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度一日
「你神色不對,不舒服嗎?」
「沒有。」荊詞搖頭,「我……」她不知道該如何說。
「近鄉情怯,不要緊。」
日落前,他們入了城。
洛陽果真一點也沒變,一樣的街道,一樣的樓閣,馬背上的荊詞望著往後流走的一街一宅,這是她自小生長的地方,和蕭平、蕭安玩耍過無數遍的地方。
最後,他們停在了王宅前。
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慌忙離開之時,王宅還是被大火燒得烏漆墨黑的廢宅,此時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嶄新的宅子,竟然修復得和從前一模一樣。
「你生辰前一日,你父親把宅子賣給了我,不巧了,我剛拿了房契就被歹人燒了去,著實可恨。」
「難不成……阿爹特地回來接見的貴客就是你?」
崔琞點頭。
「若不是你重財,我就不會生辰那日赴約,若不赴約,我恐怕已葬身火海。」
「說明我們有緣分。」
待踏進王宅,荊詞發現它並非空宅,崔琞不僅對宅子做了修復,還置辦了傢具。前廳、後院、東花園,竟與從前一模一樣。
宅子由一個婆子帶領兩個丫鬟、兩個奴才打理。
「奴婢見過娘子。」
除卻這五個丫鬟奴才,一切都是熟悉的。
「請起,以後這座宅子就有勞你們了。」
「是。」他們齊聲應到。
晚膳之時,倆人相向而坐。
丫鬟將餐食一道一道呈上來,每一道食物色香味俱全,葷素茶奶皆有,甚為豐富,全部出自那婆子奴才之手。
案上有一錦盒,崔琞把它放到荊詞面前,道:「王宅的房契,物歸原主。」
荊詞愣了愣,「不必了,既然阿爹賣給了你就是你的。」她很清楚自己出不起這個價錢,她沒有白拿他的道理。
「這是你家,對你意義不一般,再說,王郎的靈位總要設的。」
荊詞輕咬住下唇,的確,一年了,阿爹還沒一個靈位。
「我……」
崔琞豈會不知道她心裡所想,遂坦然一笑,「你難道不知道我很有錢嗎?這座小宅子對我來說簡直九牛一毛,你收與不收於我而言根本沒區別。」
「行,那我收下了。」倒不是因著他腰纏萬貫,而是她必須為阿爹設靈。日後慢慢攢錢,還錢給他就是了。
「這藍嬤嬤是位能人,日後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她辦,大可隨意吩咐。」
…………
這夜荊詞睡在了自己從前的閨房。
她踏入閨房,緩緩走到精緻富麗的十錦架子前,看著書案,從筆墨紙硯、千字文,到四書五經、楚辭,一應俱全,似乎紀念著她的成長。柜子里,除卻襦裙、小襖,還有她最喜的男裝款式,全是新的。
指尖輕輕劃過這些物件,一剎那,恍若隔世。
淚水情不自禁流了下來,這是她無憂無慮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仿若轉身便能聽見阿爹的叫喚,等會兒蕭安便要走進來邀她下棋……
可惜她無法穿越這一年多的荏苒光陰。
夜頗深,她卻睡意全無,打開門走去院子里。
連鞦韆架也還在呢,她嘴角不覺上揚,她坐了上去,悠悠蕩了起來……秋夜的涼風刮在她細嫩的皮膚上,她絲毫不覺得冷,反倒覺得很舒服,發自心底的舒服,襦裙下一雙腿不自覺跟著晃蕩了起來。
晃了好一會兒,直到不遠處一抹身影出現。她終於慢慢停了下來,卻依舊坐在坐在鞦韆上,看向不遠處那抹熟悉的身影。
月色籠罩著鞦韆架上的少女和與她相視的男子。
她凝視著他,嘴角浮上淺笑,「我嫁給你啊。」
崔琞走上前,二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你就不怕我忍不住答應?」
「呵呵……」她驀地笑出了聲,由衷地道,「崔琞,謝謝。」
「不客氣。」
「真的,謝謝你。」她抬頭與一雙朗星之目對視,神情甚是認真專註。
崔琞微微張口,可惜欲言又止……末了僅道:「早些回去,小心著涼。」
…………
翌日。
荊詞早早便起了身。
