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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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機場,事實上,她不知道買去哪兒的票。
她突然想起來,今天正是滿月,離那天許願過後剛剛好二十九點五天。於是她掏出那枚硬幣,往天空一拋,在心裡說了句話,誰也聽不見的話。
時鐘快速往後轉,人們從她的身邊變來變去。她的頭髮長了短,短了長,然後再短。她的臉尖了又圓,圓了又圓。
直到時鐘停下來,她現在一家酒店對面的馬路,瞎子還在。
他念著同一句話:「惟情至,可立造世界,惟情盡,可不壞空虛。」
她現在都能夠聽懂了,好像一下子能夠聽明白很多事情。
電話鈴響起,她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是那隻老式的翻蓋手機。屏幕顯示,爸爸來電。她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圓臉,淺棕色的短髮,鞋子耷拉著,像個未成年的太妹。她笑了。接起爸爸的電話,沒等人家說話。
她說了一溜:「爸爸,我愛你。你知道嗎,我愛你非常多。我不去見老師了。我決定回來自己好好學文化課,以後對你好好的,一定考上。「
她掛斷電話。
旋轉門在她前方空轉,試圖邀請她,快來吧,快來吧。
她看見他了,他也正微低著頭接一個電話。
條紋的休閑t恤,領子略厚實,整件衣服都顯得很厚。與夏天格格不入,一點也不清爽。灰藍色的牛仔褲磨得有些泛白,腳底踩著一雙黑面白底的運動鞋,背著一個雙肩包,右邊小側袋裡還放著個保溫杯。他從從前開始就是那麼黑,膚色幾乎和唇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眼角向下耷拉著,有時候嘴角向上,嘴巴微張,兩顆門牙略微突出,略微像某種嚙齒動物,剛好平衡了他的危險性。他的眼睛有一種眼神,確切的來說是看人時有一種氛圍,緊湊的,探尋的。
他掛完電話,朝門口看過來,腰板筆直,那樣張望,目光落在微里身上。微里用儘力氣再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下台階,走到馬路對面,她的耳邊響起他對她說過的那個夢。
「我昨天做了夢,夢裡有隻小鹿在人高的草里跳躍,她太小了,跳躍的能力差,膽子卻又大。
我走過去,說,你是誰?
小鹿居然會說話,她說,我不知道。
我說,你的家人呢?
她說,我不知道。
我接著說:只有你一個,很孤單吧?
小鹿還是搖頭。我試著伸出手,撫摸她的皮毛,她躲開了。
我說:「那你害怕嗎?」
小鹿說:我害怕。
然後我醒了,第二天就在酒店就看見你,你也跟她一樣,只會說不知道,不知道,好害怕。最有意思的是,她說完就跳著走了,我喊了聲:喂!她緩緩回頭,這個時候我才看注意到她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有些角度甚至看不到眼仁。它灰白色的皮毛也不亮。總之就是很普通平淡,一點也算不得漂亮的鹿種。但是它一回頭,看向我,定定地看著,我對她有一種情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就那麼幾秒的關係,它不見蹤影。這種感覺就好像人的時間和青春,一下子就這麼沒了。「
青春原來是在他的心目中是這樣存在著的,在形體上呈現得很短,在內心卻留存得很長。如果內心也枯朽了,那麼活著的形體是個假象。
一切無言,只能化為漸漸模糊的夢。這本來就是一個夢,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慾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害怕失去青春也是個夢。
微里耷拉著鞋子,過了一個綠燈,也沒回頭,她拐彎了。
她不用逃去埃及,也不會遇到讓她洗影子的活了很久的獰貓們,再也沒有能上天入地許兩個願望的錢幣。那都是未來發生的事,都還沒來呢!
她想要,哪怕是一瞬間,一丁點兒也不要辜負,那種熱烈,陽光,浪漫,活潑的。她這麼想著,一抬頭,撞到一根硬邦邦冰涼涼的電線杆上,疼得她只往後仰,仰著仰著,沒法起身,只能捂著頭坐在地上。眼淚流了下來,有一瞬間她曾相信沒事了,接著一切又都站不住。
事實上,正常的人們就像一個倒划的槳手,面朝過去,背朝未來。知道自己去過哪裡,卻不知道將要到哪去。現在她面朝未來,回到過去了。人生的船總是被後方那個更年輕的自己控制著,但每個人都希望知道換個方向過人生會怎麼樣。生命中確實有這麼多人和事她非常非常想抓緊,但她不得不鬆手放掉;也確實會有些什麼,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不可得,還是禁不住動搖。
沉迷於討論兒女情長可以說是處於現代微妙鄙視鏈的底端,畢竟周圍全都是社交民生買房夢想全球化,看看大家,都特別酷都只想發財不想談戀愛。愛情和幻想,聽起來關係就很奇妙啊,她回到過去,她做了些什麼不想再遇到他了,但她還是遇到了他,遇到后她又做了什麼,還是沒法阻止她愛上他,愛上后她又做了些什麼,但他們還是和現在的結局一樣,沒有在一起。
愛情是什麼啊,是一種什麼關係,人為什麼要有愛情,要有婚姻,為什麼又守不住愛情,這些都是頂級的世界難題,每次覺得自己稍微懂點了,總有點兒事讓人感慨其實是盲人摸象,一無所知。宇宙最深處的奧秘,這個始終無法被真正定義的空間,在可以發生扭曲或者摺疊的假設下,除了退回去拯救世界以外,柯微里只有一些沒出息執拗著的小心思:
那個年輕的她,有一股子衝動——多麼想在那個陽光暴晒的上午,衝到旋轉門裡牽他的手跑走,或者在一片沉默中,【江老師】,【江教授】,【老江】,【江總】,她實在有些模糊遲疑該怎麼準確地叫出她對他的稱呼。
到了最後,她鼓起勇氣說道:「我其實不想嚇唬你,我本來是想愛上你的!「
她亦明白,某個瞬間的衝動是忠實於內心的舉動,但那不代表什麼。不是這樣,不是那樣,聽著綠燈響起來的聲音,猛然驚醒的柯微里才發現,是日已過,是時已過,是秒已過。
路過的大媽關切地問坐在地上微里。
大媽:「小姑娘,摔疼了嗎?要去哪裡?別坐在地上。」
大媽朝著她伸出手。
微里抬頭說道:「嗯,我是有一個地方要去。是有的。一個嶄新的閃閃發光的地方要去的。」
她拉著大媽的手從地上爬起來。
當她第一次見面那個人時,那些使人為之瘋狂的感覺通常會驅使她走了幾年彎路,從過去到未來,從未來再到現在。因由錢幣實現願望的關係,她產生了全新的識人智慧,意味著由理想主義者轉化成為謹慎的樂觀主義甚至是現實主義者。
她的影子恢復到正常的比例,貼在地面上,剛剛好,又大又合適。
對她來說,沒有比現在更懇切的明天,沒有十分完美,人生本來不如意不如願,耿耿於懷,到了最末尾,都會不知不覺會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