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驚波之後
第二天一早,天剛微微亮的時候,大家便都醒了過來,或者說,都沒有睡著。
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心思,度過了這難眠的夜晚。
檀凜又易容成了平日里老師傅的容貌,待天色亮些的時候,協助慕容訣召集了谷內弟子,計劃於谷中宣布一些大事。
不多久,弟子陸續集中得差不多了,在一方幽林之畔,慕容訣與檀老師傅分立於一間閣樓前階上下,面色凝重。
昨天下午本就有許多弟子出動去尋找了谷主落水後身形的下落,再過了這一個晚上,弟子們差不多都了解了谷中已發生了何事,臉上皆露出難以置信,嘆惋,憤怒,亦有期待些什麼的神色。
又過了稍刻,慕容訣在眾人面前,終於揚了聲來,音色依舊是溫穩,但滿含力量。
「各位前輩,兄弟,姐姐妹妹,慕容清早叨擾大家,萬望見諒。想必諸位當下已有所耳聞,谷主於昨日不幸遭遇暗算,下落不明。當下魅音谷正歷經劫數,在此變故之際,還望各位懷有信心,齊心合力,尋找谷主下落,追查兇手,共渡難關!我慕容訣雖不才,但希望在這段時間擔起代谷主之責,諸位不論有何事,儘管前來與我商量,我亦必定會全力追查加害谷主的兇手,給各位一個交代!檀師傅近日有其他要事要辦,谷中有事亦找我即可。現下谷中出此大事,想來會驚動歸隱江湖的前南閣主與蕭夫人,慕容希望與諸位一同維持谷內安穩,靜候南閣主與蕭夫人,二位前輩亦定會不負各位的期望的!」
眾弟子聞言不免漸漸有所低語,不多久,谷中夏鶯鶯的父親夏影行率先穩了一言,「慕容公子謙虛了,現下之際,我等便依慕容公子的決定來辦,共護魅音谷安穩!」
大家聽了此語,又互相望望,再看了看前方的慕容訣,亦有多人相繼附聲道,「但憑慕容公子安排!」「我們相信慕容公子定會尋到谷主,查明兇手!」接著,眾人皆點了點頭,慕容訣與檀老師傅亦點了點頭。
「如此,慕容訣謝過各位信任了!」
當下,又繼續安排了些人手前去尋找,餘下的弟子,漸漸散去了。
檀司首,檀冰,墨顏緋三人於谷口集了合,慕容訣前來相送,身後跟著夏鶯鶯。
只見夏鶯鶯亦是牽了一匹馬,背了不少行囊,正當三人疑惑之時,慕容訣已行至跟前,頷首道,「當下谷中正有要事需要鶯鶯進京去辦,如此正好與各位同去,到了天衡,鶯鶯自有去處。」
夏鶯鶯亦來到了近前,施禮道,「承蒙伯伯和兩位姐姐一路關照了。」
檀凜點了點頭,「慕容公子,夏姑娘,不必客氣,既是同路,便正好一起,這一路上,我女兒和侄女也多個伴。我這個當爺爺的,多個人陪,更是好事……」
於是,四人與慕容訣道了別,便啟程回京了。
一路上,墨顏緋時常默默落淚,夏鶯鶯隨行之中,亦是感同身受地難過,一直安慰著墨姐姐。
沒想到,即將中秋之際,有經過十七年漫長歲月的團圓,亦有海誓山盟之後的天人永隔。
快到天衡的時候,墨顏緋望著遠處熟悉的城樓,竟是恍若隔世。
更近了……墨顏緋終於長舒一口氣,努力展現出與往常一樣的神情,嘆道,「又回這京城了……各位放心,我不會讓城中的人看出異樣的。」
檀凜凝重點了點頭,「苦了墨家侄女了……現下,冰兒和侄女你二人先行進城,本來你二人就是一同出城行事,此刻為免城中有心之人起疑,還是你們二人一同回去,我與夏姑娘可暫先扮做爺爺與孫女來京尋親,晚些再進城。」
三位姑娘皆點了點頭,夏鶯鶯似是此刻本就想這麼決定一般,深深點頭,緊接著道,「如此極好,正好免了不必要的猜疑。」
於是,四人按計劃分了兩路,墨顏緋與檀冰先行進了城去。
正當檀凜亦正想牽馬進城的時候,卻被夏鶯鶯攔下了。
