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3)
提起忍耐兩個字,吳仁民的憤怒又給激起來了。他瞥見了黑影手裡拿的書,他知道這正是陳真著的那本解釋社會科學的書。「忍耐?你也要說忍耐?究竟還要忍耐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你這本書傳到了每個人手裡,每個人都能夠了解它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嗎?我告訴你,那一天是不會有的。書根本就沒有用。周如水不就是被書本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嗎?還有李劍虹,他簡直是一個書獃子。老實說我現在不再拿讀書的話騙人了。我在大學里教了差不多兩年書,還沒有宣傳到一個同志,而且連給資產階級培養子弟的功勞也說不上!把你的社會科學收拾起來罷。要革命,還是從行動做起,單是在一些外國名詞裡面繞圈子是不行的。我說現在的社會科學確實需要大革命。全世界的學者如毛,但是到了大革命發生的時候,連他們也只配陳列在博物館裡面了。」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這不再是陌生的聲音,這的確是陳真的。他知道陳真是怎樣的一個人:拋棄了富裕的家庭,拋棄了安樂的生活,拋棄了學者的前途,在很小的年紀就參加社會運動,生活在窄小的亭子間里,廣大的會場里,簡陋的茅屋裡。陳真並不是一個單在一些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的人。他怎麼能夠拿那些話來責備陳真呢?他想:「我錯了。」但是他馬上又警覺似地自語道:「陳真不會到這裡來,我是在跟我自己辯論罷?」
「我們是應該忍耐的。這不是說忍耐地受苦,是說忍耐地工作,一直到最後勝利的時候。那一天會來的,雖然我們自己不會看見,但那一天是一定會來的。」這又是陳真的聲音。
陳真的話向著他的頭打來。這一定是陳真在這裡說話,因為他絕不會跟自己辯論,向自己預言,因為他不是一個說教者!
「這是你,這一定是你!」他狂熱地叫起來,「我在跟你辯論。說話的一定是你,因為你是一個說教者,我不是!」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說話的確實是他自己。屋子裡並沒有陳真,他是在跟自己辯論。
他的叫聲使他力竭了,可是在這屋子裡並不曾生出一點迴響。除了他的腦子外,再沒有一件東西使他感覺到他曾經發出了一些叫聲。
屋子裡仍然很靜。後來三四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
夜已經來了,屋子裡黑漆漆的。
他直伸伸地躺在沙發上,身子軟弱無力,連動也不想動一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1《回憶錄》:舊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薇娜·妃格念爾的自傳。第二卷有中譯本:《獄中二十年》。
第三節
「那本妃格念爾的《回憶錄》我拿給佩珠去看了,前幾天忘記告訴你,」一天下午方亞丹來看吳仁民的時候對他說。
「她不見得就了解罷,」吳仁民隨便答了一句,依舊在抽他的紙煙。
「為什麼不了解呢?那是一本好書,我讀了,還流過眼淚,」方亞丹熱情地說。
「這樣容易流眼淚,你們的眼淚太多了,」吳仁民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只是表面的,他的心裡卻有一團火在燃燒。「我們除了眼淚外還應該有別的東西流。」
「你就只會說空話,你就像妃格念爾讀過的那首長詩1裡面的英雄2一樣,」方亞丹氣憤地說。「那位英雄到處散布雄辯的議論,然而只限於空談,他從沒有做過一件實在的事。話縱然說得激烈,終於是空話。」
「是的,你們連激烈的話也不敢說,」吳仁民只說了這一句就閉了口,因為他忽然記起了陳真的話。原來當初陳真把這本書送給他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我已經讀過了四遍,我每讀一遍總要流不少的眼淚。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軟弱了。」於是他忘記自己地高聲接下去說:「我們太軟弱了。」他又改變了語調說:「我們都是說空話的,無論是到外國去,或者留在國內,我們都是一樣地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而且說空話。陳真也許是對的,我們太軟弱了。在那樣一個女性的面前我們的確都應該流眼淚。」這並不是尋常的讚歎的聲音,他的聲音裡面蕩漾著渴望、憤怒和悔恨。
方亞丹起先並不說話,吳仁民的話把他感動了,然而在他和吳仁民的中間究竟隔了一些柵欄,兩種差異的性格並不能夠達到完全的相互了解,不僅是因為年齡的相差。方亞丹的經驗比較少,因此他更樂觀。他和每一個新參加社會運動的青年一樣,他沒有什麼創傷,他只顧看前面,絕不會想到「回顧」上去。
「仁民,你近來太容易激動了,同時也可以說是太容易傷感了,」方亞丹誠懇地勸道。「像這樣下去,我害怕你會變成一個羅亭1。難道你思想上起了動搖嗎?不然你為什麼這樣煩躁?」他說到最後想把話收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因此他頗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懷疑這個比較老的同志。他很想再用幾句話說明他的看法,可是吳仁民已經接下去說了:
「你不了解我,亞丹,你還不了解我。思想上起動搖,那絕不會!這傷感,這煩躁,是對於某一部分人的反感,同時也正是一種新的生活的醞釀。是的,一種新的生活。我要把過去的生活結束了。以後至少也得做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人,不再在書堆里或者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也許我的舊習慣太深,很難擺脫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是我總要努力掙扎。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讓他徹底滅亡,我不願意再在矛盾中間生活。而且我勸你,以後不要過於迷信李劍虹,否則你將來會後悔的。」
「仁民,我總覺得你有成見。你為什麼要跟劍虹作對呢?他在中國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堅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為什麼會有許多青年那樣相信他,甚至把他當作父親一般地看待?你看,這樣大的感化力!」
「是的,這樣大的感化力卻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吳仁民冷笑道。
「這又是你的成見了,」方亞丹半笑半氣地說。「佩珠也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很可愛的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錯。她什麼時候得罪了你?你這樣不滿意她!」
「一個很好的女子!我只記得陳真的話: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陳真常提到的三女性中,兩個已經有了歸宿,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了,且看她的結局又如何。」吳仁民說罷,又冷笑起來。
這時候,被稱為「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李佩珠卻在自己的房間里,坐在一把藤椅上,熱心地讀著一個俄羅斯的革命女性的自傳,那一本使得許多人流淚的《回憶錄》。她已經接連地讀了幾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夠讀得很快,但是她並不因此減少閱讀的興趣,至少她懂得大意,並且陳真在重要的地方還附了譯文。那本十六開本的大書裡面的每一個字,即使是她不認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點燃了。她的心開始發熱起來,額上冒著汗珠,臉紅著,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個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要滿溢出來一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不過她覺得有一種模糊的渴望在身體內呼喚她,這種渴望是她從前不曾意識到的。
在她的手裡躺著那本神奇的書,她從來不曾讀過這樣神奇的書。從這本書裡面一個異邦的女孩站起來,在她的面前發育生長,長成一個偉大的人格:拋棄了富裕的家庭,離開了資產階級的丈夫,到民間去,把從瑞士學來的醫學知識用來救濟貧寒鄉村的農民。她經歷過種種的革命階段,變成了一個使沙皇顫慄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運動的領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燈。她在黑暗的牢獄里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後,生命又來叩門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間,重回到社會運動里來。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堅強的性格與信仰,偉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這一切並不是李佩珠所能夠完全了解的。這種生活方式跟她的離得太遠了。雖然以前從父親那裡她也曾聽到過關於這種生活方式的話,但是她只有一點很模糊的概念。如今它具體地顯現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於誘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夠達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啊!
