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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但齊田知道自己是在哪兒。


  甚至她閉上眼睛,會恍惚地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村子。萬一不小心弄出什麼響動驚了人,立刻就會有提防新買來的媳婦逃跑的男人跑出來看是什麼情況。大聲呵斥她。


  時光流逝,幾百年來去,人類生生死死,可這片山脈恆古未變。


  她心跳得砰砰的。靜靜在牆角下站了許久。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的幻覺。


  但是看著眼前自己生活過十幾年的山落,就算是月光之下她也不能看錯。她現在站的地方正是村子里自己家的位子。可再摸摸身後的尼姑痷的高牆,牆上凹凸不平整,還有隻小蟲子從她手上爬過,一切都是真實的。鼻端清新的空氣,蹲下來揪了一把地上的雜草,斷口濕潤,青草的味道濃郁。


  這種內心的震撼好久才平復,她決定不論怎麼樣,先得離開這裡再說。不然等女尼發現,她也拿不準自己能不能順利脫身。


  在月光的照射下,齊田圍著尼姑痷走了一圈,找到大門的方向,順著向下延伸的石板路向下走。


  心裡想著,自己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回不去現代,可是以這樣的身份也回不了周家。


  走到山路拐角的時候,她突然地停下步子。感覺遠處的山道上似乎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因為山道兩邊全是竹子,以至於月光照不亮這一條路,兩個人影一會兒非常明顯,可一會兒她又覺得大概是自己眼花,把路邊上的什麼東西看成了人,因為那兩個影子見到突然從拐角出來的她,並沒有動。如果是真的人,怎麼也會發出點聲音。


  齊田在拐角警惕地站著,靜靜注視著那邊,等了好一會兒對方卻一直沒有動作,看來只是路邊上的石人而已,才微微鬆了口氣,但過去之前還是半跪下假裝扯鞋子,偷偷在路邊上摸了塊尖銳的石頭拿在手裡。


  等她又向前走了幾步,眼看離那兩個人影越來越近的時候,卻發現有些不對。


  那兩個人遠看是靜止的,可近看卻有微微的有些動作的。矮的那個似乎在發抖,高的那個頭的部分一開始是面向另一邊,這時候卻是向著她這邊的,好像一直跟著她的動作在移動。


  那兩個影子一開始是相互依偎的,應該是一個半靠在另一個身上。可這時候,那一個的身體卻微微向前,與另一個人之間的距離更大了。


  齊田緩緩停下步子。


  這時候對方突然開口了「阿芒,是不是阿芒?」生怕她跑了,急切地安撫「不要怕,是阿娘啊。你看看,是阿娘。阿娘啊。」


  聲音帶著哭腔「阿娘很是想念你。總覺得你還在的。」似乎還想向齊田跑過來。可她身邊的人一把她拉住了。


  齊田聽說是田氏的聲音。


  可現在的情況實在太詭異,令得她都有點懵了。田氏怎麼知道自己會活過來?


  她突然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會不會自己已經死了,現在的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其實是走在黃泉路上呢?

  這時候自稱是田氏的身邊的人也動了,好像在拿什麼東西。『田氏』連忙回身攔「不要點燈!不要點!」因為太緊張聲音顯得分外尖銳。


  齊田聽到阿丑的聲音傳過來「我看看是不是阿姐。」他的聲音粗了不少,被沙紙打磨過,可又時不時有些尖銳的破音。但她聽得出來那是阿丑。


  阿丑已經是變聲期的少年了嗎……


  想想看,北巡離開都城的時候,他來送,還是個胖子呢。現在大概快兩年,長得比田氏都要高一些。


  齊田覺得,如果真的田氏和阿丑在這裡,肯定也是跟這兩個沒有差別的。她到希望這燈快點點亮,讓她看看清楚。


  那邊『田氏』聽了『阿丑』這麼卻著急「不能點!不能點!不用看我知道是你阿姐,我看她走路就知道。她從那裡走出來時,我一看就知道。你點了萬一嚇跑她。這人的魂魄風一吹就散,何況是光呢。要能見得光,那癩頭的和尚也不會叫我們這時候來。」


