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電(7)
「忍耐!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煩躁地反問道。他停了片刻又說下去:「我並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的。」
「然而羅馬的滅亡並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嚴肅地說。「你以為我們這一點力量就能夠毀滅一個勢力嗎?我不這樣想!我們還應該加倍努力。對於目前的災禍誰也不能夠抱怨。」他忘記了從前有一個時候他也曾說過不能夠忍耐的話,他也曾想過費一天的工夫把整個社會改變了面目。
「那麼要毀滅一個勢力,究竟需要多少人犧牲呢?」敏突然向仁民發出這個嚴厲的質問。他的兩隻眼睛追逼似地望著仁民的嚴肅的臉。他的臉上還帶著怒容,好像站在面前的就是他的敵人。「那麼從現在走到那光明的將來,這條路上究竟需要多少屍首來做腳墊?我們還應該失掉多少個像明這樣的朋友?」
「誰知道!我又不是預言家!」仁民搖搖頭,把兩隻手攤開。他的聲音很堅定。
眾人看著敏和仁民,他們不知道在這兩個人中間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他們注意地聽著他們的回答,因為那兩個人所談的也就是苦惱著他們的心的問題。
敏煩躁地在房裡走了幾步,又站在仁民的面前,激動地說:「我的血每夜每夜都在叫。我知道這是那些朋友的血。他們在喚我。我眼看著好些朋友慷慨地交出了生命。他們為了信仰沒有絲毫的猶豫。我不能夠再做一個吝嗇的人。」
「並沒有誰說你是吝嗇的人,」慧在旁邊打岔說,她對敏很關心。
「那麼什麼時候才輪到我來交出生命呢?」敏側著臉,苦惱地問慧道。他很激動。他又指著床上的明說:「為什麼就該輪到他?他是不願意死的。他剛才還嚷著他不願意死。」
「這全是偶然。也許你的輪值明天就到,也許我的輪值明天就到,」慧低聲說。她竭力做出冷淡的微笑,好像她對自己的命運並不關心似的。
「你不覺得等待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嗎?我很早就等著我的輪值。我要找一個痛快的機會把生命交出去,」敏痛苦地說,他伸起一隻手用力搔他的頭髮。
「敏,不要這樣說,」仁民用他的堅定的聲音溫和地說。「一剎那的痛快固然使你自己滿足了,可是社會要繼續存在下去。它需要勇敢的人長期為它工作。」
「但是別人不許我們活著給社會儘力。他們會把我們零碎地宰割。和平的工作是沒有用的。我不能夠坐等滅亡。我要拿起武器,」敏激動地說,眼睛里快要噴出火來了,他那樣銳利地望著仁民,想把仁民的堅定的態度打碎,但是沒有用。
「誰又在坐等滅亡呢?你不看見我們在這裡已經有了成績嗎?我們的工作做得還不錯。我們現在不需要暴力。暴力會先毀掉我們自己,」亞丹插進來說。
「沒有一次犧牲是白費的,沒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抵抗暴力的武器就只有暴力!」敏走到亞丹的面前,瘋狂似地望著他的長臉把這些話用力吐過去。
慧在旁邊微微一笑,但是這笑里含得有苦惱。她溫和地望著敏說:「敏,安靜些罷,你太激動了。」
碧走進來,低聲說:「這種環境很容易使人激動。」
佩珠坐在床沿上捏著明的一隻手,這些時候都不開口,就靜聽著他們爭論。她忽然用了似乎是平靜的聲音說:「我們沒有理由輕易犧牲。血固然很可寶貴,可是有時候也會蒙住人的眼睛。痛快地交出生命,那是英雄的事業。我們似乎更需要平凡的人。」
「佩珠說得不錯。我們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夠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仁民接著說。