一段話鼓舞了她的整個心靈,在這一段話下面陳真用鉛筆畫了線,而且附了譯文在旁邊:「有一夜我從夢中醒來。這是夏天,人們都睡了,不過我們的兩個親戚還坐在陽台上閑談。……她們在談論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亞,說:『利狄亞會變成一個很好的女人;她會是一個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卻只是一個美麗的玩偶。她倒很像那個掛在她房裡的好看的紅燈籠,向外的一面很好看,但是靠牆壁的一面卻是空空的。』我把頭埋在枕上,傷心地哭著。這時候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問我自己怎樣才能夠做一個好人。」
這一段話不僅指示出來一個美麗的玩偶居然會變為崇高偉大的人,因而給了她一線的希望,不僅陳真的似乎還在跳動的細小字跡使她相信這一段話曾經如此深地影響過那個她所敬愛的人(是的,雖然她不了解他,但是她因為父親稱讚他的緣故,她也敬愛他,尤其是在他死後),這一段話同時還使她記起了一段往事。於是她的過去二十年的歲月又連續地浮現在她的腦里了。
她五歲失掉了母親,得著祖母和父親的鐘愛,跟著父親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時候。祖母一死,父親便單身離開故鄉到外面去。她被寄養在一個女學校里,那裡的校長是她的親戚,那時候她才十歲。在學校里,在那個思想陳舊、但性情溫和的親戚的照料下過了五年。這其間父親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導,可是這樣的信函來得並不多,因為父親在外面參加了革命的活動,很忙,沒有多的時間花在女兒的身上。她的生活雖然孤寂,但是父親的愛依舊溫暖著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卻寂寞。寂寞襲來的時候她總是用微笑驅散了它。這微笑有時候是相當凄涼的,但常常含著溫柔的愛的回憶。她的不喜歡多說話的習慣就是從這個來的。不過因為有了溫柔的愛,或者愛的回憶給她帶來溫暖,所以她不曾變做一個陰鬱的人。五年過去了。過慣了亡命生活的父親忽然又安居在這個大都市裡,把她從故鄉接了出來,讓她繼續在一個中學念書。她畢業以後就和父親住在一起,跟著父親研究文學和外國文。
她在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某一個春天的晚上,她已經睡了,偶然從夢中醒來,聽見兩個同學在談論畢業以後的出路。一個忽然說:「我看佩珠將來一定會吃男人的苦頭,她太軟弱了,而且質地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這幾句話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咳一聲嗽,害怕使她們知道她已經醒過來聽見了這些話。她卻用鋪蓋蒙著頭低聲哭起來,哭濕了一個枕頭。
這樣,她也有過和妃格念爾的類似的遭遇了。她也像妃格念爾那樣傷心地哭過了。女人的心並不是善忘的。她後來也常常想到那幾句話,她屢屢問她自己,問父親道:「我果然是太軟弱,太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么?」她自己雖然不敢給一個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她自己甚至不認識的聲音)叫起來:「我不能夠是這樣!?」她還不能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呼聲。她的父親似乎更了解她,便回答道:「你還年輕,還不知道自己。你並不是太軟弱、太平凡的人。如果你將來不會有什麼成就,那是我的錯。我為了自己的事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幫助過你。同時我的經濟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夠讓你受很好的教育。」於是一個微笑驅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她被父親的愛感動了。她想只要在父親的身邊,即使將來沒有什麼成就,她也並不懊惱。她太愛父親了,因為她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慈母般的愛護,因為父親是她的唯一的親人,而且在五年的長期分別之後,那種渴望使她的愛慕變得更熱烈了。
父親也是很愛她的。差不多完全過著禁慾生活的父親,待人接物的態度是十分嚴肅的,平常他很少對人說一句笑話。對於所有來拜訪他的青年,他總是拿出父親般的態度對待他們,他誠懇地勸導他們,因此得到他們的尊敬。的確,他是值得他們尊敬的,他自己過著極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覺得他吃飯穿衣單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來繼續工作,他好像是專門為了工作而生活的。他沒有個人的愛憎,沒有個人的歡樂,沒有個人的計較。總之,他有著可以做一個教主的條件。其實他原來並不是這樣的人,不過竭力控制自己勉強做一個這樣的人罷了。所以他對待女兒的態度就完全兩樣。他的笑容只有他的女兒看得見,那是她的特權。這笑容給她填補了她不曾從人間得到的一切,這笑容把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聯繫得很緊密,而且這笑容使他們更接近互相的信賴了。
她自己並沒有明確的思想,正如她的父親所說。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親的思想,不管這是否為她的智力所能夠了解,只是因為她信賴父親,所以也信賴父親的思想。然而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起來,不過她也不去深思。最重要的原因是:從來不曾有過重大的問題擺在她的面前,一切問題都已經由父親給她解決了。