  齊田過世的事,是長貴去周府傳信。


  長貴去時自己眼睛也是紅的,誰也沒料到好好的人說沒就說了。見到了田氏,未曾開口,就先跪著哭了。說「夫人,娘娘沒了。」他從進了宮這順風順水的,除了皇帝再沒有跪過誰。可這話,他自覺得站著說不出來。


  得了消息,田氏一下就厥了過去。還好珍娘和阿丑在。好歹算是把家裡的事都能安排下去。又因為路途遙遠自家還得把麻衣穿了去迎喪。


  周府幾乎是傾府上路,騎不得馬,也不能坐轎,一路走著,田氏不應該去,可她去了。反正也沒哪個能攔她的,阿丑扶著田氏從都城走到孤山俠道時,才遇上往都城回去的喪儀隊伍。皇帝仍然在北巡,回來的只有皇后。


  田氏一路沒有掉一滴淚,見到了棺木堅持要開棺看一看女兒。真正看到裡頭安然睡著似的人兒,才大聲痛哭起來。周氏的人這才舉了喪幡。


  隊伍往回,走到都城遠郊,就有農婦沿路跪拜。說是自己家用的犁省力,是享了娘娘的恩惠,若是用舊的犁,又沒有女戶這樣的好事,哪有今天呢?以婦人的力氣就算是墾得了田地,種得下田,養得活孩子。也難以在族中立足。


  走到了近郊,又有仕子們來迎。或是關先生學館的與皇后是同門,或是因為其它的緣故而敬佩皇后的。也有高中后已經為官的。關先生站在前面,淚水滿襟。


  他要是不遇到皇后,沒有進周家做先生,大概一生是沒什麼大的成就。不過是口口相傳的名士而已。可卻遇見了皇后。


  雖然遇到得時候晚,卻是學生里最得他心,甚至最令他感到驚訝的一個。後來在皇后的支持下開了館,從那裡學生身上,也似乎看到了一條條不一樣的前路。他竟然都生出些熱血來,還想著,自己年歲大了,種下了種子,卻恐怕看不到長成參天大樹的那天。卻沒有想到皇后先走在了前頭。


  他迎上去看著田氏,一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田氏疲倦,形容憔悴,看到他帶的那些仕子,勉強地說「你們不要辜負她。」最前面站著的那些穿著學館衣裳的小孩們便打頭哭了起來,這些有男有女但無父無母,都是周家助養的。站在關先生身邊的青年仕子鄭重地躬身大禮,身後的人群便像波浪一樣一圈圈蕩漾開伏身了下去。


  田氏哭得太多眼神已經不太好,看不得太清楚,也不知道這波浪是傳到哪兒去。


  大概是很遠吧。


  田氏看著那個方向,勉強笑一笑,卻垂下淚來。女兒是怎麼死的?內侍官說得含糊,都只說是路上顛簸水土不服得了急病。可田氏想,自己女兒不是那麼容易病死的。她比哪一個都要活得堅韌,怎麼能這樣死?明明應該綿長的人生,卻因為這樣無足輕重的緣故而斷在這裡。都是因為進了宮的緣故。


  她面對這些人群,說「我一時覺得,不該送她去宮裡。可一時又覺得,那就是她該去的地方。」


  齊田的棺木就這樣被迎回了都城,可卻沒有入葬。


  事情出得突然,皇帝在位也只有寥寥幾年,雖然按規矩從在位起就得開始修陵,但也修不得這麼快。最後傳令來,說皇帝叫停棺大廟。


  田氏便覺得,女兒受了香火供奉大概能來看一看自己吧,一心就這樣巴望著。


  她與女兒在後頭幾年,幾乎沒怎麼見。有時候覺得,已經記不太清楚女兒長什麼樣子了。哪怕女兒能是托個夢也好。


  可一直也沒有。這件事竟然就成了心病。人精神越來越不好,把齊田以前在家時往的院子又重新布置了起來。成日在裡面打轉,夜裡也去,總覺得大概女兒會家來看看。她也不想別的,就只是想再看看女兒,跟她說說話。


  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就見不到呢?