只見夏鶯鶯轉著眼珠,似是開始滿滿期待著什麼一般,悄聲認真道,「檀爺爺且慢……那個……檀伯伯,就算您不先提,鶯鶯也打算請二位姐姐先行回城的。因為,您需要先跟鶯鶯去個地方~在那裡,似乎有不得了的事情呢!」
檀凜滿臉疑惑,「哦?鶯鶯要帶伯伯去什麼地方?難不成,是慕容公子的交代?」
「先不告訴您!」隨後似是有些無奈狀,偏了偏頭,幽聲道,「說是慕容哥哥的交代……是卻也不是……唉……總之他們那些人全都是大騙子!檀伯伯,您跟我走就是了!」
檀凜於是在滿腹不解之中,隨著夏鶯鶯進了城。進城之後,沿著右側巷路走去。夏鶯鶯回想著慕容哥哥和自己說的路,幾經拐動,終於行至一偏巷,夏鶯鶯敲了敲前面一處後院的暗色木門,見有人探頭出來,便遞了一塊手函,竟是千韻樓蕭樓主的手函,只是個頭比檀冰那方小了一半。開門之人見了此物,忙忙施禮相迎,夏鶯鶯朝著稍遠處的檀伯伯使了個眼色,檀凜意會,便牽馬前來。
夏鶯鶯亦是施禮道,「小兄弟不必客氣,本就是我二人叨擾你們了。因此行我與伯伯有急事在身,還煩請小兄弟幫忙安置一下這兩匹馬了,謝過你們啦!」
「姑娘萬萬莫要客氣,只要是蕭樓主需要幫忙,雖然我這裡只是個小小京城馬坊,但哪怕需要傾了全力,亦都會相幫的!」那小兄弟聽了夏鶯鶯似是不太相熟的客氣話,忙忙如此回道。
夏鶯鶯一邊將馬匹交給那小兄弟,一邊心思又轉了起來,「怎得這蕭樓主在天衡……果真有這麼大的排面?真是厲害啊,不愧是……」想及此,突然用力搖了搖頭,接著又撇了撇嘴。
檀凜亦將馬匹交了出去,和小兄弟道別。轉頭見夏鶯鶯心不在焉狀,又是疑惑道,「夏姑娘?」
夏鶯鶯一愣,「啊,無事!檀伯伯,來,我們走!」說罷帶著檀凜向西偏北方向行去。不多一會兒,便來到了天衡最繁華的地帶——熙雲街。
檀凜到了此地,心裡一沉。天衡熙雲街,正是千韻樓所在之處,就是那千韻樓的蕭樓主,告知女兒和侄女魅音谷的秘事的。自己本就打算秘密前來此處會會那位蕭樓主的,沒想到,夏鶯鶯竟已把自己帶到了這裡。
心裡想著,只見夏鶯鶯遠遠望著千韻樓的方向,甚是期待的模樣,剛想發問,夏鶯鶯卻先轉回了頭,拉著「爺爺」的胳膊,向千韻樓正門走去……
行至樓前,夏鶯鶯的神情更似是見了大場面一般連連點頭,不時咂嘴稱讚,「這千韻樓果真是不同凡響!似是京城中的魅音谷一般!蕭樓主真是好享受!」說著,回頭又是拉了「檀爺爺」,「爺爺,到了,就是此地,我們進樓!」
進了樓去,當下檀凜也一併暗嘆了起來,這裡雖是風塵之地,但確是如傳聞一般,煙火之間,不染紅塵。身臨此境,更是比傳聞中還要仙氣幾分。樓中儘是妙齡姑娘,但卻完全體會不到濃濃的脂粉氣,反倒是優雅溫馨。
二人正心中嘆著,旁邊一位漂亮女子前來相迎,溫柔道,「姑娘與伯伯需要什麼,儘管吩咐就是。」
夏鶯鶯打量了打量面前的姑娘,自然相熟般道,「這位漂亮姐姐,你好你好,麻煩帶我和爺爺見一見蕭樓主。」說著,悄悄拿出了那張半大蕭字手函。
那姑娘見了,微微施禮,輕聲道,「二位是樓主貴客,請隨我來。」
夏鶯鶯與檀凜隨著姑娘的腳步,行至右面偏處,上了兩層樓梯之後,又向右側一拐,只見那姑娘於一門前頷首,「姑娘,伯伯,樓主就在此處,可需小女前去通知?」
夏鶯鶯忙道,「辛苦這位姐姐啦,不麻煩啦,我們自行前去就是」。
「那二位請便,小女告辭。」又是那樣溫柔好聽的話語。
姑娘離去之後,夏鶯鶯與檀凜在門前靜默了一陣。
夏鶯鶯現下,將要第一次見傳聞中的蕭樓主,況且還是……心中難免有些緊張忐忑;
檀凜這邊,更多的是凝重與不安,這蕭樓主究竟是何方高人,竟然知曉自己與南谷主的身世秘密……他還知道些什麼?是否……會和谷主近日遭遇不測有關?他可會藏著什麼陰謀?自己該如何與他探聽情況?
