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竹籃盼
我同他坐了一會兒,便走向絳雪軒去,一路上都有一些侍衛或是太監宮女,但都低著頭走,再加上忙著搬遷,路上燈火不明,想必也沒有人看到我的臉。等到了絳雪軒門口,我卻不願進去了,想起那日杏花樹下拿到的東西,想到有關珍妃的詩。這皇宮中的事情我還未入選便已然看到了那麼多。
我儘力控制住自己,但眼前的五阿哥似乎已然看穿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肩:「你怎麼抖得厲害?這絳雪軒你以往來過嗎?」我很害怕,但他的問法更讓我害怕,我覺著他問的,讓我突然想到,那些埋著的東西會不會是他的東西。
他今夜帶我來絳雪軒,刻意看我的神情,問我話,似乎一切都像是他已然知曉了,那日挖出玉盒的人,是我。
他是要做皇帝的人,若是他有意試探,我不說反而讓我的處境更為艱難。且若真是他埋的,再想到皇上死前說的他與珍妃關係不錯,那也極有可能老實說了更好,如今看來,他與珍妃關係匪淺是真,那麼那日的滄州酒與鑰匙,是否也是像皇上與見月那樣,對我的一切都因了珍妃呢?
「我在絳雪軒,曾看到過一白玉盒子,上有一首詩,我沒有看懂。」他的神色有些變化,而後帶我進去,自己走到杏花樹下:「你猜的沒錯,我親眼見到她墜到了井中。」我想過是他,但未料到當真是他,他還能如此坦然,我背後一涼,不知該說些什麼。
「當時人人皆傳皇上與珍妃娘娘情深,可實則是她被囚在了寧壽宮中。那時我奇怪為何囚著她也要將她留在身邊,後來我溜進寧壽宮中,她站在杏花樹下對我一笑,當下我便明白了,明白了皇阿瑪為何冒著風險都要留著她。」說罷他進了院子,站在杏花樹下,而後笑道:「實則這杏花樹是從寧壽宮挪來絳雪軒的,你瞧,你知曉這杏花樹為何長得那麼好嗎?大概是這土好,還是這肥料好。」
「皇阿瑪說要放她出去,她日日盼著,可到她死了,皇阿瑪都未有放她出去。」我聽完他這一番話,全身都透了涼意。這杏花樹怎麼看也詭異了幾分,原來珍妃是被皇上困在了宮中,可為何瞧著皇上卻是他們情深的模樣,且聽見月所說,那珍妃也不似如今五阿哥嘴裡的脆弱。
到底誰說的是真的呢?還是說如今我所見到的聽到的都並非真實。
他說他明白了皇上的執念,那眼前的人,埋下白玉盒的他,又對珍妃有怎樣的執念呢?
這杏花樹開得格外好,或許是這土好,是珍妃終於逃了那寧壽宮,還是這肥料好,埋的,是珍妃呢?
我為我此刻的想法感到驚奇與害怕,不知為什麼,便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我瞧著眼下站在杏花樹下的人,月光灑下,伴著杏花樹枝搖曳的影子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也十分詭異。
我再未同他說什麼話,雖然未親口承認,但我們都似乎默認了對方便是那日藏起玉盒與尋到玉盒的人。我睡在偏殿,那床榻的位置卻正好瞧得見院里的杏花樹。從前瞧著杏花樹十分好看,頗有「一簾春雨杏花寒」與「牆外杏花香」的寓意,可如今看那杏花樹枝隨風而動,聞著那香味卻有妖異的感覺了。
我愈發睡不著了,坐著看那杏花也不成,睡下也不敢閉眼,橫豎這只是絳雪軒的偏殿,絳雪軒本就不是寢殿,自然偏殿也修得不大,便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避開。
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我聽房外傳來一陣笛聲,這笛聲悠揚平和,讓人不由陷入眼前庭院的月色與原本詭異但如今平和下來的杏花香中。我知曉這殿內也無其他人在了,便是五阿哥吹的。我打開門,見他坐在庭院的樓梯上,我坐在離他不近的一旁,待一曲畢,我問:「此曲可是為珍妃所奏?」
他放下笛子看向我:「邊少惜,此曲是為你而奏。」他眼神堅定,今夜認識的他,似與那夜給我滄州酒的人判若兩人。而後他起身走去偏殿的方向,只說了一句:「早些歇息吧,明早你便可以回家了,也可以見到你的哥哥。」