「你們不了解我的心情,你們全不了解,」敏搖搖頭執拗地、苦惱地說。
「為什麼不了解你呢?你的苦惱不就是――」慧正在溫和地勸著敏,但是佩珠的悲痛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佩珠站起來,聲音清晰地說:「我們裡面又少了一個人了。」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明,」德華喚著就撲過去,俯在床上傷心地哭起來。
「記住他是被殺死的,」敏瘋狂似地對仁民說,「是零碎地宰割掉的,我剛才就說過。那天人家還歡迎他,說他是一個英雄。以後會哀悼他,說他是一個殉道者。」他似乎帶了一點嘲笑的口氣。
「為什麼還說這些話?我們的輪值不久就會來的。誰都逃不掉!」志元張開大嘴苦惱地發出粗暴的聲音。
「他不會死,他永遠活在我們的中間,」慧接著說,她的眼前彷彿現出明的憂愁的面孔,她的眼睛濕了。
眾人沉默著,都把潤濕的眼睛掉向床上看。過了一會,碧走過去,把俯在床上明的腳邊哀哭著的賢喚起來,她說:「賢,不要哭了。你馬上去把克叫來。你就去。我們早點辦好明的事情。」
賢茫然地站在床前,一面含糊地應著,一面不停地揩眼睛。
「我去!賢,你就留在這裡!」敏搶著說,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他不等眾人說話,便踏著大步往外面走了。
第五節
明死了,就像一顆星從黑夜的天空里落了,以後人便看不見它升起來。但是在人們的心裡明這個名字還活著。
在最初的幾天里德華時常想著明,她一提到明,眼裡就淌淚。
「德華,你為什麼老是想著明呢?想念和悲哭都是沒有用的。明已經死了。」佩珠坐在書桌前寫文章,她看見德華淌淚,便放下筆安慰德華。她的聲音很溫和,她看待德華就像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似的。
「我以前待他太不好了。我簡直是在折磨他。你想,他受了那麼多的苦!」德華說著便往床上一躺哭起來,她還看見明的眼睛帶著懇求的表情在望她。
佩珠看見德華把頭俯在枕上,低聲哭著,肩頭不住地聳動,她心裡也有些難受,就走到床前坐下去,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摩德華的頭髮,一面溫柔地說:「你看,這幾天你就瘦多了,可見悲哀很容易折磨人。」
德華沒有答話,依舊低聲哭著,她的哭聲像錐子一般地刺著佩珠的心。佩珠忍耐不住,就走去扳德華的頸項要她把頭抬起來。德華溫順地坐起抬了頭,臉上滿是淚痕,兩隻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窗外充滿著陽光,一群蜜蜂在空中飛舞。
「過去的事是無可挽回的了。在我們的前面還有著未來,德華,你拿出勇氣來!」佩珠溫柔地在德華的耳邊說。「你看,你一臉都是淚痕,無怪乎人家要說你愛哭。」她摸出手帕慢慢地替德華揩眼淚。
「佩珠,你待我真好,」德華感動地說,她把頭靠在佩珠的胸前,她的抽泣還不曾停止,這使得她的話成為斷續的了。「我沒有勇氣。我愛明,我不敢把愛情表示出來。慧從前就責備過我。我處處不及你們,我知道的比你們都少,我害怕我沒有勇氣走未來的路。」她一面說一面嘆氣,她覺得她的前面沒有路,只有一片黑暗。
「不要怕,你不知道你自己,」佩珠揩了德華的眼睛,把手帕放回在衣袋裡,依舊俯下頭去看德華的臉,看德華的眼睛。她看見德華的畏怯的、悲痛的表情,她微笑了。她把德華輕輕地抱著,愛憐地安慰這個身子微微顫抖的少女。「沒有人生下來就有勇氣,誰都是在那個大洪爐裡面鍛鍊出來的。你想不到我從前也因為別人說我太軟弱痛哭過,我一晚上哭濕了一個枕頭。」她想到過去的事情不覺微微地笑了,她彷彿就站在一條河邊看對岸的景物似的。
