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電(6)
德華隨著她的手指看去。在左邊榕樹下石凳上就站著佩珠。她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揮動。她口裡嚷著,頭搖著,那一頭濃髮全散開來,跟著她的頭飄動,那麼一大堆!它們時而遮了她的半邊臉,時而披到後面去。遠遠地望過去,好像是一個獅子頭,獅子在抖動它的鬃毛。許多人站在下面伸長了頸項看。她又埋下頭去對他們講話。
「我也去!」慧熱烈地說了一句,便離開她們擠進人叢里去了。
「我們到前面去聽仁民演說,」影說了一句,她和碧、德華一直往講台面前走,因為這時候在講台上響起了仁民的洪亮的聲音。
她們到了講台旁邊。那裡已經圍滿了人,她們沒法擠到正面去。太陽沒遮攔地照在她們的頭上。她們一頭都是汗,汗珠沿著鬢角流下來。她們並不管它,卻只注意台上仁民的側面影子。
仁民不是一個出色的演說家,他那些斷續的字句並不能夠抓住群眾的注意力。他說得太慢了,停頓的次數多,有時候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聲音卻能夠響徹全個廣場,而且他的結實的身體、堅定的姿勢、熱烈的表情,也可以使那些聽不懂他的話的人感動。所以這時候廣場上反而靜了下來,似乎全場的人都在聽他講話。
不久仁民閉了嘴。於是掌聲像春雷一般地響起來。佩珠又在那邊叫了,差不多同時還響起了另一個女性的叫聲。那是慧,她站在另一株榕樹下面的石凳上,高聲唱起勞動歌來。許多人都跟著她唱。起初是青年的聲音,漸漸地就滲入了那些充實的、粗暴的聲音。全個廣場都在動了。到處都有淡黃色的東西在飛舞,那全是油印傳單。
克接著出來說活。克的聲音,克的姿勢是許多人熟習的。他比仁民有更多的經驗,而且知道使用通俗的字句。他的聲音雖然比較低一點,但是他能夠抓住聽眾的注意力。許多人都在傾聽他的演說,、影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臉微微發紅,嘴角浮起了笑意。
忽然一個青年匆忙地跑上講台,那是敏。他在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克回過頭答了幾句,又繼續說下去。敏留在台上和別的人低聲談了片刻,然後他和志元、陳清幾個人下了講台擠進人群里去了。
克的態度很鎮靜,但是並不能夠制止群眾中間的騷動。
「出了什麼事情了,」碧低聲自語道。她看見影的臉上也帶了驚訝的表情。她回過頭去,無數的人頭在搖動,遮住了她的視線。
德華正在看講台上站著的明,她沒有聽清楚碧的問話,便說:「你看,明的臉色這樣難看,他支持不下去了,他們要讓他休息才好。」她看見沒有人答話,就推動碧的膀子請求似地說:「你去,你去告訴明,要他進去歇歇。」
碧沒有注意德華的話,她痴獃似地望著騷動的群眾。
影低聲在德華的耳邊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顫動。
「什麼事?」德華吃驚地低聲問,她也回過頭去看群眾,只看見人頭晃動,人聲嘈雜,似乎聽眾突然增加了一倍。
「慧!」碧忽然驚喜地叫起來。慧在人叢中擠出了一條路,披著頭髮,紅著臉,手裡捏了一張傳單,氣咻咻地向她們跑來。慧跑到了碧的面前,把一隻手搭在碧的肩上,喘著氣,激動地說:「我們被軍隊包圍了。」
德華驚疑地望著慧的激動的臉,然後她掉頭去看講台。克還在對群眾說話,明、雲、仁民都還立在那裡。她匆忙地說了一句:「我去告訴明,要他進去。」她不等慧說什麼,便急急地走了。
「軍隊來了,我不信!這是一個和平的集會,他們來幹什麼?」碧激動地說。她並不害怕,但是她很氣憤。她覺得今天就像在過節,大家應該快活地、熱鬧地過一天,來歡迎明,來表示一些休戚相關的感情。對這樣的集會完全沒有來干涉的必要!然而旅部卻派來了軍隊。不僅碧這樣想,影和慧也是這樣想,許多人都是這樣想。
「軍隊來幹什麼?誰知道?一定是來驅散群眾的!」慧氣憤地說。「大家不走,看他們有什麼辦法!」慧的眼睛里冒出火來。
「軍隊來了!」群眾忽然驚慌地叫起來,於是起了一陣擁擠,有好些進來看熱鬧的人就想往外面跑。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克看見這情形,便大聲對群眾說。但是他的聲音已經不能制止騷動了。那些看熱鬧的人再也無心聽什麼人的話。他們在人群里亂嚷,亂跑,亂擠,把秩序弄得更壞了。