身處局中則亂。正當檀凜不知如何行事之時,只見夏鶯鶯拉了自己的手臂,輕步走至蕭樓主那緊閉的門前,不知這張門之後,是如何地深不可測……
隨著夏鶯鶯的一句輕喊,「尊敬的蕭樓主大人,我與檀伯伯進來啦……」
同時,夏鶯鶯雙手推開了那扇門——
沒想到,門內之人竟是……
「千代叔?」「千代公子?」
夏鶯鶯與檀凜滿臉疑惑。
「你怎麼會在這裡?蕭樓主又在何處?」
千代翼微笑退開身去,只見從屋內裡間,輕步走出一位深赤華衣,玄靴玄腕,長發隨窗風輕飄,面容極致俊美的雅貴公子。
夏鶯鶯的雙眼漸漸越張越大,目光中似是不可思議,又像是與幻想重疊一般,接著,輕輕用雙手捂住嘴巴……
若果說夏鶯鶯此時是驚艷更多些,那檀凜此時,心中則是混亂與震驚……
「檀司首,別來無恙啊~」
看著那熟悉的面孔,又隨著那熟悉的聲音響起,檀凜終於緩緩說出了話……
「你……你又是為何會在這裡……」
千代翼請了滿懷心事的兩人進屋,輕輕關上了門。
那邊,檀冰將墨顏緋送到了墨府之後,道了別,便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了檀府。
當下,藍司首正在府中翻閱書卷。
見女兒回來,藍月霜趕忙起身,請了女兒進到內室,忙問道,「你回來了!如何,此前的事,可是真的?」
檀冰先是面露欣喜地點了點頭,接著,神情又轉為凝重與哀思。
藍月霜看著女兒的表情變化,甚是不解,「怎麼,可是出了什麼事?」
檀冰緩了緩心緒,沉聲道,「爹的確還活著,的確此前一直藏身於魅音谷,過一會兒,想來就會到了……只不過,現下是易了容,畢竟不能讓有心之人察覺……」
藍月霜聞言雙眼立時紅了,那經過歲月洗禮的滄桑面容,終於多了一絲暖色……長舒了一口氣后,忐忑與欣喜間,緩緩踱步走遠,顫聲緩緩道,
「十七年了……他終於要回來了嗎……」
說罷流了兩滴濁淚,擦擦眼,轉身輕步走回,「那這中間發生的事,想來冰兒你已經知曉了,無事,娘不急,等一會兒他來了,我再聽他親口說亦不遲。只是……可有何事,讓冰兒心情又是如此沉重?可是,他真的與前皇后的死和大皇子失蹤……再者,莫非……還和傳國玉璽有關?」
檀冰點了點頭,藍月霜心中一沉,聽完檀冰的話之後,更是全身一震,幾站不穩……
檀冰道是……
「是的,爹和這三件事,都有關……
「當初是爹受了容成皇后之託,借查案之利將中毒的大皇子帶出宮的……一併帶走的,還有那傳國玉璽,雖說當初爹對傳國玉璽一事並不知情……後來,爹為了檀府,便隱藏身份在魅音谷生活了……那大皇子當時被救了過來,竟就是那魅音穀穀主南弦,前南閣主與蕭夫人並沒有孩子的,爹便是受前皇后之託將大皇子帶到皇后親姐姐,千絕閣蕭夫人那裡的……
「娘可能還不知道,容成皇後於我們有大恩,當時娘生冰兒時難產,皇后還是太子妃的時候前來探望娘,是在那時,娘娘的一顆還魂丹救了我們……
「只是……只是就在前些天,南谷主……珩殿下他,不幸遭到暗算,現下怕是……這次真的不在世了……」
藍月霜許久才終於稍緩了緩,沉痛道,「容成皇后此生不幸啊……願她來生莫要再入這皇城……」停了許久,接著道,「那他……今後有何打算……」
「娘,這後續之事,便等爹來之後再商議吧。為避免起疑,我與墨家妹妹先行進城,爹和魅音谷來京的另一位妹妹假扮爺爺與孫女,晚些進城,想必一會兒就快到了。」
「好,好,等他,等他……是娘心急了……」
只是過了許久,還不見檀凜的身影。
自晌午進城,現下已然接近黃昏了……
正當母女二人擔憂可是出了什麼意外之時,突然從內室深處傳來金屬滑動之聲。
二人對視一眼,警惕著向裡屋尋聲而去,只見裡屋內側牆壁之旁,一方地板被掀開,一位老人從下面竟是輕身躍上地面。
