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星月緣
大年過了幾日,才知曉可以通過太監傳一封信給家人,這是我離開家裡在別處過的第一個年,本有許多話要說,將這宮中見到的聽到的都寫上去。但進宮前額娘曾交代過我,不可多說多問,實則我們的信所寫的東西未必真的能一字不漏到家人手中。
因此我便報了個平安,其餘的隻字未提。也不知哥哥如今在那邊怎麼樣了,雖然早已平定了和碩特部,但安西州仍舊偏遠,不知哥哥與嫂子能否平安健康。
我忽然想起見月說的話來,她說過大年過了幾日要我去找皇上,要回我的香囊。但如今的境況是不能私自出去的,我便只能待在宮內。
直至過了兩日,有人來敲門,我看到是見月,便明白了。我見她不似以往見她的沉著模樣,只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快隨我去見皇上。」說罷,她徑直拉著我往以前的小路走。一路上,我依稀可見一些地方有不少巡邏的侍衛,比之以前確實十分不尋常。
我依舊到了養心殿,進去后,我未聞到上次的熏香味道,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藥味。我被見月帶著一路走到塌前,見皇上躺在床上,面容比起上次見時更為憔悴。
他似乎已然說不動話了,見月將皇上緩緩扶起,而後我看見月滿臉愁容,臉上掛了淚痕,但眼淚仍舊流著。皇上自己靠到床邊:「我恐怕不行了。」見月一直搖頭,喃喃說不會的不會的。我見眼前的人,就想起我的阿瑪來,不由得生出一股難受的心意。
皇上喚見月出去候著,見月看起來不願,但皇上看著她,她便出去了。房內只留下我與皇上二人,皇上細細看著我,我知曉他在透過我看著珍妃娘娘。而後,他拿出兩封信來,鄭重其事道:「你阿瑪盡忠職守,你哥哥這次在平定和碩戰中幫了五阿哥許多,而你,我知曉你是個好孩子。我有件事要拜託與你,這次無關於珍妃。」
說罷,他繼續道:「這兩封信,其中一封是我寫的遺詔,這上面寫了我死後將皇位傳給五阿哥。實則我已有皇詔在匾牌后,也已安排好了一切,但我還是擔心日後會有人難為五阿哥,他像皇后,謹慎而親和,適合做個皇帝。他曾和瑤瑤關係很好,想來也因了他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一時愣住,未料到我手中的信,竟如此沉甸甸。他見我有些愣神,緊緊握住我的手:「少惜,別慌,這件事之所以委託於你,有兩個緣故,一是我的私心,我也查過你,知曉你家裡清白,信得過你。」
他將枕邊一盒子中的一個東西拿過來,我一看正是京墨哥哥送我的天藍星香囊,他遞給我:「我知曉你有心上人,這第二封信,是我給你的酬勞,以及對瑤瑤的許諾,當年瑤瑤很想出宮去,是我困住了她。如今,我幫你實現這個心愿。這封信是我親手寫的,到時候五阿哥登基,若是你的心上人願意拿著這封信去五阿哥面前要你,五阿哥知曉我的字跡,便會放你出宮與你的心上人在一起。」
「但是,少惜,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個送你香囊的心上人,也許對你,用心並不單純。若是你信我,這個香囊往後便別再戴了。還有,我知曉你和喜塔臘氏的女兒在查什麼,我知曉未必別人不能知曉,若是你想平安度日,便不要將什麼事都摸得通透。」我一時不知是悲是喜,方才的慌張在聽到第二封信是可以出宮時,我竟差點欣喜的流出淚來。我聽到他說的話,雖然沒有全然明白,但知曉如今他的樣子不可能騙我。
許是他誤解了,京墨哥哥不過只是不喜歡我罷了。那手裡的這封信,又有什麼意義呢?
眼前的人不知是不是快撐不住了,他眼神逐漸有些渙散,未停的絮絮叨叨講了許多:「也許我從未了解過瑤瑤,見月總說瑤瑤對我的情意,我也信了,但當我見到她時,我總覺著她與見月說的不同。她總是吟一些苦情的詩,也常會望著別處。她對別人和善可親,唯獨對我十分客氣。其實大概是我願意相信,她對我是有情意的。」
我不知如何感激眼前的人,但聽他如今所說,只覺得我所見到的所以為的情深似乎並不是這樣簡單,我忽的想起那日絳雪軒中杏花樹下的詩句,只得安慰道:「皇上,您的情意珍妃娘娘一定可以感受到。」他聽我說完,欣慰的笑了笑,而後我見他似乎快不行了,便有些慌張,我想扶他睡下,他一隻手摸著我的臉,虛弱的喃喃道:「瑤瑤,你願意與我來世做夫妻嗎?」我見他意識已然有些模糊,便點頭道:「願意的。」
不想我才說完,眼前的人慢慢閉上了眼,手也緩緩垂下,我探了探氣息,確實沒了。我雖同京墨哥哥行醫時見過不少病人,也見過不少人死去,但皇上死在我的面前,我的身體卻控制不住的在抖。我讓自己冷靜下來,收起兩封信,將香囊揣在懷裡。慢慢走過去開門,看見月與太監在門口,我輕聲喚見月進來。
見月關上門,似乎以為是皇上喚她,我輕聲告訴她:「皇上去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見月忙趕到皇上床前,探了探鼻息,而後開始抽泣,她雖有意控制著,但我仍可見她十分難受。而後她忙拉我去一旁角落的衣櫃里:「你好好躲著,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也不要發出聲音。」說罷,她將我一把推進去,鎖上了衣櫃。