德華陪著明下了講台,從人叢中擠出去,到工會裡面去了。雲站到前面去幫助克維持秩序。仁民帶著嚴肅的表情在看廣場上的群眾。
「仁民應該躲避一下,」慧在下面看見仁民,便低聲對影和碧說。「旅部里很注意他。」
慧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聽見一個熟習的尖銳的聲音在人叢中響了:
「不要害怕!我們是徒手的民眾,軍隊不會幹涉我們!秩序,大家要守秩序!不要擠!我們就要散會了!」
這是佩珠的聲音,她依舊站在石凳上,揮動兩隻空手,抖動她的頭髮,掙紅了臉地叫著。她的聲音飛起來,高出於別種聲音之上,壓倒了一切。
「不要怕,大家守秩序!……」佩珠的話被許多人響應著,賢和志元在佩珠對面的石凳上出現了。志元老是張開他的大嘴叫。
「我們上去告訴克,是不是要提早散會,」影耽心地說。
慧、碧、影三個女子接連地走上了講台。慧第一個開口:「仁民,我們到裡面去。」
「等一下,大家一起走,」仁民答道,他不願意馬上離開眼前的景象。
「你應該避開一下,說不定今天會有意外的事情,」慧把她的細眉微微一皺,低聲說。她的面容很莊嚴。
仁民的臉色突然一變,好像有一股冷風吹過他的臉。他低聲說:「你是指流血嗎?」
慧默默地點了點頭。影把一隻手搭在慧的肩上,說:「那麼還是早些散會罷。」
「不,那不可能!我不相信!」仁民搖頭說,他的眼裡射出一股強烈的光,眼光堅定,裡面充滿著信仰。「現在流血是沒有用的,我們根本就沒有準備。」
「倘使人家準備好了呢?」慧低聲反問道。
「那麼,我們就應該想法避開,」仁民堅決地回答。「我去告訴克。」他便走到克的身邊去。
「克,現在就宣布散會!」仁民說這句話就像在發一個命令,他的聲音是那樣堅定,使人沒有發問的餘地。
克驚訝地看他一眼,嚴肅地低聲說:「等一下,等敏回來再說。」
「不要等了,事情很嚴重,」仁民嚴肅地說。
「我知道,」克點點頭,接著他又說:「你也應該當心,這裡面一定有偵探。你先到裡面去,不要讓很多人認識你。」
敏和陳清一道來了。兩個人都跑得氣咻咻的,滿頭都是汗珠。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敏在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好,我們散會罷,」克下了決心說。「敏,你去告訴佩珠,要大家守著秩序走出去!」
「我去找佩珠!」慧搶著說。
「我也去!」影和碧一齊說。
「慧,你不回協會去?那裡也應該有人看守,」敏對慧說。
「惠群在那裡,不要緊,」慧匆忙地回答著,便跟著影、碧兩個走下講台,擠進人群里去了。
「糾察隊都在下面嗎?」克問敏道。
「都在。全靠他們維持秩序。今天看熱鬧的人也不少,所以秩序亂!」敏回答道。他接著對雲說:「雲,我們到下面去。」
雲跟著敏走下去了。人聲依舊嘈雜。騷動也沒有停止。克在講台上宣布散會了。
慧、影、碧走到佩珠的身邊,全跳上了石凳,這四個女子站在一起似乎變得更勇敢了。她們大聲叫喊,傳達散會的消息。影把一隻手搭在慧的肩上。在她們的下面,群眾慢慢地擁擠著往外面走了。那麼多的人結合在一起,就像一股水流。大家開始唱起勞動歌。
「取消苛捐雜稅!打倒陳××!」
慧受了感動,覺得她的心也跟著那無數人的心跳動了。她很高興,忘了自己地叫起來。陳X X就是統治這個城的旅長。
「慧,當心點,你不要亂叫,」影拍著慧的肩頭說。
佩珠掉過頭看慧,低聲說:「慧,我們今天不準備流血。」
慧笑了,她解釋說:「不要緊。我叫得高興,就順口叫了出來。」
「大家守著秩序好好地走呀!」佩珠不再跟慧說話,又掉頭去看群眾,對著那些搖動的人頭大聲叫道。許多張臉掉過這邊來看她,對她微笑。許多隻手向她揮動。等到最後一隊人走過了她們的面前,她們都跳下石凳來。
在外面群眾毫無阻礙地通過了軍隊的防線,並沒有發生衝突,秩序很好。大家齊聲唱著歌。陽光跟著歌聲漸漸地消失了。
陰暗的廣場上就只剩下佩珠這幾個人,一面談論著走回到裡面去。
佩珠忽然微微一笑,自語似地說:「今天的成績很好。」
「我耽心事情還不曾完結呢!」影用一種不確定的聲音說。
「不必去管它。鬥爭總有一天會來的,」慧介面說,她懂得影的意思。但是她並不害怕。她倒希望鬥爭早些到來。她一個人又低聲哼起了勞動歌。