「你比我強,你的境遇比我好。我的境遇很悲慘,」德華聲音戰抖地說,「我害怕我不能夠支持下去。我不想活。」歇了歇她又換過語調說:「佩珠,你想我能夠支持下去嗎?我能夠做一個勇敢的女子嗎?就像你們那樣?你說,你老實說!」她側著頭懇切地看著佩珠。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線的希望,把她的眼睛略略地照亮了。
「為什麼不會呢?你這個傻姑娘?」佩珠笑了。她把頭俯下去輕輕地在德華的軟發上吻了一下。「我原也是很軟弱的。可是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就覺得有勇氣了。你怕什麼?你在這裡,不是我們大家都愛你嗎?友情會使你活潑起來,強健起來。」
德華注意地聽著佩珠的話。佩珠閉了嘴。她並不回答,卻沉默著,似乎在想一件事情,她讓佩珠繼續撫摩她的頭髮。她的畏怯和悲哀漸漸地消失了。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佩珠,你常常看見星光嗎?」
「星光?什麼星光?」佩珠不懂這個意思,驚訝地問。
「明說的。他說星光是不會消滅的。他把我的眼睛當作星光,」德華做夢似地說。
「德華,明說得不錯,你的眼睛有一天會發光的,」佩珠又俯下頭溫和地答道。「不是向著明發光,是向著那許多人。」她突然轉過話題問:「你看見那天廣場上的景象嗎?」
「我看見的,那麼多的人!那個景象使我忘記了自己,」德華點頭答道。「我看見你,你是那麼勇敢。」她記起了那天的景象,就很激動。她到城裡來,參加群眾的集會,那天還是第一次,給她的印象很深,因為明站在講台上說話,那許多人似乎都是為了明來的。她又記起佩珠站在石凳上動著頭像獅子抖動鬃毛的那個姿態,她不禁帶了讚美的眼光看佩珠。
「我不算什麼!慧、碧、影她們都勇敢。你也可以做到她們那樣。」
德華的臉色漸漸地亮起來。她驚喜地問道:「你真以為我可以做到她們那樣嗎?告訴我,你們是不是用得著像我這樣的人?」
佩珠看見德華這樣地說話,不覺高興地笑了。她輕輕地在德華的頭上拍一下,溫和地問道:「你要加入我們的團體嗎?」
「但是我不知道你們肯不肯相信我,」德華遲疑地說,她的眼睛這些時候就沒有離開過佩珠的臉。
「德華,誰不相信你?你這個傻姑娘!」佩珠快活地擁抱了德華。「我們同住了這幾個月。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我們都愛你,都歡迎你。」
德華站起來,擺脫了佩珠的手,用平穩的腳步走到窗前,站了片刻。佩珠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後,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她忽然掉過頭看佩珠,莊嚴地喚道:「佩珠。」聲音和平常的不同。佩珠略略吃了一驚。兩個女郎的眼睛對望著,都是堅定的眼光。德華的略帶憔悴的臉突然發亮了。她似乎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漸漸地,漸漸地,熱情在她的身體內生長起來,她彷彿感覺到它的生長,她覺得它不停地涌著,涌著,她壓不住它。她的身子開始微微地顫動了。她又用戰抖的聲音喚道:「佩珠。」她的眼睛里開始流下了淚水。
佩珠溫和地應著,她注意地把德華看了這許久,她的驚訝很快地就消失了。她現在彷彿看透了德華的心。她知道這是很自然的舉動。她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當她第一次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理想的時候,她也曾這樣地哭過。
「佩珠,我下了決心了,」德華進出了這句話,便猝然掉轉身往外走。
「我知道,」佩珠含笑道。她看見德華走出了房門,便跟著出去。
德華走下台階,站在天井裡,向天空伸出兩隻手,讓陽光洗滌她的全身。佩珠就站在石階上看她。