我想起皇上臨終前和我說,哥哥在此次平定和碩中幫了五阿哥許多,如今哥哥回來了,不知是不是能被調在京中,這樣阿瑪與額娘也會少些擔憂。雖然這麼猜想,但我明知我如今是個秀女,眼前的是往後登基的皇上,若問起朝政之事,也許會有不妥。
他見我未說什麼,便道:「你哥哥會回到京師,這樣你的阿瑪額娘也有所依靠。」我聽他如此說便放下心來,而後道:「從前我不認識你,所說的話皆不作數。」我想起見他時所說的那些話,如今看來確實有些不太好,萬一他記著我的話,此處便說也說不清了。
「你說過什麼?我不記得了,要說記得你說過的,便是那一句惜取少年時了。」他說完便想進殿內,而後瞧了眼跟在他身後的我,意味深長的笑道:「對了,還有,你確實不是個娃娃了。」
他拐進了殿內,我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我臉一熱,只覺著人與人的差別實在大。我與京墨哥哥同在了幾年,他都是謙和溫柔的模樣,從未有這般的調侃與玩笑。
第二日一早,聽到一個女聲叫我,我出門時,見一位宮女打扮的人笑道:「姑娘,馬車已備在神武門,可以回家了。」我向她道謝,她說五阿哥有事要辦已離開,她會帶我到神武門去。
我本想客氣推辭,但想到我確實不太找得到怎麼去,便道謝應了。
「奴婢是北五所古董房的宮女時玉,受過五阿哥一些恩惠,如今是古董房的掌事宮女。若是姑娘往後進宮了,有什麼要幫忙的可到北五所尋奴婢。」我想起見月也在北五所,如今想來,是見月將我鎖在衣櫃中,打開的卻是五阿哥,且皇上將皇位傳給五阿哥,可知見月與珍妃的事情五阿哥一定知曉。便道:「你可知曉見月,她似乎也在北五所。」
時玉微微笑道:「從前見月姑姑是依著皇上的恩惠,她也並非是正經北五所的宮女,在宮內總是有些特別的。但如今新皇登基,自然許多事情都會變了。」她十分平和的說著話,讓我也揣測不清她的意思。
「就像絳雪軒中種的杏花樹,雖是種在絳雪軒的,但只要有人知曉它是從前寧壽宮珍妃娘娘宮中移過來的,便認定了它是寧壽宮的樹。」我瞧著她,料想她所說的話定就是五阿哥的意思,如今這話,是告訴我進宮后要選擇好站在哪一邊嗎?
我從未想過進宮的事情,從前逃避,而後聽到皇上臨終前對我的許諾,我便一心想著出宮去了,如今聽時玉說了,我還是不想去細想。
時玉見我未回答,也許是話也遞到了,便未再說什麼,直至送我上了馬車,才與我告別。
待我回到家中,見阿瑪與額娘還有哥哥嫂子都在門外候著,見我來了,忙上前問候,我也許久不見他們。知善幫我拿著包袱,眼裡含著淚水,額娘招呼大家道:「回去吧,別聚在門口了。」
我拿出手絹幫知善擦拭眼淚,她同我一起進去,而後悄聲道:「往後便好了,不論姑娘是入選了,還是回來,我都會陪著姑娘。」我漸想起小時初見她,她被買回來,全是怯懦的模樣,白日里我見她臉色不好,便問她叫什麼名字,她險些要哭出來:「我叫知善,因為我額娘說,要知恩圖報,守住善良。」
而後晚上的時候,我瞧見她一人坐在樓梯上哭。而後問了才知道,她的額娘病了,之前她才自願來府上,為的是賣身的錢給她的額娘請大夫。但她託付的鄰居家吞了她的錢,她的額娘未得救治,又未見她,病情加重了。
我趕忙帶著她出了府,叫人醫治了她的額娘,只是可惜追不回那吞了錢的鄰居。等一切做好了,我們一起抱頭痛哭了一場。雖然不幸的是,知善的額娘在來年開春的時候還是去了,但知善已然知曉盡了力,雖然難受,卻也沒那麼難受了。那時她說:「姑娘,我便只有你了。」
知善見我愣住,問我是不是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笑道:「只是憶起了我們從前初見時的事情。」她破涕為笑道:「難怪姑娘想的這麼出神。」
我瞧著她,卻覺得若是真是入選了,我卻不希望她同我一起進宮。知善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她天真善良,到了那個宮裡,剩的還有什麼呢?若是我逃不了,我也希望她能夠走得遠遠的。
我們走到正廳,見擺著的東西都足以媲美宴席了。阿瑪坐在上座:「余行,少惜,快坐著吧。」用膳期間才知,哥哥此去安西州,正遇阿哥們去往和碩特部。安西州作為兵力與糧草的休整地,自然有所交集。哥哥得到五阿哥的重用,在平定和碩特部一戰中幫了五阿哥建了功,因此五阿哥許諾登基后哥哥能夠回京師任職。