藍月霜面露驚疑之色,身形做警惕狀。
檀冰當下終於舒心一喜,「爹!你終於回來了!」
藍月霜不解地望向女兒,又望向面前陌生的老人和那條密道,神情疑惑。
檀凜關好密道,緩緩轉過身來,雙眼兩行濁淚瞬間奪眶而出……
「月霜……十七年了,我們終於又團聚了……今天,正是中秋啊……」
「阿凜,真的是你嗎……」
「是我,是我……雖現下這人皮面具還是要戴,但你總歸認得我的聲音吧?」
說著,夫妻二人漸漸走近,緊緊相擁……
檀冰亦在一旁感動落淚……
是啊,今天是中秋啊……
待重逢的激動心情平復稍許,一家三人於內室坐了,見夫人與女兒對這密道很是疑惑,檀凜先道,「我們檀家這一脈數代於玄武司任職,檀府於此地落成至今已逾百年,說來有愧,先輩曾擔憂萬一檀家世代忠臣突遭變故,便私密開此密道,想是保不準還會留條後路。只是沒想到,竟被自己先用上了。這密道出口不遠,正在西南處一偏巷,是一處酒坊的後園,很是隱秘,就連那酒家都並不知曉。日後若是有用,在那出口處萬萬小心行事,確保萬無一失再探出身去。自己之前未說明此事,本是就不想再讓人知曉,打算填了此密道的,免得另生變故。不料自己一離開,就是十七年……」
母女二人當下點頭理解,接著三人說了這十七年來和當前發生的大事之後,又互相道了十七年來積攢在心中的話,最後藍月霜亦和檀凜說了說最近京城的一些變動,基本還是和十七年前一樣,大臣將士還是原來之人,只不過有些已是當年的後輩了。太子那方,現下東宮護衛長為沈卓,是個手段凌厲之人,太子身邊又有一位身手高強的貼身護衛上官栩,原本是京衛秦長風手下的第一高手,少年英才,後來因緣際會,被太子看中,當了太子師父,兼影衛。且四年前,太子提拔了似是他自己在軍中看好的一位將士鄭暄,擔任了朱雀軍墨大將軍的副將。只是說這些,似是沒什麼用了……既然先皇后的長子身死,太子如今如日中天,朝中當是再不會有什麼變故了……只是不知以後墨家侄女,會身許何處了……
說罷,藍月霜緩緩道,「阿凜……你當下進宮復命的決定我是沒有異議的……朱雀司本就是陛下的人,從入職那一刻起,便已將一生交付於皇命。我們既然註定生活在這皇家的深潭之下,一切可能會到來的後果,皆需承擔,只求不負皇恩,不負聖淵。只是,只是……你可否,陪冰兒和我,過完這個中秋月圓夜……明日再去面聖……今日過後,不論發生何事,哪怕身死,我亦無憾了……」
檀冰亦期待地注視著父親,檀凜點了點頭,「好……我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只是,墨家那邊……」
藍月霜方才聽聞了墨家侄女已與那南谷主生出感情一事後已然感慨過,當下再次細想,不知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是錯……畢竟侄女在江湖中頗有成長又遇到了相愛之人,雖然現下結局是一場空……
正當檀府三人感慨之時,前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藍嬸嬸,阿冰姐~」
藍月霜與檀冰穩了穩心緒,趕忙出去相迎,是墨顏緋,還有明夫人。
墨顏緋拎著一方紅木匣,神情似是終於舒心過來,用和往常一樣的沉美聲音,施禮道,「這回,是我們來送些好吃的點心了~」
是啊,今日是中秋,自從十七年前檀凜失蹤之後,墨家母女便總在中秋之時前來看望相陪,久而久之,檀府甚覺慚愧,畢竟墨將軍於中秋之時本就是長年在外,相比之下兩家也沒什麼區別……於是漸漸變成了哪家先來,就接了誰家的心意,去年,便是檀家送去了點心。今日,檀家母女二人一直焦急等候著檀凜,竟是過了好些個時辰。