「但是我們今天算是勝利了。」佩珠想到今天的事情,很高興。她常常是樂觀的。
「佩珠,你不要過於樂觀,我們以後還需要更大的勇氣,」克在後面說,從他的眼鏡後面透出來嚴肅的眼光。
「什麼勇氣?」佩珠睜著一雙大眼睛驚訝地問了一句。然後她平靜地說:「我想我是有勇氣的。」她無意間抬起頭,正看見仁民從右邊送過來讚美的眼光。
賢跑過來握著佩珠的一隻手,拖長了聲音親密地、頑皮地叫起來:
「佩――珠。」
正在這個時候德華從裡面驚惶地跑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就站住了。她一把抓住佩珠的膀子,著急地說:「你們這許久都不進來!明――病了。」
「病了?」克念著這兩個字,好像擲了兩個石子在每個人的心上。
「克,」在後面又響起一個男人的驚惶的叫聲,一個頎長的黑影向著他們投過來,眾人都吃驚地站住了。
來的是方亞丹,他跑得氣咻咻的,剛剛站住,便斷續地低聲說:「他們已經動員了。快把工會收拾乾淨,他們遲早會來搜查的。雄在後面,他馬上就來。」
眾人痴獃似地站在那裡。空氣突然變得緊張了。德華想到明的病,馬上跑進裡面去。
「婦女協會怎樣?」慧介面問。
「他們還不知道是一起的嗎?你們也應該當心!」亞丹嚴肅地回答。他又說:「我在路上遇見軍隊,還以為我們這裡已經完了。」
「賢,」克把賢喚過來,在他的耳邊吩咐道:「今天學生組的會延期一天。你馬上去通知。」
賢答應一聲立刻跑開了。這幾個人在戲台旁邊低聲交談了幾句話,就默默地散去了。剩下那一個空的廣場,孤寂地躺在傍晚的天幕下面。
第四節
佩珠和慧在婦女協會裡談著明的病。
賢忙忙慌慌地跑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那種滑稽的笑容。他一看見佩珠,就張開突出的嘴,露出不齊整的兩排牙齒,張皇地說:「佩珠,你們快去!明的病危險……德華要你們馬上去!」賢恐怖地睜大了眼睛,兩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災禍接著來了!」慧自語似地說。
「好,我們就去!」佩珠牽著賢的手,同慧一起出去。
她們到了雄的家。碧出來開門。她們看見碧的憂鬱的面容,心就變得更沉重了。
「明怎樣了?」佩珠關切地低聲問。
碧搖搖頭,焦愁地答道:「恐怕沒有希望,」就讓她們進去。
在一個不很明亮的房間里,一張舊式的架子床上,明靜靜地躺在那裡,一幅薄被蓋著他的半個身子。德華坐在床頭一把藤椅上,用手帕在揩眼睛。
「德華,」佩珠一進門便輕輕地喚了一聲。
德華站起來,還來不及答話,明就在床上問道:「佩珠,你來了嗎?」
佩珠答應一聲,便同慧走到床前溫和地說:「明,今天好些嗎?」她們看清楚了明的臉,臉上沒有肉,沒有血色,不像一張活人的臉。她們本來想勉強地笑笑,然而佩珠的眼淚掉了下來。慧能夠忍耐,她用力咬著她的嘴唇。
「佩珠、慧,你們都好。我是完了。我要離開你們了。」明的瘦臉上現出了凄慘的微笑。
「不會的,你的病不久就會好起來,」佩珠極力忍住悲痛,溫和地安慰他。
「我不會好了。我完了。想到你們大家都忙著,我一個人靜悄悄地死,這是很難堪的。佩珠,我不願意死,我實在不願意死。」他的眼裡嵌著淚珠,右手壓在被上,手指微微地抖動。德華用手帕掩了面在旁邊抽泣。明略略停頓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德華常常哭,她待我真好,你們大家待我都好,然而我要死了。我不能夠再擔任工作了。我要離開你們了。」
佩珠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把他的壓在被上的手握著,一面安慰他說:「明,你不要再說話了。你歇歇罷。不僅德華,我聽了你的話我也想哭了。」
「明,你不會死,在你這樣輕的年紀是不應該死的,」慧立在床前對明說。
「不該死?誰又該死呢?」明的眼睛睜大起來,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他的牙齒也抖著。「我是給他們害死的。他們天天拷打我,折磨我,他們不讓我活。所以我就要死了。我應該死了,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死了!」他氣憤地說著,臉色很難看,聲音也含糊了。但是這些話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連新來的敏、亞丹、志元和仁民都聽見了。
