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討厭的和討厭的
我們的一生相較於頭頂的星空浮雲黑暗不明季風攜帶潮汛來轉，其實極為平淡，真正在酒館里與酒保說起什麼值得哈哈大笑的段子也有很多是瞎編的為了裝模作樣而已，呆在平凡的生活里，每天乘著馬車在城市裡來回交際的貴族，步行趕路去店鋪里做工的年輕人，碼頭上赤著膀子從渡船上卸貨的壯漢，哪怕是臉上蒼老落魄的街邊乞丐，看起來似乎一輩子的顛沛經歷，說開了揉碎了，也就和那些茶會上幾個貴婦擋住小扇子嘻嘻笑笑的花邊笑料沒什麼實質區別，無非是得勢了，失勢了，倒霉了，走運了便可以概括全部的。
豪門家宴上的長輩們喜歡在幾杯紅酒微醺的時候，扯著嗓子長篇大論地半炫耀半點撥地教導後輩一些看似冠冕的處世道理，可哪來那麼多道理可說，你一隻腳踏出家門，無論穿著黑綢衫帶著禮帽，還是穿著亞麻布帶著褐皮帽子，你接下來的這一天里就全看老天安排了，人這一生就是在撞運氣，吃飯噎死還是被人殺死，也就這樣的區別而已。
可周圍大多的人們還是在孜孜不倦地奮鬥，向著看似更光明的未來，去博取社會地位，名望財富，為什麼不消極一些像那些無憂無慮的流浪漢一樣買幾瓶麥酒醉上一個晚上，第二天繼續這樣呢？附庸風雅的學者詩人常常不都在鼓吹什麼皇帝的幸福其實與平民也沒什麼差別嗎？
哪有真正活著的人，真實的人，會在乎那個叫『幸福』的狗屁東西，無聊空洞，說給孩子聽的童話里似乎這個東西就是人一生追求的全部了，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或者不那麼幼稚的少年人的世界里，生活就是生命本身而已，沒什麼意義，也壓根就不需要意義，一個需要意義才能有活著的動力的生命其實本就是悲哀的。
一個需要意義才能有活著的動力的生命其實本就是悲哀的。肖恩心裡這麼想著，然後就突然地悲哀了。安妮是自己的女兒，那個十歲就成為血族的女孩的一生完全是比自己那所謂坎坷的生活要難過地多，一個只能活到十歲的人類女孩有怎麼能擁有平凡的生命？肖恩很少去反思自己的過去，從幾十年前他就不這麼做了，長久的生命除了帶來閱歷的提升還帶來了大段大段浪費時間的回憶，本來亡者的記憶力就不夠好他為什麼還需要花功夫想那些無聊的事情。但是肖恩仍然認真地記得自己的女兒，小血族安妮的一切，她是怎樣成為血族，怎樣和自己一起生活，然後又在一個突然的時候死去。
沒有哪個血族是傳統的老實的好人，肖恩之所以被周圍的一些朋友接受，能和很多不同身份的人物和平交流，一方面是他作為吸血鬼的長久生命見識了太多之後，性格總會趨於沉悶，不會有什麼過度膨脹的壞心思，對待別的人尤其是活人也會耐心的多，肖恩一貫對那些生命短暫的人類很有包容心也是因為這個，另一方面，養育小孩的父親說教了很多之後總會照著自己的話做事好讓孩子有個好的榜樣。所以，有安妮在身邊的肖恩是個好人，這是非常完整的定義。
而很多年之後，失去的安妮的肖恩在半個月的時間裡經歷了性格上的黑暗，生活上的顛簸，失去繼續活著的興趣之後帶著一個炸彈似的背包，在第二城市的上空雲層里，炸開了一個口子。然後又被狗屎的命運丟回了現在的這個時刻繼續擔驚受怕。肖恩總感覺即使現在自己知道未來的事，但多變的命運仍舊會在不斷更迭的歷史里繼續給自己或者自己的女兒安妮亦或者另外一些親愛的朋友設下幾個躲不掉的套子。沒什麼生靈能與強大的命運抗爭，大部分人連想都不敢想。
於是從那一天起在曼多斯的鄉下，肖恩第一次睜開眼睛觀看這個新的時空的時候，心裡除了再次看見安妮的喜悅，還有極深的恐懼伴隨其後，如同深海里游弋的魚狀陰影。肖恩逼迫著自己走出曼多斯，去各個角落裡尋找著能讓自己變強的破爛，去乘坐顛簸的馬車，去帶著自己的女兒一頭裝進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危險的時代，而幾十天過後的收穫就是歇斯底里的精神狀態，快要奔潰的身體血脈，還有幾箱子或許有用的但用處不是很大的金幣。再加上現在這個躲都躲不開的瘟疫之城。似乎每當肖恩下定決心想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的時候，總有一陣風會逆著他的心把他吹回原來的屬於失敗者的路上。
血族紅色的視野里，那些吹刮過他的風裡冰冷的雨絲劃過他的蝠翼，每一滴普通的水珠都會像一塊墜在蝠翼上的石頭，而這還不是最糟的，肖恩抬起眼睛看向卡薩的方向，城市上空一種在黑夜裡氤氳著危險的綠色霧氣正發散開來，籠罩了卡薩城市正中央的房屋。
