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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雨(4)

  「沒有了。你後天究竟到碼頭上去不去?去的人恐怕不少。劍虹、佩珠、亞丹他們都去,還有幾個朋友去,」周如水含笑說。


  「我不去,」吳仁民冷淡地說。「你們已經有很多的人了。」


  「我們希望你能夠去。多一個人更熱鬧一點。朋友中沒有一個人不想和小川見面的。佩珠的兩個女朋友也要去。她們以前就認識小川,」周如水又說。


  「到那時候再決定罷,」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裡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里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里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麼在李劍虹這般人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浮」、「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麼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裡面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裡面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面貌相差不多,是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裡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麼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裡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賠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麼。他心裡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家裡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哄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院,在劇場,廳子里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只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了解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裡的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裡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面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裡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三百萬人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裡,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浮」、「鹵莽」、「浪漫」這些評語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罷。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可是這也沒有一點用處,並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也不能夠改變他的環境。相反的,他倒更覺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只能夠詛咒,只能夠呻吟。


  他在街頭走了一些時候,又覺得這樣走著更無聊。他忽然想起還是回家睡覺好些,便又上了電車。電車很快地把他載到了目的地。現在他是向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似乎害怕回家。他還不能夠毅然決定要怎樣辦。他只是挨著時間。但是他終於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著腳步上了樓。


  他正要開房門上的鎖,才發覺他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他推開門進去。


  房裡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他。他驚喜地叫起來:「怎麼,志元,你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見你沒有鎖門,以為你馬上就會回來,哪個曉得等了你這許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記了鎖門。不然你來了還進不了房。你來得好。你是從y省1來的嗎?怎麼你事前也不給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幾天?你的行李呢?」吳仁民高興地說,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決定的,來不及通知你們。我很早就想離開省城,但是總沒有機會。我忍耐了許久,到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決心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現在不曉得這裡有什麼事情給我做。……我的行李還在旅館里,」高志元一面說,一面搖動他的身子,他似乎連五分鐘的耐性也沒有。他很少能夠安靜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鐘。他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人,一張方臉,一張闊嘴,唇上幾根須髭。說起話來聲音不清楚。他這個人連自己的姓也念得不準確,但是吳仁民卻能夠聽懂他的話。在他們分別了三年以後,他的音調並沒有大的改變。


  「好,你來得正好。我現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這裡好了。我們去把行李搬過來,」吳仁民欣慰地說。


  「我很累,今天還是回旅館去睡罷,橫豎要出一天的旅館錢。劍虹他們呢,他們都好嗎?」


  「李劍虹他們還活著,只是陳真死了。你知道嗎?」


  「不是你寫信告訴我的嗎?陳真真死得可惜。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努力工作,我早知道他的肺病會把他帶走的。但是想不到他會被汽車壓死!」高志元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嘆息地接連說了兩句:「我來得太遲了,太遲了!」


  「是的,我們做事從來是太遲的。李劍虹他們總覺得我們有很多的時間,」吳仁民憤激地說。「只恨我沒有方法使他們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這不能怪劍虹,他們並沒有錯。如水寫信來說,你愛跟劍虹鬧意見,是嗎?」高志元好像抱著超然的態度來說公道話似的。


  「那麼你就相信?」吳仁民突然問道,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別人不知道他這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坐在沙發上,從衣袋裡摸出了煙盒,取了一根紙煙點燃來抽著。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你好像是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現在要爆發了。你會噴火噴到每個人的身上。劍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要冷靜些。但是在革命運動中冷靜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靜地說。他把兩隻手插在白羽紗的西裝褲袋裡,在房裡慢慢地踱著。


  吳仁民不答話,只是狂抽紙煙。煙霧遮住了他的臉。抽完一支他又開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煙,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煙癮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說。


  「好,我們就去喝酒罷!」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把沒有燃完的紙煙頭擲進痰盂里去。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煙灰預備出去。