眾人沉默著,沒有人想說話。佩珠把明的冷冷的手捏得更緊,好像害怕一放鬆手就會把明失掉似的。別的人靜靜地站著,動也不敢動一動,讓明的喘息和德華的嗚咽在空中飄蕩。這樣地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明,又用恐怖的眼光彼此望著。仁民低聲在志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碧走過窗下,便站在門外,伸了頭進來看。
明在床上慢慢地嘆一口氣,又把頭一動,用他的失神的眼光看著站在桌子周圍的那些人。他把嘴一動,笑了,這笑容在別人看來依舊是悲哀的。仁民向前走了兩步,到了床前。
「仁民,你來了,我卻要死了。」明望著仁民,眼裡又進出㈠L滴淚珠,他繼續用戰抖的聲音說話。「我不能夠多看見你了。我並不怕死,可是想到你們大家都在工作,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放心,你是不會死的。我們大家都愛你,都需要你,」坐在床沿上的佩珠俯下頭望著明,含著眼淚地安慰說。賢撲到床前,把頭壓在明腳邊的被上傷心地哭起來。
「明,你歇歇罷,你太激動了。你的病是不要緊的,你不要怕,」仁民想對他說許多話,但是只說出了這幾句。
「我並不害怕。不過在這時候大家一起工作得很好,剛剛有一點希望,我一個人就死去,太悲慘了。」明停了停又說:「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
「明,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罷,不要再說話了,」仁民溫和地說。
「不行,我閉上眼睛,在我眼前就像在開演電影,都是拘留所裡面的景象。真可怕,你們絕不會想象到!」明的聲音裡帶了一點恐怖,他努力睜大了眼睛,在他的瘦得只有皮包骨的臉上,這一對眼睛就像兩個小洞。
「那裡面的生活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亞丹背靠桌子站著,把一隻手捏成拳頭用力壓在桌面上,他側著頭低聲對志元說。
「他們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體怎麼受得住?」志元埋下頭低聲答道。
「這就是人家對付我們的辦法!」敏在旁邊插嘴道,他沉著臉,咬著嘴唇,從眼睛里射出來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
「啊,星光,星光就要滅了,」明望著帳頂在自言自語。
「明,你說什麼?」佩珠把頭俯下去溫和地低聲問。
「我說那星光,過一會兒,我就會什麼都看不見了,」明依舊自語似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星光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德華在旁邊接嘴說。她已經不哭了,雖然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站在床前,微微低下頭用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明的臉。她還記得明的話,明對她說過在白天他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著他的路。
「仁民,」明把頭一動喚道。仁民已經走到了桌子跟前,正在聽志元講話,便掉轉身溫和地答道:
「我在這裡。」