這個好消息我們都很欣喜,我想著哥哥和嫂子不必再在那個困苦的環境中煎熬自然是好,回來可以陪著阿瑪與額娘也很好。
等用完了膳,我坐在自己的庭院中,恍惚中彷彿進宮的事情從未有過,自己從來都是安穩在這府中生活的。我愣著神,聽到嫂子進來叫我,她拿了一盤香料進來,說是我的香包里的香料該換了。
我將香包遞給她,見此行回來她憔悴了許多。我突然想起香包里藏著的鑰匙,一時想先拿回來卻看到嫂子已經看到了。她拿起鑰匙放到一旁,沒有問我什麼。我想起這次的事情,總覺得嫂嫂可以信賴,且無處訴說,突然就有想和眼前的人訴說的想法。
「嫂嫂,實則我這次進宮遇到了很多事,我不知該和誰說。」嫂嫂仔細將我的香包更換,而後將我的鑰匙放回道:「那你便說吧,我不會和任何人說,包括你哥哥。」
我心下一陣感激,便包括皇上與珍妃的事情,都和嫂嫂說了,但唯獨京墨哥哥的事情,隻字未提。嫂嫂瞧著我手中的信:「鍾京墨後日便回來了。」我未提過京墨哥哥,可她卻瞧著這信說起京墨哥哥,我想她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未有否認,只道:「我瞧著這信紙多半是廢了。」嫂嫂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事情只是旁人無從知曉,這事你應當提一提。」而後嫂嫂道:「無論成功與否,最後你又是否進宮了,若是一試,總比往後在宮中想起這信還未曾給人看過更難受。」
聽了嫂嫂一番話,我覺著是應為了自己去問一問。
等到京墨哥哥回來時,全家也擺了宴席。他進門時,仔仔細細瞧了我一眼,才與哥哥同行。
晚上,我練習了許多次的說辭,等著京墨哥哥前來。他走過來,換了他平日里最愛的青衣。他坐到我身旁:「瞧著你平安,我便放心了。」聽見他如此說,我便生出從前的錯覺來。
我將一封信拿出遞予他,裝作不經意道:「其實此次進宮,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也許我可以不參加下次的選秀了。」我見他的眼神內沒有我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有些意外。他仔細拆開信來,而後我瞧著他的手有些顫抖。
我還未說什麼,見他的反應好似等待回答的是他一樣,見他眼圈都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這封信,是真的?」我點點頭,見他如此,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而後他低下眼來,許久才道:「那個天藍星香囊還在嗎?」我忙從懷裡拿出:「還在,我一直拿著。」他點點頭,我見他少了從前見我的溫和神色,只像是克制什麼,但又從他眼中看不出半分情意。
「少惜,那你,找到你的意中人了嗎?」他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頭,一如從前那樣,只是眼中含著些我看不懂的意思。聽到這句話,我便明白他對我是沒什麼男女情意的。我不知他此時的情緒是什麼,但卻絕不是欣喜。
「沒有。京墨哥哥,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個消息,我只是,告訴了你而已。」我瞧著他,想要捕捉他聽到這句話的神情,卻什麼都瞧不見。我見他神情未有任何變化,彷彿我方才說的話與他沒什麼太大關係。
「少惜,是我對不住你。往後在宮中,我定會一直護著你,直至你出宮。」我不明白他說這個話的意思,只聽懂了他拒絕我的含義。我瞧著他想哭的意思,卻覺得我才是那個十分委屈的人,我忍住了沒有哭,沒有在他面前哭,只好好收好信,體面的離開。
這時候的月光很暗,我一轉過身便看不清路。不知是月光暗了,還是我的眼睛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