  「還早呢!現在天還沒有黑,我想先去看劍虹,」高志元提議道。


  「現在到酒館去罷。早一點更好,我們可以多談一些話。你這幾年來一定有許多話可以對我說的,我也有不少的話要告訴你,」吳仁民下了決心地說。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兩個人便鎖了門走出去。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天津館,走上樓去,揀了一個乾淨的桌位,兩個人對面坐了。吳仁民向夥計要了幾樣菜,又要了兩斤花雕。


  時候還早,窄小的樓上並沒有幾個客人,還有兩三張桌子空著。兩人喝著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夥計把酒燙好送來,吳仁民又叫了三碟冷盤。他們便對酌起來,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我想不到現在又會在這裡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說。「我回去的時候本來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來,誰知會耽擱了這許久。我帶了幾十本英文書回去,但是回到家裡並沒有機會讀它們。在我們省里我不能夠做什麼事情。那裡太黑暗了,只要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話,就有被殺頭的資格。你簡直想象不到那裡的黑暗。」


  「為什麼這裡的報紙不登這一類消息?我們從報紙上簡直看不到一點你們省里的消息!」吳仁民直率地問。


  「那黑暗,那專制,你怎麼能夠知道?」高志元正舉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你怎麼能夠說話呢?他們差不多把你的舌頭割去了一半。我們連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了。青年學生只要看了兩三本社會科學的書,或者說幾句對時局不滿的憤激話,就會被校長檢舉,有時候甚至於拉出去殺頭,罪名是通匪。你想什麼人還敢說話?現在我們那裡的青年學生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有講戀愛,讀愛情小說。你要和他們談思想,結果不但會送掉你的命,也會送掉他們的頭。你想,我怎麼能夠安靜地住在那裡?我怎麼能夠做事?我這幾年的光陰是完全浪費掉的。」


  「我還不是和你一樣?我們這裡固然比你那裡稍微自由一點,但是我也沒有做出事情來,以前是因為有瑤珠,現在是因為別人說我愛鬧意見。是的,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我永遠是鹵莽,蠢動,說大話做小事,像羅亭一樣:他們這樣批評我。我在大學教書總不免要和校長或同事發生爭執被強迫離開。在兩三年中間我換了三個大學教書,結果都是一樣。我看不慣那班人的卑劣行為!什麼教育,什麼宣傳,在那裡一點也說不上。老實說,是在陪資產階級的子弟開開心,自己騙騙飯吃。或者給一些小姐添點妝奩,好去嫁給闊人。所以我後來發誓不去教書了。我說要到工會裡面去做點工作。但是工會裡又有人猜忌我,他們說我的個性太強,不能夠做事。只有蔡維新跟我比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說我性子暴躁,主張激烈。還有在我們自己的圈子裡,同志們也不相信我,他們大半都是跟李劍虹一鼻孔出氣。是的,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羅亭,永遠不能夠跟人妥協,永遠不能夠認識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們可以了解我,但結果仍然是這樣。我恨不得把這個世界一拳打碎!」他說到這裡便舉起酒杯,喝了一個滿杯,放下杯來,忽然把拳頭往桌面上一擊。夥計跑過來問他要什麼。他圓睜著眼睛把夥計望了一下,用粗暴的聲音說:「再拿一斤酒來。」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邊望著,並不阻止他,卻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後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說:「羅亭到底是一個好人,他終於為他的信仰犧牲了性命。他並不是一個說大話做小事的人。不過平心而論你的計劃確實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還有不少沒有實現過的計劃書。」


  「是的,我為所有的人都草了計劃書,我相信都是可以實行的。但是人們都拋棄了它,說我空想,說我不懂得社會情形。我的精力總是白費。」


  「這有什麼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過什麼大的事情。說到文字宣傳,你不曾譯過一部大書。說到實際活動,你又不曾在社會上占勢力。單憑著自己的一點熱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麼好處?我勸你還是好好地振作起來,先翻譯幾套整部的全集再說。印費自然不會成問題。文字宣傳也是很要緊的。但是像現在這樣出幾期刊物印幾本小冊子是不夠的,要做就應該認真做。」