「請你過來,請你過來,」明接連地說。仁民就走到床前,站在佩珠的旁邊。他俯下頭把他的溫和的但又是堅定的眼光投在明的臉上,低聲問:「什麼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會,好像要認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後說:「我問你一句話,你比我們知道得多,我讀過你的許多書。」他微微一笑,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不同了,這裡面似乎多了一種東西,但究竟是什麼,眾人也不明白。「我問你在我們中間――愛――我說那戀愛――我們也可以戀愛――和別的人一樣嗎?」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臉上。「我們有沒有這――權利?他們說戀愛會――妨害工作――跟革命――衝突。你不要笑我――我始終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我很久就想問你。」在這些話裡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起,雖然是軟弱無力的聲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來。的確那個問題把明苦惱了許久,他很早就想寫信去問仁民,問劍虹。但是他害怕會被人笑,所以他終於沒有寫信。他把它藏在他的心裡一直到現在,這時候他依然不能夠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聽著,他想不到明會拿這些話問他。這並不是一個難答覆的問題。他微笑了。他說:「明,你為什麼還想這些事情?你應該多休息你的腦筋,你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
「你說,你回答我罷,我等了許久了,」明哀求地說。
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臉上一掃,又看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經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稱做戀愛至上主義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幾個男朋友發生過關係。他又看德華,她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臉上射來。他知道德華和明正相愛著。他現在明白了:明被一個義務的觀念折磨著,用工作折磨自己,用憂鬱摧殘自己,為的是要消滅那愛的痕迹。這件事情在他看來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為了這個就毀了自己的身體。明現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這件事也有關係。仁民想到這裡不覺起了痛惜的感情。他痛苦地說:「為什麼你要疑惑呢?個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體的幸福衝突的。愛並不是犯罪。在這一點我們跟別的人不能夠有大的差別。」他覺得對著明他只能夠說這樣的話。但是他又明白他這樣反覆申說下去,也沒有用處,因為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想不到一個人會拿一個不必要的義務的觀念折磨自己到這樣的程度。他痛苦地閉了嘴,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點頭。
明微微地嘆一口氣,帶了一點欣慰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聲音說:「可惜已經遲了。」他的臉上現出一陣痛苦的拘攣。眾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著他的掙扎。然而他是一秒鐘一秒鐘地衰弱下去了。
「我們又多獻出一個犧牲者了!」敏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報酬。我們和平地工作,人家卻用武力來對付我們。」
「敏,這不過是開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