檀冰前去接了墨顏緋手中的木匣,藍月霜亦前去相迎明夫人。墨顏緋此前思慮許久,最後還是和母親說了些當前的隱秘,亦說了弦哥哥的身份和如今又是凶多吉少之事。明夫人自是嘆惋,但多是安慰女兒今後的路還長,如何走也看女兒自己的決定了,當下,還是緩緩心情,好好過完這個中秋吧。
墨顏緋向前走著,想了想,輕聲問道,「我與阿娘前來,現下檀叔叔該是也在,這中間畢竟有所隱秘,沒有關係的嗎?」
藍月霜溫和笑著,「侄女莫要多想,我們兩家就像一家人,自然不見外,來,進屋坐坐~」
說著,進了裡屋,檀凜不便出去露面,見明夫人與墨家侄女前來,忙忙歉意相迎,道是不便出門且需以假面示人,還請見諒。母女二人連忙回禮道不必客氣,檀家如今終於團聚,墨家亦深感欣慰。
明夫人向來不願多慮皇城朝堂的事,當下隨和地相互道了問候,又說了些保重的話,道是便不打擾檀家三口團聚了,於是坐了坐,便和墨顏緋告辭離開了,檀冰與藍月霜起身相送。
昭聖二十二年的中秋夜。
江湖中,有歷經變故,眾人齊心維護安穩的魅音谷,有紛亂的江湖傳言;京城裡,有祥和外表下暗波涌動的皇宮,團圓之下前路渺茫的檀府,和墨府安和氣氛中為女兒憂心的明夫人,心中默默落淚的墨顏緋……
千韻樓,有兩人正在對話。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嗎?」
「今日罷了。我這份禮物,再等半月光景,當正是時候。」
……
翌日清晨的第一抹光亮比想象中來得更早,藍月霜準備了豐盛的早飯,檀家三人心中漸漸坦然,安心地享受了這溫馨的早上。
經此之後,不論未來等待檀家的是什麼,檀家都準備好了,心中無憾。
檀凜準備進宮面聖了,臨別之前,又凝重囑託了夫人與女兒,「月霜,冰兒,切記,從現在起,你們一定要安心待在檀府,哪裡都不要去。我以這副模樣,先從密道出去,等到了皇宮附近,擇機換回原來的樣子,避免途中生出事端。切記,要在此地等陛下的消息,莫要離開。」最後,檀凜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藍月霜與檀冰雖覺檀凜重複了好多次切記甚是有些過了,但心中一想,許是這事情的確重大,檀凜過於憂心了吧。當下沒再多慮,只是鄭重會意,點了點頭。
接著,檀凜便從密道離開了檀府,藍月霜與檀冰靜靜於府中等候,多少,心中有些緊張,手中漸漸沁出些許汗珠。
早朝之後,昭聖帝回到乾安宮,正打算歇息,忽見宮門侍衛疾跑來報,正心中疑惑發生了何事,只聽那侍衛以滿是慌亂和不可思議的音色道,「陛下,宮外有人要面聖,自稱是……說是檀凜檀司首!」
昭聖帝聞言身形一顫,大驚道,「什麼?!檀凜?檀凜他回來了?快宣!」
一旁的袁公公亦是滿臉難以置信,一邊為皇帝整理衣冠,一邊低語道,「皇上,這檀司首終於回來了,想來皇上一直掛心的事,該是會有進展了……」
昭聖帝當下情緒激動,許久,終於舒了一口氣,緩緩道,「如此,朕便聽聽這一走十七年的檀愛卿,帶了什麼消息回來……」說罷,便在正殿座前站著,很是焦急地等待著檀司首的到來。
遠處,隨著下早朝的大臣們離宮時的觀望和相繼的竊竊私語聲,檀凜一路穩步走向乾安宮,踏入殿門的那一刻,檀凜心中,恍若隔世一般……
昭聖帝向前走了幾步,終於再次見到檀司首那張熟悉又蒼老許多的臉,心中亦像是若幻覺一般。
昭聖帝眼神閃爍躍動,剛想開口,只見檀司首邁著穩健大步,停至殿中,拇指相勾,雙腕交叉,深深一跪,磕著頭,顫聲道,「陛下!罪臣……回來了……」
昭聖帝目光一動,聲音亦微微顫著,緩緩道,「檀司首,你抬起頭來,有什麼話,你慢慢說,朕慢慢聽。」說罷,移步座前,緩緩坐了下來,似是心情激動又懷些許緊張一般,昭聖帝右手輕拍了幾下龍椅扶手前端的龍頭,凝視著檀凜的雙眼,靜候其言。
