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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電(5)

  仁民不去管他,依舊用嚴肅的聲音說下去:「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很奇怪,我來到這裡,看見佩珠,看見你們大家,我就想起了陳真。陳真為著理想犧牲了一切,他永遠那樣過度地工作,讓肺病摧毀了身體。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卻耽心著中華民族太衰老,耽心著中國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沒有看見他快樂過。想起來這真是一個悲劇。他不能活起來看見這裡的景象,」仁民說到這裡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濕了,聲音也有些澀了。屋子裡是陰暗的,書桌上的煤油燈光被他的闊背遮去了大半。他彷彿看見陳真的戴著寬邊眼鏡的瘦臉,陳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邊聽他說話。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現在佩珠還在這裡,許許多多青年都在這裡,可惜陳真永遠消失了。他連一線的希望也沒有看見!」


  仁民閉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沒有人答話。屋子裡靜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聲顯得更響了。


  「佩珠,你能夠原諒他嗎?他誤解了你。」仁民偏過頭去看佩珠。她聽見他的話,便抬起頭來,她的眼角上有淚珠。


  「他並沒有誤解過我,他的批評是不錯的。我的確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我希望以後我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我要盡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給了我好些幫助。他收藏的那些書,那些傳記,你不記得嗎?」佩珠的聲音並不高,卻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們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嚴厲的指摘。」說到這兩句,她謙遜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幾縷垂下來快遮住她的眼睛的頭髮挑了上去。「在這裡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夠做出什麼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幫忙。你問問志元。」


  志元這些時候就不轉眼地望著仁民和佩珠,聽他們兩個說話,他的注意力被他們吸引了去。忽然間他看見佩珠指著他要他說話,他連忙張開口,但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掙扎,就打了一個響噴嚏。聲音很大,響徹了整個房間。


  「你只有這一點沒有變,」仁民在旁邊好意地微笑了。他接著關心地問道:「志元,你的身體比從前好嗎?」


  「好多了!我自己覺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過一次,」志元揩了鼻涕,昂起頭說。「在這裡日子過得很快。只愁時間不夠。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亞丹也是。下個星期亞丹就回來了,蜂場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亞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這裡來時,是和亞丹同來的。亞丹如今在鄉下一個小學里教書,他還做著別的事情。


  「亞丹給我寫過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說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學生在一起。」仁民聽見說到亞丹,便想起了那個長身材的大學生。亞丹有一張瘦瘦的長臉和一根高鼻子。到這裡以後他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很少看見他換過別的衣服。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訴了仁民。仁民想起這件事覺得好笑。他接下去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都很努力!」他馬上又換了語調問他們:「你們還記得小川嗎?」


  「記得。他還在大學教書嗎?」佩珠說。


  仁民搖搖頭說:「他讓校長解聘了。他講話隨便,得罪了人。最近進了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現在他的態度好多了。德嫻最近加入了我們的團體。」


  「德嫻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志元笑道。


  佩珠的臉上發出了喜悅的光輝,她睜大眼睛說:「德嫻最近來過一封信,她沒有講起這些事情。」她高興地微笑了。


  「她要我當面告訴你,她說,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吳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說:「那麼感謝你。」她站起來又說一句:「我應該走了。」


  「你今晚上在這裡睡罷,」志元挽留說,他也站起來。


  「我還要給慧的周刊寫文章,我寫好了一半放在家裡。」佩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來看,快到十二點鐘了。


  「這樣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寫,不是一樣嗎?」志元堅決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們兩個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議說。


  「不要緊,我一個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搖搖頭說。


  志元責備地看了仁民一眼,粗聲說:「這個時候在僻靜的街上走,很危險。這裡比不得S地。我不能夠放佩珠走。我們有帆布床,搭起來很方便。」志元變得很執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噴到了佩珠的臉上,她連忙避開了。她懂得他的話。這時候在街上走,的確不安全。她答應留下來了。


  「佩珠,你餓不餓?我有打汽爐,還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頭牛肉,我們來弄點東西吃,好不好?」志元高興地打開柜子。


  「好,讓我來做,」佩珠孩子似地搶著說。她去找打汽爐,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著它,捧出來放在條桌上。仁民把酒精瓶遞給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見你這個樣子,我真高興!」仁民感到興趣地在旁邊看她忙著,滿意地說了這樣的話,眼睛里流露出愛慕的眼光。