亞丹拿了一塊巢礎架從裡面出來。他穿一件襯衫,領口敞開,袖子挽到肘上。他看見她們便笑著問:「你們兩個真閑!也不來給我幫忙。」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還不知道,」佩珠笑著說。「你來,也應該先來看我們。」
「我來了好久了。我來的時候聽見你們房裡沒有一點聲音,我以為你們出去了,」亞丹笑著回答。他又問德華:「德華,你怎樣了?這兩三天你為什麼不到學校去?你們年輕女孩子應該活潑,勤勞……」
「女孩子?好大的口氣!」佩珠噗嗤笑了。她又說:「亞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德華決定加入我們的團體了!」
亞丹的長臉上現出滿足的笑容。他走到德華的面前快活地說:「我祝賀你!我早就料到的。你想象不到我心裡的高興!」他伸出手來把德華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德華羞澀地微笑了,就像一個小孩受了別人的過分的誇獎那樣。
「我很幼稚,我希望你們多多指教,」德華像一個女孩般謙遜地說。
「你不要客氣,我們又不是新朋友,」亞丹還要說下去,忽然聽見裡面有人聲,他便住了口。英跑了出來。
「亞丹,快來!佩珠,德華,你們都進來看!」英看見他們便嚷起來。
「什麼事情?你這樣大驚小怪!」佩珠笑著責備道。她知道英的脾氣,他平日就喜歡嚷,喜歡跳。
「我們的蜂!看我們的蜂!」英快活地回答。「今年成績一定好!將來你們大家都有蜜吃!」他說罷就往裡面跑,亞丹他們跟著進去。
他們走進裡面,穿過一個天井,穿過一個廳堂,由一道小門.出去,就進了蜂場。那是一個園子。地方寬敞,種了好些樹木。許多個蜂箱堆在地上,三四個疊在一起,從每個蜂箱旁邊的縫隙里,那些黃色的小蟲不住地飛進飛出。園子里充滿著蜜蜂的吵鬧的聲音。
亞丹把手裡的巢礎架放進一個新的蜂箱內,那個空箱子擺在一塊石頭上。
「這幾天我們正忙著,蜂拚命在分封,要添出許多箱來,」亞丹一面說,一面工作。英卻揭開一個蜂箱的蓋子,從裡面取出一個巢礎架,兩面都被蜂貼滿了。蜂密密麻麻地動著,人看不出來它們究竟有多少。英拿一隻手提著架子用力一抖,把大部分的蜜蜂都抖去了,他又接連抖了兩下。於是他們的周圍添了不少的蜂。有幾隻蜂貼在英的手上,有幾隻便飛到德華和佩珠的頭上停住了。
德華害怕地搖著頭。英看見了,就帶笑說:「不要怕,它們不會刺人的。」他看見手裡架子上的巢礎已經被蜂咬壞了,只剩下一小塊,便取了一塊新的放進去。
亞丹也同樣地忙著,他卻時時掉過頭來囑咐英:
「英,不要忘記加糖水。」
「英,你記住,看見蜂在做王台,就毀掉它,免得分封太快了。」
佩珠和德華在旁邊走來走去,看他們做這些事情,她們也很有興趣。佩珠禁不住微笑地對德華說:「亞丹這個人很奇怪。慧說他粗暴。他卻可以和蜜蜂,和小學生做很好的朋友。」
「粗暴?是的。這是你們女人批評我的話,因為我反對戀愛,因為我常常罵你們女人!」亞丹聽見佩珠的話,便帶笑地分辯道。
「我在跟德華講話,我並沒有跟你說!」佩珠拿這句話堵塞亞丹的嘴。亞丹笑了。英和德華都笑了。
「佩珠,」過了一會亞丹忽然喚了一聲,他並不抬頭看她,他仍在做他的工作。
「什麼事情?」佩珠帶笑地問。
「你看出來敏這幾天的變化嗎?」
聽見提到敏,佩珠就不笑了。她的面容漸漸地變得嚴肅起來。她彷彿看見了敏的痛苦的面容,彷彿聽見了敏的煩躁的話。她這幾天一直關心著敏的事情。她低聲答道:「我知道。」
「你不覺得有危險嗎?我今天上午還同仁民談過,我們應該好好地勸他一番。仁民等一下就會到這裡來。」亞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焦慮。
佩珠沉默了一下,像在想一件事情,過後她憂鬱地答道:「這沒有用。敏現在很固執。他知道的不見得比我們少。但是他的性情――他經歷過了那許多事情,再說,這樣的環境也很容易使人過分緊張。」
「我們就不可以幫助他?」德華懇切地插嘴問道,這是聽見他們的談話以後說的。