的確,父親是愛她的。正因為愛她,所以他不願意讓她過他那樣的刻苦生活。他是靠著譯書賣文過活的,有時也在大學里教幾點鐘的課,收入並不多。他讓自己一個人吃苦,卻使他的女兒過著稍微舒適的生活。譬如在家裡做飯,他自己吃素,卻特別為她預備了一碗肉。她了解父親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輕了,不是生來過禁慾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了,這或者不能說是坦然,更應該說是感激。總之她讓父親這樣安排,又讓這安排成了習慣。結果她被陳真取了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而且被吳仁民拿這個來做攻擊她的父親的資料。吳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劍虹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
然而這兩父女過得相當幸福。他們都感到滿足,沒有什麼缺陷,沒有什麼悔恨。彼此都成了另一個的唯一的安慰和幫助。是的,彼此幫助,無論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她有時也幫忙父親抄錄稿件。自然除了這個,父親還有信仰,還有事業;女兒還有女朋友,在某一個時期內她和那兩個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紀比她大兩歲的女朋友張若蘭和秦蘊玉過往頗為親密,恰好湊成了陳真的「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數目。從她們那裡,她也曾受到一些影響,一些使她更傾向小資產階級的影響。然而如今她們都離開她去遠了。秦蘊玉偶爾還從美國寄一兩封信來,前幾天的來信除了報告結婚的消息外,還讚美好萊塢的電影藝術,紐約城建築的華麗,汽車的眾多,以及夜生活的神秘有趣,差不多變成資本主義文明的崇拜者了。張若蘭嫁了丈夫以後就規規矩矩做起溫順的太太來,跟著丈夫到四川吉了。這兩件事很引起她的反感。尤其使她覺得難堪的是父親常常說起「女性脆弱」的話。她因此常常對父親暗示,她將來絕不做一個脆弱的女性。然而怎樣才算是一個不脆弱的女性,她還不十分知道,她只明白至少不會是張若蘭、秦蘊玉一流的人物。自然在那兩個脆弱的女性之後,她又有了幾個比較年輕的女友,至於她們是不是脆弱的女性,她現在還不知道。
然而如今一個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面前了。這就是薇娜?妃格念爾。在這個女性的面前許多男人誠懇地、感動地低下頭,許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裡的明星。這太光榮了。縱然她不能夠了解這個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種熱烈的獻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燒的字句是誰都能夠了解的,誰都能夠被它們感動的,她當然不會是一個例外。何況她因為父親的關係還和那些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常常見面談話呢。
她讀著,她熱心地讀著。這本神奇的書把她的整個靈魂都攪動了。這不僅是借書給她的方亞丹和說她不能夠了解這本書的吳仁民料不到,就連她的父親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書對於一個青年會有這樣大的影響,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實際上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她的身體內潛伏著的過多的生活力鼓動著她。她的精力開始在她的身體內漫溢起來,需要放散了。她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夠單拿為自己努力的事滿足了。她有著更多的眼淚,更多的歡樂,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需要用來為別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脹起來,她的眼睛也潤濕了,有時候還落了兩三滴眼淚在書上。但是她並沒有悲哀,她只感到一陣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闔上書,捧著它急急地跑到父親住的前樓里,熱情地對父親說:「爹,告訴我,這本書在什麼地方可以買到?告訴我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書?」她把手裡的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放在父親的手邊。
李劍虹正在寫文章,聽見她的聲音,驚訝地抬起了頭。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動的臉上,然後又落在書上。他微笑了。他溫和地回答道:「這一類的書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仁民一定知道。聽說陳真有不少這一類的書,都存在他那裡。你喜歡讀,可以向他借。」
1長詩:指舊俄詩人n.尼克拉索夫的長詩《沙霞》。
2英雄:《沙霞》中的男主人公阿加林。
1羅亭:舊俄小說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主人公。他說得多,做得少;不滿意現狀,又無決心去改變現狀。他終於到處漂泊,一事無成。
第四節
吳仁民到會館的義地上去看了陳真的墳墓。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蓋了一些青草,前面豎著一塊小石碑,寫著陳真的姓名。從遠處看,這土堆夾雜在別的許多墳墓中間,一行一行地排列在那裡,叫人看不出一點分別。
