正噹噹地放在吉普車的座位上,又把半瓶水放進了後備箱,關閉了車門。


  做完這些,她看了看四周,風越來越大,裹著沙子擊打著她的臉。她把干戈連人帶睡袋拖出來,屍體太重了,沈小題扛不動,只能放在睡袋裡慢慢拖行。


  睡袋一下下朝前移動著,她把它拖到沙坑前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


  沈小題坐下來,看了看這個昨夜還在油腔滑調的男人,鼻子不由一酸。她又看了看沙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她可以埋掉干戈,但是誰來埋掉自己?

  她顧不上那麼多,首先把干戈的屍體拖下了沙坑,擺得端端正正,甚至還替他梳了梳頭髮。


  接著,她並沒有跳下去,她跑到車前,找到那瓶白酒,灌了滿滿一大口,這才回到沙坑前,爬下去,側身在干戈旁邊躺下來,輕輕摟著他的脖子,將腦袋埋進了他冰涼的頸窩……


  她好累。


  地面上的風聲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咆哮,沙子噼里啪啦掉進沙坑,砸在沈小題和干戈的身上。沈小題爬起來,朝遠處看了看,迎面撲來的沙子嗆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此時天色變得昏黃,一道頂天立地的沙牆正朝她迅速推進!

  沙塵暴來了!

  這一刻,沈小題感到自己太幸運了,沙塵暴很快就會把這個小小的墳墓抹平!它會把一切坑窪、一切物品、一切哀怨抹平!

  她張開雙臂,竟然笑了——寶貝,來吧,埋了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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