  「呸!」吳仁民生氣地罵起來。「我以為跟你分別了幾年你總應該有一點進步,誰知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翻譯全集正是李劍虹那般人想乾的事情,他們正在著手做。你去找他們罷。至於我,我不想干那種乾燥無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中國依然不會因此得救。還是陳真說得好:『只有行為才能夠創造出力量。』至於書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東西。」


  「你這話我不承認,我倒相信思想能夠創造行動。可怕的是自己沒有堅決的思想。現在還沒有脫離宣傳的時期,我們不能不多做宣傳工作,」高志遠充滿信心地說。「你想象不到我在故鄉的生活,在那裡連宣傳的機會也沒有。我在一個中學里教過書,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因為在那裡我不能夠說一句自己想說的話。我好像是一架留聲機,只能夠照唱片唱。而且就是這樣也還免不掉有跟別人爭飯碗的嫌疑。」


  吳仁民不說話,只顧喝酒。高志元又說下去:「後來我又到一個軍官學校去。這是一個軍隊里附設的。我有一個親戚在那裡,他約我去。我到了那裡,他要我當教員。我起初不答應。他苦苦勸我,我便答應下來。他要我教政治。我說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沒有辦法,就請我隨便開一門功課,我編了一部社會運動史的講義,可是還沒有講到一半,我那個親戚就請我走路。我了解他,因為我再要教下去,連他的頭也保不住。」


  高志元接連喝了兩杯酒,挾了幾回菜。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只顧喝酒,便驚訝地帶笑說:「你現在的酒量會這麼大?我記得你從前不喜歡吃酒嘛。」


  「我近來才愛喝酒的,」吳仁民說著嘆了一口氣,又拿起酒壺斟酒,給自己斟滿一杯,又給高志元斟了。「從前瑤珠在的時候,她拚命反對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違拗她的意思。現在沒有人來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熱。人間太冷酷了!」


  「有人說吃酒多的人,會活活地被酒燒死,」高志元笑著說。「這句話也許有道理。你看,用火柴點高粱酒,馬上就可以點燃。」


  「不過黃酒卻沒有這個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夠燒死也好。那一定很熱,」吳仁民說著臉上露出了一陣慘笑,接著又叫夥計再添一斤酒來。


  「好,要吃就索性吃個夠。我的酒量不會比你的差,」高志元滿意地說。「不過我今天晚上還要去看劍虹,他看見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興。他是不會客氣的,有什麼話就會當面說出來,不怕得罪人。他永遠是那個道貌岸然的樣子。而且當著他女兒的面給他奚落幾句,也有點難為情。」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麼,今晚上就不要去罷。他們正忙著準備迎接張小川。


  張小川從法國回來,後天就到這裡。」吳仁民說,他馬上又換了語調:「不要提他們。我們還是喝酒罷。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連一個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夥計,再燙一斤酒來。」


  「夠了,改天再來吃罷。我們兩個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臉上已經發紅了,」高志元勸阻道。


  「這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四斤黃酒!喝黃酒簡直等於喝茶。你的臉完全不紅,你起碼還可以再喝四斤!」吳仁民大聲說。


  「你說小川後天就到了,是真的?為什麼他沒有寫信給我?他回來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學識經驗都有,又忠實,又熱心。他的前途充滿希望。想不到我後天就可以見到他。真是一個好消息。」


  「又忠實,又熱心,」吳仁民反覆地念道,他的臉上又露出一陣慘笑,笑里仍然含著妒忌和孤寂。忽然他舉起酒杯說:「喝酒罷。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顧吃酒,我們好好談談罷。我本來打算在一個錫礦公司里做點事情,我的一個同學要我去。到了那裡,我自己也下礦里去看過。在那裡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們連呼吸空氣的自由也沒有。我那個同學一定要我留在那裡,他給我安排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過礦工的生活以後我就決定不幹了。……你也許看過《黑奴魂》這個影片,自然你讀過不少關於俄國農奴的書,然而你依舊猜想不到那些『砂丁』的生活情形。他們的慘苦比從前美洲的黑奴,比從前俄國的農奴還要厲害若干倍。是的,在那裡作工的人叫做『砂丁』。他們完全是奴隸,是賣給資本家的。他們裡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裡去作工的,有的卻是外縣的老實農民,他們受了招工人的騙,賣身的錢也給招工的人拿去了。他們到了廠里,別人告訴他們說:『招工的人已經把你的身價拿去了,你應該給我作幾年的工。』如果他們不願意,就有保廠的武裝巡警來對付他們。那些巡警都是資本家出錢養來壓制『砂丁』的。『砂丁』初進廠都要戴上腳鐐,為的是怕他們逃走。」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壺來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吳仁民。吳仁民在那裡挾菜,臉通紅,眼睛好像在發火。