「陳真活著的時候他常常表示跟別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別的人一樣了,」吳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面一排的一座墳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藍布旗袍,手臂上纏了一條黑紗。長長的黑髮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吳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過了一會女人往外面走了。她走得很慢,還常常回頭去看她離開的那座墳。
她走到吳仁民的前面,把臉掉過來,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吳仁民的對射著,她的眼睛里現出驚訝的表情。她略一停頓,便掉開了頭,依舊緩慢地往外面走去。
吳仁民看見了她的臉。這面孔並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送到他的耳里。她的細長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跟著她走。她並不回頭看,好像不覺得似的。她不坐車,他也不坐車。他沒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跟著她走,然而什麼人抓住了他的一隻膀子。
他驚覺地側過臉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邊,帶笑地望著他,一面說:「你在幹什麼?」
吳仁民一時回答不出來,他還掉頭去看前面。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許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來。「但是現在不是春天了。」
吳仁民生了氣,漲紅著臉責備道:「你懂得什麼?你只配做茶房!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去做茶房罷。」
做茶房的話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來對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亞丹便挖苦地稱他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認這個稱呼,但是事實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個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體貼。
「做茶房?我不承認!誰說的?」周如水起勁地說。
「你去問亞丹罷。誰做過茶房,誰明白!」吳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著又問:「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我隨便走走,我一個人在家裡悶得很,出來散散步,」周如水皺著眉頭回答。
「為什麼不去陪李佩珠?如今不是春天了,你又有什麼煩悶?」吳仁民報復地說。
「不要說笑話了,我們還是談點正經事情。我正想找你談談,我們就一路走罷,我也要到你家裡去,」周如水換過話題說,他勉強笑了笑。
吳仁民知道周如水高興別人把他的名字同李佩珠的名字放在一起提說,他雖然常常掙紅了臉分辯,其實心裡很高興,只是他沒有勇氣對李佩珠表示愛情。所以吳仁民接著又挖苦他道:「你要是下了決心做茶房,那麼就快點進行罷。李佩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不要再耽誤她,讓她做張若蘭第二。」
最後的一句話比什麼都厲害地刺在周如水的心上。張若蘭這個名字他早已忘掉了。但他的忘記也只是表面的。雖然被新的憧憬掩蓋住了,這個名字給他留下的創痕卻沒有完全消失。一旦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到這個名字,他就會記起那個圓臉的女郎來。那個少女曾經懷著全量的愛來幫助他,拯救他,他卻胡裡胡塗地拒絕了她,讓她後來嫁給一個留法歸來的大學教授。他每想起她,一陣痛悔就來絞他的心,他再沒有力量來抵抗別人的嘲笑,好像一個被繳了械的兵士一樣。
「張若蘭,不要再提她了,我求你,」周如水煩躁地說。「我現在要把我的『過去』深深地埋葬了。我要做一個新的人。我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提起我過去的事!」
吳仁民冷笑幾聲,不表示態度。
「我以後要向劍虹學習。劍虹這個人的確可以佩服!」周如水興奮地說下去,他顯然是在跟自己掙扎。他稱讚李劍虹,是要借李劍虹的力量來壓倒另一個自己。「劍虹真難得,他才配做革命家。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太浪漫了!」
「是的,只有斯多噶派1才配做革命家,同樣也只有斯多噶派才配做偽善者,」吳仁民生氣地說。「我自然不配。不過我記得李劍虹對人說過『如水太頹廢,很少希望』這一類的話。……」
「我不信,你說謊!」周如水起勁地分辯道。
「我何必說謊!我又不把李劍虹的話當作聖旨!我要罵你就用自己的話罵你好了,何必捏造李劍虹的話來罵你!」吳仁民冷笑說。
「我不再跟你爭辯了。總之,近來你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很濃厚。」周如水明白自己跟吳仁民爭論下去不會有一點好處,反而會損害他們的友情,他不再吵了,卻換過話題說:「我還有正經的話對你說。第一,小川後天從法國回來,你預備去接他嗎?第二,佩珠還要向你借幾本書,我替她拿去。」
「還有第三件嗎?」吳仁民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