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各自天涯
餐鋪。
人來人往,小二不停招呼客人,館子內桌椅頗為陳舊,菜色卻極好,想來是老館子了。
館內一隅。
「酒呢!怎麼還不來啊!」一人扯著嗓子叫嚷。
「來了來了,」小二托著一壺酒,小跑過來,嬉皮笑臉,「客官您久等了,還請您見諒,見諒啊。」
座上之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將酒杯斟滿,一飲而盡,好不豪爽,緊接著又喝了一杯,隨意夾了幾口桌上的菜,大口嚼著,頗為颯爽。
館子里多數三倆而坐,言笑晏晏,唯有此人獨桌,埋頭吃喝。此人樣貌清秀,穿著光鮮,最主要的是,此人雖舉止瀟洒,但眉黛雙眸以及白嫩的皮膚無不透露著此為女著男裝,故而尤為顯眼。
「小二,兩個碗,一壇酒。」
男子走進館子,與她共桌,相向而坐。
女子瞟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我記得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是你教的。」蕭平接過小二送來的酒和碗,咕嚕咕嚕倒了兩碗,爾後端起酒碗,啜飲了大口,「那時我八歲,你六歲,你帶我偷跑到我家酒窖里,一個勁兒地鼓勵我喝,倆人沒幾個時辰便喝了小半壇,醉得東倒西歪,最後卻是你將我攙扶出去。」
「嗯,」荊詞垂眸盯著酒碗,嘴角輕揚,「那時你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
他端起另一個酒碗遞給她,她一把接過,揚起頭利落地一飲而盡。
蕭平扯了扯嘴角,為她滿上,也給自己倒滿,「算來正好十年,如今旁的不敢說,我酒量定是比你好。」
「何以見得?」荊詞輕微地揚了揚下巴,
「不信比比?」
「奉陪到底。」
「哈——」蕭平揚起手添酒。
好幾碗酒下肚,二人臉上皆浮了酒意。
荊詞一隻手掌撐著桌子,揚起頭微微眯眼,「你說咱們認識那麼多年,你怎麼沒愛上我?」
「說的什麼話——」蕭平將碗里剩下的酒灌入口中,晃了晃醉醺醺的腦袋,酒碗被哐當地一聲粗魯地放回桌上,「你是荊詞誒!我最好的好哥們兒,哪捨得愛上你。」
「哈——」她端起酒罈子給他倒酒,發現罈子空了,遂揚起手揮了揮,示意小二拿酒來。
又互幹了幾碗酒……
蕭平手肘撐桌,支著腦袋,將碗里的酒喝下去。
「怎麼?不行了吧。」臉蛋上漂浮著兩朵紅暈的荊詞瞧著他這副,頗為戲謔,一副我早料定如此的模樣。
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誰說的!老子還能喝十壇!」
「嘖嘖嘖,吹牛。」
「小二!」蕭平猛地站起來,一腳踩到長凳條上,大吼一聲,「上十壇酒!」
小二連忙跑過來,點頭哈腰,「客官,你們這、這……縱酒傷身啊這……」
「怎麼?怕老子耍賴啊!」荊詞竟將一錠金子砸在桌上,氣勢十足。
小二的眼光瞬間被點亮,「客官,小的這就給您們取酒去。」
「不愧是楊家,財大氣粗。」
「蕭家近來也不錯吧。」她沖他挑眉,話中有話。
蕭平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你,蕭安,我,咱們仨從小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起讀書寫字、玩耍鬧騰,學琴棋書畫之時我沒落下,習武射箭之時你們亦隨同。我記得,學繪畫的時候你裝病,最後只剩我和蕭安倆人,學射箭之時蕭安打了退堂鼓……那個時候我便明白,咱們綁不了一輩子,總有一日,我們要各走各的。」
荊詞冷笑,「我棄畫,蕭安棄了箭,你棄了道義。」
「憑什麼說我棄的就是道義?」他坐下來,身子前傾雙目盯著她。
「趨附韋后,迫害忠良,草菅人命,難道是正義?」
「呵!」他輕笑,「天下需要智者統治,昏庸之人自然被頂替。如今朝局動蕩,死人再正常不過,政治的犧牲品罷了,當初則天大聖皇后登基前何嘗不是如此?最終還不是政通人和,造就貞觀遺風。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么?」
「且不說韋后與安樂公主有無治理天下之才,皇位從『李』易『武』,『武』復『李』,若又從『李』易『韋』,如此反覆,朝令夕改,百姓經受得住?朝局能平穩?邊疆能安定?」
「如今聖上撐不住了,是否易姓我不知,反正主是易定了。別把自己抬得那麼高,咱們不過是站了不同派罷了,楊家依附的太平公主也不見得有多光明磊落。」
「罷了。」她倒酒,懶得再開口。
各自心裡清楚,彼此不再如年少之時心心相印,如今多說無益,倒不如痛痛快快飲酒吃肉。
…………
一飲到黃昏,館內客人漸漸散盡。
桌前二人趴著,桌上皆是東倒西歪的酒罈子。
「客官,咱們要打烊了,二位看……」小二走到桌前小心翼翼說道。
荊詞醉醺醺努力撐開眼皮,撐著桌子努力站起來,不覺晃了晃。
「喲您小心。」
「十壇酒……還剩下……」她晃著身子數到,「一、二、三、四、五、六……六壇!」
「客官您數錯啦,那是空的,不是剩下六壇,是喝了六壇。」小二糾正。
「哦喝了六壇,那一個人喝了、喝了……」
「一個人喝了三壇。」
荊詞點點頭,彎腰舉起未開封的酒罈,利落地打開,嘩啦啦往地上倒……濃郁的酒傾瀉而出,流了滿地……
「哎,您、您……」小二瞠目結舌,喝不完也不該這麼浪費啊。
嘩——
酒如同洗地似的,從桌腳下溢開……
她一連往下倒了整整三壇,才收手,接著取出一把線條硬朗、紋飾精緻的短匕,將其緊握的手微微顫了顫,絲毫不敢低頭看一眼。
嘶——
她狠狠將短匕揮向身上的衫袍,一片料子被劃下,手一揚,利落地扔到桌上,連同手中的短匕,這是他送她的生辰禮物。
「從此各自天涯。」
她似用盡了所有力氣,聲音沙啞低沉,遂轉身決絕離去……步伐微顛,她極力穩住,腳步仍是踉蹌,不僅是醉酒之身,還有心。
他們三個緣分已盡,只能走到這裡了。
…………
其實,從小荊詞和蕭平比和蕭安還要合拍些。
他們倆皆喜動,故而才能一起痛飲,一起切磋騎射。她機靈,他聰明,只要她一個眼神,他便明白她的鬼主意。他幫著她欺瞞夫子逃學遊玩,同她竄走洛陽的大街小巷,配合她搭救環兒。他最懂她喜歡什麼,能為她做出最好選擇,他們是世上最默契的搭檔,比蕭安更像同一母體所出……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他也會有自己的選擇,甚至……與她背道而馳。
荊詞狠狠揪著胸前的衣裳,裡面痛得不得了,好像在涓涓泣血,真的好疼,比蕭安離世時還要疼上許多許多……即便與蕭安陰陽相隔,但蕭安沒有離開她,縱使蕭平安然無恙,卻已是陌路之人。
真正離去的,是他。
臨近日暮,街上行人漸漸減少。
荊詞朦朧的雙眼依稀看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踉踉蹌蹌朝前走,眼看她就要摔倒,那道身影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