獨自穿衣,準備洗漱,一切如曾經。
用過膳食,崔琞陪同她一塊兒去集市裡挑選木材。集市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各行各業在此坊設鋪設攤。因著是為先人做事,荊詞縱使再喜逛街,也無心情多看。
選木材、找木匠,他們出門頗早,不出半日功夫便將此事辦妥了。荊詞還買了一些祭奠之物,他們沒有帶奴才丫鬟,所買的東西全靠倆人提著、捧著。
一個選購,一個拿東西,商販們瞧著他們的衣著打扮不像僕役,遂皆笑得意味深長,年輕夫妻一同出門採購,著實不多見。
忙活了半日,到了吃午膳的時候。
荊詞熟門熟路帶崔琞找到了一家鋪子,說此乃洛陽第一包子鋪。做包子的是一位年邁的老伯,已經到了做包子時手不停地顫抖的年紀。
「好久沒見你了,怎麼只有你啊?你那兩個夥伴呢?」老伯為他們送來一壺滿茶,同荊詞打招呼。
「他們……遷居長安了。」荊詞頓了頓道。
「哦——原來如此。咦,這位是誰啊?你帶來的?」老伯好奇地盯著荊詞身旁的崔琞,「你嫁人啦?」
「不是,」她連忙否認,「您瞧我的裝扮也不像啊,這是我的朋友。長安來的,特地帶他來嘗嘗您的手藝。」
「丫頭你們運氣好,再遲個十天半個月,就吃不上嘍。」老伯念叨,轉身朝鍋爐灶頭走去。
「為何?」荊詞轉過身看著老伯,一臉不解。她瞧著老伯的身子骨還算健朗,不像十天半個月後就會那什麼的樣啊。
老伯呈了四個包子放到桌上,一想到此事,滿布皺紋滄桑的面容便不禁浮上凄涼,「唉,上面的人征地,要不了多久我這就會被夷為平地了……」
「啊?那豈不是斷了您的謀生之路?這怎麼行。」
「我想著反正老了,不幹就不幹了,拿著點兒小錢在城南老宅了此殘生作罷。可是,隔天我就被告知老宅也徵收了,你說,這算什麼事啊!」老伯搖頭,甚是無奈。
「沒聽說朝廷最近這麼大規模征地啊。」荊詞看向崔琞,同他確認,「你聽說了嗎?」
「我也沒聽說。」
「哼!」老伯撇嘴,不屑地嘲諷,「狐假虎威,哪門子朝廷。」
「此話怎講?」
「收鋪子的乃太平公主手下人打著朝廷的名號行事,城南那塊地,是安樂公主的人乾的,咱們大唐公主手段強悍,看中哪塊地便要哪塊,此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竟然這般過分。」荊詞皺眉,有些憤憤不平,「太平公主竟也如此?」
老伯搖頭嘆息,「這種事還少嗎?在洛陽東都又如何,還不如我那窮鄉僻壤的親戚……」
此時三兩顧客走了進來,老伯轉身忙活他的去了。
荊詞不語,情緒些微失落,那些皇室貴族,竟這般壓迫百姓,聖上卻無能治理。真是可憐了這些安土重遷的百姓們。
罷了,如老伯所言,這種情況不是一兩日了。她低頭看了眼桌上四個包子,便一把將它們推到崔琞面前,「嘗嘗看,這老伯的手藝不錯。」
崔琞盯著碟子里的大包子,遲疑了片刻,看著身旁之人期望的望著他的眼神,最終還是朝它們伸手……
幾近狼吞虎咽,好不容易塞完兩個……
「好吃嗎?」
他點點頭。
「那再吃一個。」荊詞拿起一個包子遞給崔琞。
他竟然默默地接過,喝了一口水,邊嚼著邊往下咽。
…………
「還剩一個,要吃完嗎?」荊詞盯著他。
「其實我不喜歡吃包子。」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哦——原來如此……可你不還是吃了三個嘛,說明味道還不錯吧?」
「嗯,我這輩子吃的包子都沒今天多。」崔琞欲哭無淚。
荊詞噗嗤一聲笑了。
想不到聰明絕頂的崔郎君也有這麼傻的時候,一開始直接拒絕她就不用受罪了,真以為她看不出他將三個包子生生咽下去嗎?
她面容上是嘲笑戲謔,心裡卻不覺泛著暖意。
用過膳食之後,二人徑直去了北郊北邙山。
蕭嬸嬸將阿爹和母親埋在了一起,他們終於可以團聚了。阿爹終生未續弦,大約是很愛母親吧。荊詞在心裡默默許諾,只要青雲還活著,她就一定會幫他們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