  「每天作工的時間很長。每個『砂丁』穿著麻衣,背著麻袋,手裡拿著鏟子,慢慢兒爬進洞口去,挖著錫塊就放在袋裡。一到休息的時候爬出洞來,丟了鏟子就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下,臉色發青,呼吸閉塞,簡直像個死人。我走過他們的身邊,他們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裡的時候,一天夜裡聽見槍響,後來問起才知道一個『砂丁』逃走被巡警一槍打死了。……我不能夠再留在那裡了。我便對我那個同學說:『我不能夠在這裡幹事。你們的錢都是血染出來的,我不能夠用一個!』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惱地說,他張開闊嘴,露出他那上下兩排的黃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噴出一陣酒氣。他舉起酒杯,正要拿到嘴邊喝,忽然又放了下來。他掉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和「哎喲」相像,好像別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吳仁民驚訝地放下筷子望著他。他卻坦然地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把鼻涕揩了,又掉過臉去喝酒。


  「不要再講你的事了,」吳仁民突然拍著桌子說。「儘是苦惱,儘是憂愁。我不要聽它們。還是努力喝酒罷。喝完酒,我們找個地方去玩。」


  「好,那麼叫夥計拿飯來,」高志元同意說,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兩個人吃完飯付了錢出來。天已經黑了。馬路上電燈很亮。到處是人聲和車聲,到處是陌生的面孔。他們的發熱的頭被晚風一吹,竟然昏眩起來。高志元覺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館去休息,便拉著吳仁民的衣袖說:「仁民,不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還是回去罷。我很累,想回旅館去睡覺。」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時候還早!」吳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說。「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個地方玩,不然這顆心就沒有安放處。我一定要找個地方安放我這一顆炭一樣燒著的心。」


  「我勸你還是回家去睡覺罷。你今天吃了那麼多黃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覺了。」


  「志元,那不行!」吳仁民發狂似地說。「我不能夠回家去睡。你想心裡熱得像炭火在燒,我怎麼能夠回到那墳墓似的家裡去睡覺!你以為我是一架冰冷的機器、像李劍虹那樣的嗎?」


  「我一定要回去睡覺。我的頭髮昏,身子沒有一點氣力。這幾天在船上實在累了,我要去睡覺。」高志元掙脫了吳仁民的手,打算走開。但是他又站住帶笑地勸吳仁民道:「我勸你還是回去睡覺罷。今晚上很涼爽,正好睡覺,而且你吃醉了酒,在街上亂跑是沒有好處的。你不記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嗎?」他說到最後一句話,忍不住自己先笑起來。原來他曾經有過一段這樣的故事:那還是他前次住在這裡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已經很遲了,他喝醉酒一個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幾個拉客的娼妓吵起來,被巡捕看見了,抓了他去,說是要帶進巡捕房裡。那個巡捕押著他走。他一點也不驚慌。他只顧把巡捕望著,慢慢地從衣袋裡摸出一本記事冊,把巡捕衣領上的號碼抄下來。巡捕看見他這樣做,疑心他是一個有勢力的人物,連忙客氣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麼故事?啊……!就是你在馬路上跟『野雞』打架的故事嗎?……哈,哈!那有趣!」他說到這裡看見高志元已經往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過去抓住他,起勁地說:「不要走,你今晚上無論如何走不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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