而後我便聽到請太醫,陸陸續續的腳步聲,各種人的哭泣聲與呢喃,而後便是在殿外嘈雜的聲音,以及我所聽到的,五阿哥登基的遺詔宣讀。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想起我離家出走實則躲在櫃中的難受,和現如今差不多,我只靠著下頭的一點縫隙呼吸,那時候在家還敢自己偷摸開條縫,如今我動都不敢動,只怕若是被人發現,我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最初我只是腿有些麻,到後面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我聽來來往往的人似乎沒有停過,聲音也未停過。我從午時開始便未再吃過東西,如今又餓又難受,幸得如今是冬日,雖然緊緊關著,但總算只是有些悶卻不熱。
我聽著外頭的聲音,只覺著害怕,本想睡一睡緩解下眼前的難受,但如今的境況怎麼睡得著呢。直至我聽到幾個熟悉的聲音,一個是十四阿哥,一個是之前的五阿哥,還有好多人。似乎是在爭論遺詔是否真實,雖然說的隱晦,但大致便是這個意思。
為何爭論,因為似乎有不同的派別在相互堅持,直至我聽到大家喊貴妃娘娘,我以為她是為十四阿哥而來,但她隨意說了幾句,明意便是為支持五阿哥上位。我等到安靜的時候,已不知外頭是什麼時辰了。
我想到了許多,想到歡宜不見我,會不會擔心我去了哪裡。想到蘭舟所說的宮變,想到皇上死前的場景,想到之前的種種。
直至不知什麼時候,我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只覺著頭腦有些昏。我聽到開鎖的聲音,我便想到是見月來了,我有些欣喜,柜子才一開,我便急著出去大口呼吸,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我忽視了我的腳已然站不住了,我才站起便徑直倒下。
我摔到地上,卻聽到不是見月的熟悉的男聲問道:「你沒事吧?」我搖搖頭,卻一時想不起是誰的聲音。那人扶我起來,我才見到這人,一時回憶涌了上來,我想起那個入宮前見到的,給我滄州酒的男子。他的聲音,為何那麼熟悉?似乎是……五阿哥!
他扶著我站穩,我一時愣住,他見我看著他笑道:「小娃娃,怎麼了?認不出我了嗎?」我脫開他的手,強行站住行禮道:「參見五阿哥。」我忽然想起皇上的囑託,以及我在櫃里聽到的事情,便跪下行禮道:「參見皇上。」
是了,他登基了,眼前的五阿哥,不,應該是皇上,那個曾經送我滄州酒的男子,居然是五阿哥。
他未言語,只將我扶起,而後他細細看了看我,笑道:「還未登基,便不算皇上。過了一年多未見,你仍沒有變。」說完,他將他懷中的手絹拿出幫我擦拭,而後道:「你可以先回家去收拾東西,要遷都了,遷去京師。等三月的時候,我們會再見的。」
我聽聞可以回家,十分欣喜,以為皇上答應我的事情他已然知曉了,卻未料到他後面說的來年三月見。是了,皇上臨終前見的是我,如何告訴他呢?再者皇上說過需要那個為我提親的人去尋他,京墨哥哥對我無意,又如何去提親呢?
我點點頭,想要走回符望閣,不料他攔到我面前:「我背你回去。」我有些踉蹌,卻想著被人看到不好,便拒絕了。他看出我心中的顧慮:「別擔心,秀女們今日下午都譴回去了。你看,如今已是晚上了。」我看了看,夜色已沉,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你去符望閣拿上東西,我帶你去絳雪軒歇著吧,今日特別晚了,我交代了下面,與你同住的秀女還有家人那邊都回了,說你在北五所幫忙到了現在,明日一早再回去。其餘地方忙著搬遷,只余絳雪軒清凈一些。你今日看到聽到了許多,定是累了,我會陪著你,絳雪軒有兩個偏殿,我不會打擾你。」今日確實發生了太多事,可為何偏偏是絳雪軒呢?
他背我回去的路上,未見到什麼人,也許都去收拾宮裡了,畢竟遷都也不是件小事。「京師那邊,是我與皇阿瑪早早打算的了,布局都與盛京這邊一模一樣,到時候你進宮了也不必不習慣。」我聽他說的自然,如今他是往後的皇上,而我仍是秀女,這般的情況,似乎有些尷尬。
「其實,我拿到了皇上給我的,不,是先皇給我的兩封信,這其中的事情,你知曉嗎?」他道:「我知曉你想說什麼,也知曉你內心的想法,待你以後進宮再說吧。」
而後他似轉移話題一般問道:「我給你的鑰匙還在嗎?」我拿出懷中的香包,從裡面取出鑰匙遞到他眼前:「我一直保管著,不知你便是五阿哥,如今也可以還給你了。」
他搖搖頭,忽然停了下來:「等到你出宮那日,你再還給我吧。」我聽他如此說,不知是否慶幸他知曉皇上可以放我出宮的事情,但又想到無人來實現這個條件,心裡難免難受,便收了回去。
等我們到了符望閣,見人已然走光了,我進去房間內,只余我的行李和一封信,我見字跡看出是歡宜所寫。她叫我保重,說會來找我。我心裡一暖,便收拾好行李出去。
我見五阿哥坐在樓梯上,見我出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叫我坐。他指著天上的不明亮的月亮道:「你瞧,這月光灑到屋檐上,灑到宮牆上,唯獨進不了角落裡。廣如月光,仍有它照不到的地方。」
「多如繁星,卻仍有不願靠近月的星星。」我看向他,他也看向我,月光灑在他和我的身上,我瞧著他的神情,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