  一次和李氏一道上大廟去時,半路卻迎面遇到了個癩頭的和尚,別的不說,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來,一開口就問她是不是姓田的,是不是女兒沒了想見女兒。


  這都城裡任誰都知道的事,這麼一個人知道也不奇怪,要放在以前,田氏理也不會理的。可這次李氏也攔不住,她就停下來跟癩頭和尚說話。癩頭和尚說自己是錢仙人遇錢才活,能幫她見女兒,可怕她家受不起這樣的大福。


  田氏當場就給他跪了下來,人家要她的髮釵給,要她的手鐲給,要什麼,就給什麼,東西取得乾乾淨淨,都給他,恭恭敬敬把人請回家,當祖宗供起來。


  不過一個月,癩頭錢仙人就把周氏敗得精光,光了喝口茶,都要十兩種花蕊和各節令的雨水才喝,更惶提其它!每日把那錢跟流水似的往外灑。田氏這樣的家資,最後也要向李氏去借錢。


  李氏看著她,直落淚,卻沒有多說什麼,拿了田氏半幅身家給她來。


  田氏也料不到她這樣大手筆,一時竟然不能言語。


  李氏毅然,說「這錢我賺得回來。再說沒有阿芒,沒有印字、譯文,我田氏也沒有這些家底。我做母親,豈不知道做母親的心?若是我兒有什麼,舍了這些錢能看看他一眼,我也是肯的。」田氏心底最深處難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可這就是她對女兒的哀悼。她只能這樣做,沒有別的出路去排解錐心的痛與不舍。要撞的牆,都撞完就能接受現實,慢慢好起來。


  至於錢嘛,去了再來。堂堂田家大婦,賺得回來!


  田氏含淚生受了,跪下與她大禮,李氏扶她起來「你跪我不是生份!」


  田氏回去又過了半月,有一日,錢仙人照例吃完大席,放了筷子,突然開口說「她想回來可沒有路。托生成狗了。」


  一邊的阿丑沉一臉,好險要動手打死他,斥道:「你還有沒有完!要錢直說便了,白白咒我阿姐成狗!」想到這癩子在家做威做福,再忍不得,拿著劍追著他要砍死了事。


  錢仙人嚇得沒有半點仙道之風,捂著頭就跑,大叫「聽我把話說完!聽我把話說完!」


  田氏連忙攔著阿丑「你聽他說!!!」


  阿丑也沒有辦法。


  錢仙人見他不再追著砍才敢停下來,可才剛停下來,阿丑就有大步去,一揮劍,抵著他喉嚨「那你可好好地把話說完。不說完今日也沒好了。你即是仙人,想必是不怕死。」


  錢仙人嚇得臉色發白,大叫「別別別。我說。我說。」麻溜就交待了「你們得給她弄個路標,她才能回得來。」


  田氏連忙問「是不是要做幡?」


  錢仙人搖頭,又把那副自己已經得成得道的做派拿了出來「不是。」


  阿丑冷著臉斗一斗劍,錢仙人這次卻硬氣,異常認真地說:「你們也不要怪我賣關子。我說實話啊,這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成。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當時我呢,也沒當這是個正事兒,我祖上幹嘛的?殺豬佬!出太監出過,沒出過仙家呀。我學這行還是從師學的並不是家傳的。可是呢,到了現在才知道我祖宗說的話,大概是真的。」


  話峰一轉又說:「不過啊,事情沒有絕對,你們說是吧?人生啊,很多事都是說不好的。我可是盡了力的,你們到時候不成,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挺不容易的我!我為了這件事,命都豁出來了。」