檀凜保持雙膝跪地狀,沉聲開口道:
「陛下,臣有罪。
「十七年前,臣有負陛下信任,借查大皇子中毒一案之利,私用權力之便,將大皇子帶出了皇宮。
「罪臣曾在江湖辦案之時,偶然與千絕閣南毓閣主交為摯友,因此為求大皇子一線生機,私自決定帶大皇子去了那世外高人處,許是天佑殿下,珩殿下的毒,真的被南閣主解了。只是依舊還不知曉大皇子中的究竟是何毒。
「罪臣一時糊塗,當下竟生了不如就藏下這個秘密,私自編造大皇子身份,帶大皇子一同生活在江湖之中的想法,畢竟,罪臣當時想,這皇宮,實在是兇險至極,大皇子不如一生遠離皇宮……是罪臣糊塗了……竟心中置皇家重任於不顧……後來聽聞皇後身死,罪臣便再無攜珩殿下回宮之意了……此後十七年,殿下生活於千絕閣,於江湖風華依舊,過得也快活……當下,就是那傳聞中的魅音谷南谷主,正是珩殿下……」
說及此,檀凜停住了,眼眶漸漸變紅,溢出濁淚……
昭聖帝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聽說皇兒他還活著的時候,心中漸漸變得舒然,最後聽聞珩兒安然長大,且在江湖有一番作為,內心漸漸欣慰,其實,珩兒還活著就是對昭聖帝最大的安慰了……只是為何檀司首此刻如此神情?
「檀愛卿你接著說,如此,朕當愛卿無罪。不過,你今日突然決定回宮將這一切稟告於朕,又是為何?」昭聖帝心中隱隱生出不安的預感,但還是面色保持平靜,等待著檀司首的話。
「罪臣有罪!」檀凜竟終於痛哭出來,顫聲道,「就在幾日前,珩殿下他不幸捲入江湖紛爭,遭人暗算,現下……現下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什麼?!」
昭聖帝本來漸漸溫暖起來的心瞬間完全破碎,驚然從椅中站起,身形顫動不穩,大喜大悲的痛苦之中,眼淚滑落……
袁公公亦是大驚,當下趕忙穩住皇帝身形……
「罪臣未保護好殿下,請陛下降罪!」
昭聖帝哀痛至極,當下嘔出一口鮮血,袁公公更是嚇得不知所措,只聽皇帝道,「都下去!都下去!朕有話再問檀凜!此間之事,透與他人者,死罪!」
袁公公和殿前侍衛聞言俯身匆忙離去,乾安宮內只留了昭聖帝與檀凜二人。
不知隨後二人又說了些什麼,許久之後,昭聖帝出了殿門,神情哀慟,召了袁公公,「袁襄,召大臣即刻回至承明殿,朕有要事要宣!」接著又道,「來人!將這罪臣押至大牢,聽候發落!」
檀凜被押入聖淵大牢,不久后,在大臣們的竊竊私語中,昭聖帝面色哀沉地坐至承明殿龍椅正中。
殿中安靜下來。
昭聖帝沉聲道,「就在此前,朕見了失蹤十七年終於回來的玄武司檀凜。」
眾大臣方才有的見到了檀司首入宮,心下料到陛下此刻定是要議此事,不知情的,開始面露驚疑,竊竊低語。此刻,太子的心情,雖面色沉重,但心裡,卻是暗自大喜。日前,聽前去暗探情況的上官栩回報,自己那大哥,傳聞中的南弦南谷主,的確是死了。想必父皇現下,正是要宣布此事呢。
「眾愛卿安靜。朕聽聞了我聖淵一大不幸之事。朕的大皇兒,於前幾日,在江湖遇變,十七年了,本在江湖安穩活著,當下,朕終於有了皇兒的消息,不料竟是死訊……
「那玄武司司首檀凜!私用職權帶皇子出宮,又護皇兒安危不力致其身死,本是死罪!朕念在檀凜多年來照顧皇兒的份上,念在玄武司檀府家眷對朕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關檀凜於天牢,撤玄武司藍月霜檀冰職銜,禁足於檀府,聽候發落!玄武司人手調動,隨後朕自行安排!」