  佩珠沒有答話,不過掉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


  ①S地:指上海。


  第三節

  明釋放了。陳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來。他們到了工會。有好些人等著和明談話,但是看見明的沒有血色的瘦臉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漸漸地閉了嘴,讓明安靜地歇了一會。過後雲陪著他到婦女協會去。在那裡他們第一個就看見慧,慧把他們引進裡面的一個房間,有好幾個人在等候他們。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穿著灰布短旗袍的是德華,她正用右手支著頭傾聽別人講話。她聽見腳步聲便掉過頭往門外看,把右手從桌上取下來。她看見明,臉上略略現出驚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動,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沒有說出口,只把頭對他微微點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進門,賢就跑過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來,把他的突出的牙齒露給明看。房裡的人都站起,全走過來圍著明,搶先同他握手。明覺得頭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見碧,看見影,看見佩珠,看見亞丹,還看見雲的妻子惠群,這個中年婦人也是婦女協會的職員。


  「你們都好,」明看見這些溫和的笑臉覺得很高興,便微笑道。


  「你這幾天一定受夠了苦,我們時時都在想你。」佩珠望著明的憔悴的臉,就好像看見人從她自己的臉上割去了肉似的,心裡十分難過。


  「受些苦,是不要緊的。我想不到還會活著出來。現在我好了,」他依舊微笑地說,在他的帶著苦刑的痕迹的瘦臉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來了,」明望著亞丹說,「大家都說你在那邊很努力。」


  「比起你,我卻差遠了。你簡直是為著工作弄壞了身體,」亞丹懇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華,她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面,離他較遠一點。她這些時候就默默地望著他,他卻不覺得。


  「德華,你為什麼不過來跟明握手?」慧看見明在看德華,馬上嚷起來。她走過去把德華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眾人帶笑地望著。


  德華略略顯出為難的樣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給他,低聲說:「你比以前更瘦了。我們時時替你耽心,不知道在那裡面人家怎樣待你?」她勉強笑了笑,但是淚珠把她的眼睛打濕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頰上還有一條傷痕。


  「那些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明親切地答道,緊緊握著她的柔軟的手,他覺得她的手在微微顫動,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來了。他用溫和的眼光撫她的臉,讓他的眼睛代替嘴說出更多的話。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卻只用微笑來回答。眾人靜靜地望著他們,連慧也不開口了。賢卻跑到佩珠的身邊,捏住佩珠的一隻手緊緊地偎著她。


  明放開德華的手,溫和地說:「你看,我還不是和從前一樣健康。…『健康」兩個字從明的嘴裡出來,似乎就表示著另一種意義。他從來不曾有過健康的時候,現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罷,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見明現出支持不住的樣子,關心地勸道。


  「不,我很好,」明搖搖頭,表示他並不疲倦,又用驚訝的眼光看眾人,一面問道:「你們為什麼都不坐?」


  「你先坐罷,你應該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對德華說:」德華,你讓明在床沿上坐坐。你們有話,坐著說,不更好嗎?」


  德華看慧一眼,似乎責備慧不該這樣說話。但是她馬上又順著慧的語氣對明說:「明,我們在那邊坐坐,大家坐著談話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著她在那邊坐下去。賢跑過去,坐在德華旁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地位,他便對佩珠招手說:「佩珠,你來,你來。」


  佩珠摸出表來看,說:「我應該走了。仁民他們在等我。」


  明驚訝地看佩珠,他想起陳清告訴他的話。仁民來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他沒有見過仁民,但是他讀過仁民翻譯的書。他常常聽見人談起仁民的事情。他覺得仁民就是他的一個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馬上就看見仁民,他有好些話要和仁民談談。他便問:「仁民在什麼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現在我們有事情,你也應該休息。我叫仁民明天來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喚那個瘦長的小學教員道:「亞丹,我們走罷。」


  亞丹應了一聲,又和明打個招呼,便邁著他的闊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過門限時,還回過頭留戀地看看眾人。


  慧跟著亞丹們走出去。她回來時正看見明和德華在談話,她很高興,她很少看見明和德華這樣地談過話。她帶笑地打岔他們說:「明,你應該謝謝德華呀!她為著你的事情差點兒急壞了。」


  「為什麼單單是我一個?你們不都是他的朋友嗎?」德華略略紅著臉分辯道。「難道你們就不著急?」她輕輕地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你還忍心騙我!」