「恐怕沒有用,他不會聽我們的話,」佩珠搖搖頭說。「敏也許比我們都熱烈,比我們都勇敢。這是一個悲劇。生活的洪爐把他磨鍊到這樣。不過我們還是應當設法勸阻他。……德華,你不覺得可怕嗎?你決定加入我們的團體。」
這句話把德華問著了。她完全沒有想到那些事情。她也不大懂佩珠的意思。她看佩珠的臉,那張臉上有痛苦的表情,然而眼光卻是很堅定的,而且有力量。她記起了她和佩珠同住了幾個月,她多少知道一點佩珠這一群人的生活情況。她認識這些人,她同情他們的思想,她甚至多少分享過一點他們的快樂和愁苦。她佩服他們,羨慕他們,愛他們。她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她為什麼要害怕?她就直率地回答道:「我為什麼害怕呢?和你們在一起我什麼打擊都可以忍受,你應該曉得在我的胸膛里跳動的,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心,卻是你們大家的心。和你們在一起,任何大的悲劇,我可以忍受。」她說到後面,自己也很感動。這時候她彷彿看見穿過飛舞的蜂群,透過那些樹木,越過那土牆,便立著監獄,便現著刑場,槍炮,大刀,還有各種各樣的她叫不出來名稱的刑具排列在那裡,使她的眼睛花了。漸漸地從遠處現出了許多面孔,許多帶笑的面孔,都是她的朋友的。它們逼近來,遮住了一切,於是消失在土牆後面,樹林後面,蜂群後面。她沒有一點恐怖,她反而微微地笑了。亞丹在她的對面躬著腰抬一個蜂箱,聽見她說話,便舉起頭帶著讚歎的眼光看她一眼。英繼續在毀王台,就停止了工作對她做一個笑臉。
佩珠看見德華的笑,心裡高興起來,把方才的憂鬱趕走了。她無意間舉頭看天空,蔚藍色的天非常清明,沒有一片雲。她看不見太陽。太陽給樹梢遮住了。她埋下頭,看見滿地都是陽光,樹蔭下也有好些明亮的斑點。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那篇未完的文章,就對德華說:「你就在這裡玩一會兒罷,我要去寫完那篇文章。」
「好,你先走罷,」德華溫和地應著。佩珠剛移動腳步,就看見林舍動著兩隻小腳一偏一跛地走進來,在她的後面跟著仁民。
「佩珠,客人來了!」林舍的臉上堆著笑,她張開大嘴說話。「亞丹,你這樣忙著,也應該休息一下!」她看見亞丹忙著開關每個蜂箱的蓋子,就這樣嚷著:「我來給你幫忙。」她往亞丹那邊走去。她走起路來似乎有些吃力,但是她走得很快。她也去拿巢礎架,她也去開蜂箱,她一面做,一面和亞丹講話。
仁民招呼過了眾人,歇了歇,說了幾句話,就走到佩珠的身邊。他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低聲說:「佩珠,我們到外面去。」佩珠點了點頭,就默默地跟著他出去。德華痴痴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亞丹從蜂箱後面投過來一瞥匆忙的眼光。英正忙著找王台,林舍俯下頭在揭蜂箱的蓋子。
走出廳堂,仁民便在佩珠的耳邊說:「報館馬上就會有問題。」
佩珠側過臉投一瞥驚訝的眼光到仁民的臉上。
「旅部里的朋友剛才送了消息來,報紙的壽命至多還有三天,」仁民接著嚴肅地低聲說。
佩珠大大地吃了一驚,她默默地咬著嘴唇。她幾乎不相信這個消息,但是她知道這是真話。她的憤怒是很大的。她只覺得血不住地在她的身體內涌。她莊嚴地說了一句:「我們去看雄。」雄就是報紙的總編輯。
「雄到報館去了。慧在婦女協會裡等你。」
「好,我們就走,」佩珠短短地答道。他們進了房間,佩珠把那篇未完的文章鎖在抽屜里,還寫了一個字條放在桌上給德華看。
兩個人匆忙地走了出去,一個工人來關上門。
街上清靜。花在荒涼的舊院子里開放,陽光給石板道鍍上了金色,石板縫裡的青草昂著頭呼吸柔和的空氣。這一切跟平日並沒有兩樣,但是他們的心情卻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