瘟疫之雲一旦擴散開就不會被肉眼看見了，這層綠色的氣體是那些火焰灼燒過疫病種子而冒出的煙霧，肖恩觀察著煙霧的範圍，這座古老而龐大的城市正處處燃燒起濃煙，很多古老的立式石質拱橋在災難中坍塌，還有街道兩旁的高樓，碎石堵塞了一些小的巷弄於是逃難的人群擁擠在有限的大道上，哀嚎聲隔了老遠都能被天空上的肖恩聽見。
昨天還是卡薩的狂歡夜，肖恩帶著艾麗莎還有安妮一起閑逛著各個攤位，傾聽那些歡樂人群的歌聲，在酒吧里和傑克喝幾杯酒，然後回到店裡一起修復老舊的煉金核心；今天，這座城市便突然迎來了深刻而絕望的死亡，不知道該被那些死去的人冷漠的是卡亞·卓這樣的無情者還是這個城市裡迎來這些豺狼卻又在關鍵時候拋開他們不管的巫師。可能唯一沒什麼錯的就只有這些現在為別人承擔惡果的凡人了。
此刻快要抽搐的肖恩，血液不斷地在顛簸的身體里胡亂涌動，翅膀其實早就沒有力氣了，加爾斯隨便一揮手將他帶離卡薩可能也是不希望他卷進帕格斯姆和巫師之間的爭端，於是談話時落下的山林距離卡薩已經很遠，但喬凡尼的族長可能也沒有想到卡亞·卓和以夫會在擁有這樣密集人口的卡薩城裡釋放瘟疫之雲，加爾斯以為這些還算有底線的傢伙並不是惡毒的人，卻忘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人。非人類不在乎人類的死活只是大陸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現象，無關對與錯，習慣而已。
終於，肖恩飛到了卡薩的上空，然後找到了比較容易看見的卡薩城火車車站，肖恩收攏已經徹無力的翅膀墜在車站廣場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肖恩托著身上破爛的衣服和軟掉的蝠翼，好像一隻斷了骨頭的老烏鴉，衝進了那個招牌普通的酒館。.……另一處廣場上，這個曾經應該是卡薩最富有的人物每天來往的階梯廣場，上面沒有了白天里來往的汽車和馬車，也沒有了財富和權利，只剩下一地的死人，他們穿著長袍，身邊散落著法術書或手杖。作為卡薩城的一份子，在卡薩遭受入侵的時候，這些年輕的低階巫師表現出了足夠的勇氣，他們在雨水裡吟唱施法，引導著魔力攻擊著眼前的敵人，蘇魯站在所有巫師的前排，在這個傳奇巫師都被限制住的時刻，九環巫師蘇魯無疑應該擔負起領導的職責，可這份職責絕對該是疏散人群，撤離城市，而不是帶著這些毫無作用的小法術來挑釁廣場中間的那幾個強者。可他根本沒有想這麼做，他只是在來的路上不斷向身後的巫師闡述這座城市的歷史，在它其中蘊含的屬於巫師的榮耀，他用這種煽動性的語氣鼓吹著：「我們是巫師，我們在卡薩，我們不能退縮。」蘇魯乾瘦的臉上似乎隱含著某種堅定，於是更多的巫師開始追隨他踏進廣場，然後死去。「死的巫師足夠多，卡薩就一定不會輕易放下這件事了。」將那些信任他的低階巫師帶入地獄的始作俑者，其實只是簡單地想著，當這些強大的人物在今夜離開卡薩的時候，只是一些普通凡人或者物品設施損壞的狀況並不會讓十三環水銀議會真的在乎，蘇魯不想看見那些巫師們發布懸賞的追擊榜單上再多幾個名字，他希望巫師們真得動用自己的手腕去圍剿殺死這些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這幾個自己可能永遠也沒辦法面對的強者。他是自私的陰險的，肖恩曾經對一個倒在地上的女巫這麼說過。在卡亞·卓一行人以及帕格斯姆眼中，低於傳奇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物，那種在街道邊上的人行道上搬麵包屑的螞蟻，一旦走出人行道就會立刻被他們這樣的馬車車輪碾死，所以卡亞·卓調查了卡薩會有的傳奇巫師，例如他一直防範著的還未出現的空間賢者諾亞，而不是眼前這些卑微的學徒。一直沒有動作的卓爾姐妹揮動著彎刀，曾經切入加爾斯骨頭裡的彎刀必然也是傳奇之上的器具，鋒利的刀刃離開一位血族的骨頭再度進入到某個巫師的身體里時似乎有些不滿，但它們的主人依舊隱藏在黑暗裡，只將它們伸出黑暗，帶走一條條鮮活的靈魂，黑暗的卓爾用彎刀收割這些生命，但也有極個別的巫師在死之前的那刻用他們屬於巫師的智慧想到了一些東西，也許殺死自己的並不是那把刀。所以肖恩一直討厭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