  「慧叫我那樣說的!全是她的主意!」賢站起來指著慧帶笑地嚷著。後來他又坐下去,拉著德華的一隻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聲機!」慧噗嗤一笑,走過來,也把賢的頭敲了一下。


  雲在旁邊看著微微地笑了。他對眾人說:「慧愛跟人開玩笑。」


  慧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喚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裡寧靜了片刻,過後碧和影又在角落裡低聲談起話來,她們兩個站在那裡已經談了好一會,一個站在窗前,一個靠牆壁站著。


  「碧,你們兩個在談什麼秘密話?」許久不曾開口的惠群大聲說,她的臉上帶著中年婦人的和藹的笑容。


  「不告訴你,」碧掉過頭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們應該陪著明玩玩,不應該冷落他,」惠群帶笑地責備她們說。


  「惠群,你不看見他和德華正談得起勁嗎?我們不要打岔他們才好!」碧介面說。


  惠群回頭去看,果然德華對著明在低聲講話,明注意地傾聽著。她向著雲一笑,一面站起來小聲說:「我們走罷。」她又向賢招手。賢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默默地跟著這一對夫婦出去了。


  房裡少了三個人,也沒有人注意。碧和影依舊在屋角低聲談話,她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德華向著明吐露她的胸懷,她在敘述她回家以後的生活。明感到興趣地聽著,在她的敘述中間,他不斷地點著頭。


  「明,你為什麼常常帶著憂愁的面容?我就沒有看見你高興過,彷彿你心裡總是有什麼秘密似的。」德華忽然提起這件事,她同情地、溫柔地看著他,她的眼光同時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進他的心。


  明的瘦臉上掠過一道微光,但是馬上又消失了。他現出遲疑的樣子,他覺得為難,他不願意談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鬆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斷續地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最後他才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我沒有什麼秘密,也許我生來就帶著陰鬱性……我的身世很悲慘。」明常常說他的身世很悲慘,但是他從不曾把他的過去告訴人。人只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比你的好。從前人家常常笑我愛哭,近年來自己覺得好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華說著,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眼光在那傷痕上停留了一下,便移開了。她略略把頭埋下來。「我也知道過去的生活在一個人的心靈上留下的跡印很難消滅。可是人不能夠靠憂愁生活。我已經忘記了許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夠忘記。」她的聲音微微地戰抖著,留下了不斷的餘音。最後她吐了一口氣。這些話都進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動得厲害了。


  「德華,你有時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嗎?」他想壓下他的感情,但是終於忍耐不住發出了這句問話,黃黑色的瘦臉被雲霧罩住了。德華看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回到家裡,沒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個人望著藍天發痴想。我那個繼母從來不理我。」她說起家裡的事情,便覺得不愉快。她不願意再說下去,便問他:「你喜歡看星星嗎?你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句話?」


  明夢幻似地望著她的臉,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自語似地說:「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從碼頭工會到這裡來。街道很黑暗。我沒有電筒,也沒有火把。只有星光照著我的路。我常常仰著頭望星星。我愛它們。它們永遠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夠看見它們,卻達不到它們那裡。」他略略停頓一下,然後繼續說:「那些星星,它們是永遠不會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見它們。」就在這時候他也彷彿看見兩顆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覺得那是德華的一對眼睛。


  「你想象不到這幾天我怎樣地過日子。在拘留所里我整天看不見太陽。人們常常拷打我,他們要我供出什麼陰謀來。他們甚至恐嚇說不讓我活著出去。那些日子真難過。但是我並不絕望。在那個時候我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亮著我的路。」明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低。但是漸漸地聲音高起來,他的眼睛也發亮了,先前的疲倦和憂鬱都被一種激昂的感情掃去了。他的臉紅著,手動著,從他的口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談活來看他。


  「明,你說得這麼美麗,你說得我要哭了。」德華的眼裡含了一眶眼淚。她極力忍耐,卻終於進出了這個聲音,同時把哭和笑混合在裡面。這時候她沒法控制自己,只好讓她的感情奔放。「這些話,仍不應該對我說,你應該對佩珠說,我是不配的。」她說罷便倒下去,把頭壓在被褥上低聲哭著。