  說得心苦「你們看,我為什麼吃好喝好啊?我怕死啊。命都擱在這兒了。」說著還把懷裡揣的地契和黃金摟一摟,生怕掉了。


  田氏連忙拉開阿丑,對他說:「你放心。不成我也不能怪你。」話出口,一時心裡難受,頓了頓才又說了一句「你說吧。」


  錢仙人微微放心,這才開口「這個路標呢,不是東西,是人。你們得找個家裡陽壽快盡的人,去接她一把。不然她找不到路。」


  阿丑立刻說「叫阿婆去。」他從來對那個瘋婆子一點好感都沒有,卻不知道她造了那些孽怎麼還活到現在。


  田氏皺眉,沒有理會他,對錢仙人說「我去。我年歲最大,壽數最短,我引路。」


  阿丑心裡一緊。可田氏那麼堅決。她就是想見見女兒,哪怕只是一會兒,看一看她也好,那是她身上的肉掉下來長成的,自小跟著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沒享什麼福。


  錢仙人搖頭「。」怕他們聽不懂,解釋「不是這麼算。」一甩袖子「待老夫掐指一算……」神神叨叨半天才說「你們家有叫阿珠的吧?她快不行啦。」


  告訴田氏要把人送到哪兒去,送去之後等哪一年的哪一天的哪個時辰在哪兒等著。說完摟著錢就跑了。


  阿丑追出去時,正看到他跟長貴撞在一起。


  長貴帶著自己的乾兒子,尖著嗓門罵「眼睛長到哪裡去了!」


  錢仙人摔一跤跳起來要罵,可看看長貴,又看看他旁邊的人,竟然跟跟見了鬼似的爬起來就跑,一會兒就連影子都看不見,不知道竄到哪去了。


  長貴只罵晦氣。進去周家才知道方才跑掉的就是那個神棍,拍著大腿說「哎呀,還是來晚了。」


  他一直以來也沒閑著,固然是別的忙幫不上,但有些事還是能查一查,這段時間他問得清楚,原來這個自稱是錢仙人的,壓根也不是什麼和尚,是城西的個乞丐。以前家裡也算富庶,傳到他這兒愛賭,輸了個精光才成了乞丐。


  一聽錢仙人說的那些話就大呼「他哪知道那麼遠的地方有個女尼痷,哪裡有條路。他一世都沒出過都城。」這些話他也知道是不好說破的,可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人也沒了,活著的人總要活著吧。他是服侍不到皇后了,可幫著照應周家還是做得到的。立刻就要跑去叫治官把人抓來。


  田氏卻不肯。她一定要帶著阿珠去錢仙人說的地方。


  阿丑也知道,恐怕錢仙人真是來騙的了。說是把人送去了,等好久以後的哪個時間就能在他說的那裡看到他阿姐,多半也是為了拖延時間,好遠遠地逃走隱姓埋名去,可他實在看不得田氏這樣。起身把長貴送出去,到了門口沉聲說「多謝你。可是不是的,去了才能死心。」


  既然已經這樣了,就走到底吧。


  帶著周家的人和田氏一道這才上了路先把阿珠送去。


  要不是他阻止,田氏恐怕要一直住在這裡等。


  後來好不容易快到時候了,田氏就急趕著過來了。雖然說的是這一天,可她早來了好幾天,每天在那兒等,生怕會錯過。


  又因為錢仙人沒說太多,田氏來前還跑到大廟去請了符。想著萬一看到女兒魂魄,能不能跟自己回家去。


  皇帝說陵沒建好,一直不肯把人入葬,女兒不能入土為安在,孤魂野鬼般外頭遊盪著豈不凄涼。


  現在看到小路盡頭的身影,頓時淚如雨下。


  女兒不肯跟自己走,不知道是不是做孤魂太久,以為自己是沒有家的,認不得自己阿娘了。「阿芒,你看看清楚。是阿娘。」


  阿丑遲疑了一下,把背後的包取下來,拿出一把長劍,嘴裡說著不能相信,可還是把供在大廟裡齊田隨身的劍偷來了。「阿姐,你的劍。你認不認得?」怕劍氣傷著她,不敢□□。舉起來給她看。


  田氏也想起來,連忙抖抖索索從袖子里拿了個小孩子帶的手環出來,上頭做著雞心、猴子、小馬什麼的,一動就發出輕脆的鈴音。「這是你小時候戴的,你最喜歡的。你看看。這裡少了個小烏龜,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哭了好久。」


  說著含淚對她揮黃符,叫「阿芒,回家。」


  一聲聲叫,只盼她能動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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