聞皇帝此言,眾大臣皆開始議論,有嘆惋容成皇后與大皇子一生不幸,有感慨檀司首辦事糊塗;對陛下的決定,有人覺得是陛下仁明,更有多人覺得罰得輕了,但畢竟玄武司是陛下直命的機構,臣子們也不好說。這眾人之中,唯太子心中有所盤算,且甚有疑慮。按父皇的行事風格,如此決斷,著實是過於靜水無波了些。不過許是父皇年歲漸高,又著實是惦念大哥吧,所以才做了當下的決定。雖說自己內心甚是不快,但不論如何,大事已定,現下該是再無顧忌,放寬心才是。
「怎麼,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大臣們漸漸靜下來,蘇左丞先行言道,「陛下仁明,臣等無異議。」
「臣無異議。」
昭聖帝知曉了愛卿們的心思,閉眼點了點頭,懷著沉痛的語氣,緩緩道了句,「如此,諸位都退下吧。」隨後,甚是累了一般,竟直接在承明殿龍椅中睡下了。
各位大臣相繼離去,太子趁機又去了鳳儀宮。
「瑀兒,你來了!母后正想問,今日宮中似有大事發生,是何事?」蘇皇后已是迫不及待般,急步前來向太子詢問,見太子眼色,蘇皇后清了清嗓子,道,「你們都下去吧。」
於是,母子二人落座交談。
太子望向蘇皇后,笑著道,「回母后,是喜事!事到如今,咱們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我那大哥,如今終於確是死了!」
蘇皇后聞言一驚,接著面色漸漸飄忽複雜,低了低頭,但亦難掩滿心的喜色,「唉……我那姐姐一生不幸啊……來世投胎,可莫要再來這皇宮裡了……珩兒也是,怎麼就這麼短命呢……」說罷,抬了頭看向太子,滿眼歡喜,「瑀兒快和母后說說,這其中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子滿面得意,拱手道,「母后,這可是兒臣送母后的一份安心禮!此前,兒臣從可靠之人那裡得知,前檀司首竟然於十七年前將大哥帶去那時的千絕閣了,還因緣際會解了大哥的毒,後來,他們便隱藏身份在千絕閣生活了。沒想到,現今江湖中那魅音穀穀主南弦,竟然就是大哥。」
蘇皇後面露深思,但接著還是舒了口氣,「沒想到世上還真有能解血蠱的法子,倒是本宮失算了……罷了,你接著說。」
「兒臣當時,正是從千韻樓蕭樓主那裡得到的消息。」
「又是那蕭樓主?日後有機會,本宮倒是好奇想看看那到底是何許人物。」蘇皇后插言道。
「母後放心,日後兒臣行事已有計劃,母後會見到蕭樓主的。話說回來,蕭樓主和兒臣談及那秘事之後,正巧在江湖中,蕭樓主似是和那南弦有些過節,當下他提出不如利用江湖勢力除掉南弦,他那裡已有計劃,可保萬無一失。我當時探了蕭樓主心意,是與兒臣一路之人,當下便將此事全權交付給蕭樓主去辦了。兒臣亦派了上官栩前去暗探,他說南弦已死的確屬實,是他親眼所見,且觀那檀冰和墨家小姐的反應亦可看出來。今日,那前檀司首畏罪回宮,想必便是心知大事已定,不願苟活,來宮請罪了,畢竟,他是玄武司的臣子,心裡有罪,便回來認了。」
說罷,又是一喜道,「母后,如此,咱此前商議的計劃,該是萬無一失了!就等過些時日,擇機使父皇病重不治,屆時,一應流程,皆可順利接辦!只是,那傳國玉璽的消息,卻是未有線索……兒臣聽當時遠遠見到些什麼的大臣說,父皇似是曾單獨留那檀凜談話,卻不知都說了什麼。兒臣擔憂,那檀凜有什麼隱秘,說到父皇那裡去了,父皇對檀家從輕發落,亦不知心中究竟作何打算。說到底,現在聯繫起宮中和那江湖的,都是那檀凜一人,兒臣在想,是否利用牢里的可靠人手,暗暗觀察那檀凜動靜,或者,擇機除了他,畢竟大哥是在他的看護下死的,那檀凜懷悔自殺,亦是說得過去。」
蘇皇后聽了這許多話,心中盤算許久,亦是點了點頭,「為絕後患,儘快除了那檀凜不失為一個法子,你辦事穩妥,就這麼辦吧。你父皇那邊,本宮與方太醫擇機會行事。」