  碧和影都跑過去,驚奇地問:「德華,什麼事情?」影側身去扳德華的身子。


  明也彎著身子喚德華。德華不回答。碧溫和地安慰明說:「明,你也應該休息了,我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她怎樣了?她為什麼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帶了點驚惶地問碧,他的聲音變了。他又找回來疲倦和憂鬱,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話裡面,他說完那段話,他的精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這個,她看見明的臉色不斷地在變化,愈變愈難看,她還以為這個打擊是德華給他的,她便答道:「沒有什麼事情。你不看見德華愛著你嗎?」


  「她真的愛我?」明疑惑地望著碧低聲問道,好像就害怕這句問話被德華聽見似的。


  「你還不相信嗎?」碧大聲說。


  「我明白了,」明自語著,後來便笑了。在碧的眼裡看來這笑只像苦笑,碧覺得今天明的舉動有點古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華,」明溫和地喚著,正要俯下頭去對她講話,忽然一陣腳步聲打岔了他。克跑進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並不問他在這裡還有沒有事情,便說:「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來看你。在那邊等著。你去對他們說幾句話。」克的小臉上堆著快樂的笑,他說話說得很快,嘴裡不停地噴氣。明還來不及答話,接著雲又跑了進來。他們兩個人把明擁起走了。克還回過頭對影笑了笑,說:「影,你也出來看看。」


  影溫柔地含笑答道:「我就來。」


  德華從床上坐起來。她還有話要對明說,她喚了一聲:「明。」沒有回應,腳步聲已經遠了。她走到影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影的肩上,痴痴地望著窗戶。陽光穿過窗戶射進來,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無數粒灰塵在陽光里飛舞。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也不去揩乾。


  「何苦來!」影摸出手帕替德華揩臉,一面憐惜地說。「這是用不著哭的。你平常愛說你能夠忍哭,今天卻流了這麼多的眼淚。為什麼哭呢?你愛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沒有人干涉你們。」影說這些話好像一個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響起了人聲,聲音嘈雜,彷彿許多人在用本地話喊口號。接著那些人又唱起歌來,聲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顯然是從不熟習的嘴裡唱出來的。


  「你聽,外面多麼熱鬧。他們在歡迎他了,」影溫柔地撫著德華的軟發高興地說。


  「別人不會來干涉嗎?」德華低聲問。


  「為什麼來干涉呢?他們並沒有激烈的行動,現在又不是戒嚴的時期,」碧介面說,她的小眼睛睜大瞭望著窗戶,好像從窗戶望過去便可以望見那熱鬧的景象一般。


  慧走進來,口裡哼著勞動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著他們唱起來:


  …………


  我們耕了田,我們織了布,


  我們修了房屋,我們造了倉庫。


  …………


  「德華,我們出去看,我們四個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對德華說。


  「好,我們走,」碧應了一聲。影挽著德華站起來,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婦女協會,她們下了石階,又走過石橋。工會門前的石階上有幾個人匆忙地跑來跑去。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抱了一大卷傳單從裡面出來。


  「敏!」慧高興地叫了一聲。


  敏站住了,掉過臉來看她們,望著她們笑了笑。他不說話,也不等候她們,就匆忙地往外走了。


  賢從外面跑進來,口裡唱著歌,他看見她們便站住了,快活地大聲說:「他們都在外面,你們快去看!」他跑著進了工會。


  賢的話像一把火點燃了這四個女郎的熱情:她們的眼睛馬上發亮。她們懷著跳動的心加快了腳步走到外面去。


  外面是天井,其實應該說是一個大廣場,地方很寬敞,還有兩株大榕樹排列在左右兩邊。廣場上擠滿了人。這個景象使她們吃驚。她們料不到在這個短時間裡會來了這麼多的人。


  那個新搭的戲台做了講台,好幾個人站在上面。明在那裡說話,他的聲音很低,只有斷續的字句送進她們的耳里。在前面人聲嘈雜。好些學生在人叢中擠來擠去,散發傳單。她們看見英吃力地擠著,滿頭大汗,掙紅了那張可愛的小臉;又看見賢抱了一卷傳單擠進人叢里去。她們也用力在人堆里擠著,一些人看見她們,便讓出了一條窄路,她們還不曾走到講台前面,掌聲就突然響起來。掌聲不斷地響著,後來漸漸地稀少了。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喊聲,是女人的聲音,叫著一個響亮的口號。接著許多青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應著。於是全個廣場都震動了。那些粗暴的喊聲像海濤一般向著講台衝過來。


  「你看,佩珠在那裡,」影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驚喜地推著德華的膀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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