隨後,二人又面露喜色相互談了些什麼,不久,太子告辭離去了。
過了兩日,天牢之中,給檀凜送飯的小吏,趁著檀凜似是熟睡未醒,且恰巧周遭無人之時,悄悄打開了牢門,拿著半塊碎碗,悄聲走至檀凜身邊,正要朝其頸部下手之時,只見檀凜雙手竟從銬鏈中解出,幾招之間,不費吹灰之力般,將那小吏制服於地,輕聲厲問,「說!誰派你來的!」
附近一侍衛聽聞動靜,疾步前來查看,見牢間此狀,亦低聲厲問道,「說明受誰指使,饒你一命!」
正當二人等待回應之時,卻見那小吏竟口吐鮮血,當下斷氣了……
沒想到,竟是位死士,見辦事不成,咬毒自盡了……
接著,只聽那侍衛語氣恭敬,低言道,「檀司首辛苦了,此事卑職即刻稟明陛下,嚴查此人身份!還望檀司首於此地屈身多待些時日,等陛下旨意。」
說罷,侍衛帶走那小吏的屍體,鎖了牢門。
檀凜繼續裝作被束縛狀,終於舒心嘆了口氣……
想來,陛下還是信了自己的,如此甚是欣慰啊……
早年間,陛下因信任自己,秘密交代了一組暗語,想著非常之時,說不準可作為一計。那便是自己拇指相勾,雙腕交叉,雙膝齊跪,因玄武司面聖並不施此禮,陛下當覺事出有異。於外人皆在的境地,打出此暗語,便可知事情除了當下所見,還另有隱情,陛下若坐於龍椅,右手側敲龍頭五下,則表示陛下內心意會,可按計劃行事。
前兩日進殿面聖之時,自己打出這套暗語,見陛下有所回應,當下已是安心許多。後來陛下果然又遣走了旁人,先是問到傳國玉璽的下落,自己自是一陣驚疑,回應道對此事一無所知,並道陛下若是現下不問,自己竟不知還有傳國玉璽失蹤一事。陛下瞭然后,亦並未多問了……自己趁機又道,如此看來現下之事甚是繁雜,不知玉璽下落和近日大皇子慘遭殺害一事是否是有心之人所為。當下,自己斗膽請求陛下先饒自己不死,將自己投入天牢或許還可做個誘餌,保不準有人會對自己下手。自己多想了想,又私下和陛下道,說到底,當下大皇子依舊是死未見屍,保不準,還會有轉機,但這轉機甚是希望渺茫就是了。還望陛下暫先節哀順變,就當大皇子真的死了。陛下當時心中的確似是又泛起一絲希望,點了點頭。將自己押入天牢后,當晚,便有剛才那侍衛前來,道是自己是重犯,需嚴加看押,縛住雙手雙腳,但實際上都是虛象,自己當下意會,心裡便有底了。沒想到,才過兩日,竟真有人前來取自己性命,這皇城中,的確暗流洶湧。
一連數天,昭聖帝派人密查天牢那小吏身份,竟是毫無線索,想來幕後之人竟是極有手段。昭聖帝當下更深信了檀凜當初和自己秘言宮中有人暗藏禍心之事,心中隱隱想到了些什麼,但又不願那麼去想……當下,終是深深嘆了口氣,只願自己的心事,在有生之年能夠解了,不論如何,哪怕自己不願接受,亦希望所有事情,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說到底,當下來看,自己這身體竟是不爭氣了……多多少少,自己希望,如果珩兒真的還在,至少見他一面,願他不要恨自己……畢竟,自己對容成,對珩兒,心中有愧……
另一方,太子擇向蘇皇后請安之機,道了刺殺檀凜失手一事,蘇皇后當下心裡一沉,思量許久,道是現下先穩住,切莫再有動作,陛下那邊,自己多透探透探。
幾日過去,宮中漸漸恢復平靜,江湖那邊,卻是流言飛速傳開,江湖皆傳魅音穀穀主南弦終因懷才引妒,慘遭暗算,已然身死。
某刻,聖淵偏南的一隅,一處酒家裡側的方桌處,一對中年眷侶模樣的二人,聽著此間江湖人士對魅音谷生變一事的議論,面色漸漸變得沉重,不多時,結了酒錢,輕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