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爰有寒泉
寧朝來雙手揪住柳蘭的衣襟,厲聲問,
「我嫁給你,你不開心是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柳蘭哭著搖頭,胸腔里的疼痛更為劇烈。喉嚨中鮮血上涌,噴薄而出,染紅寧朝來的雙手。
啟娘蹲身扶住柳蘭。
「木神醫,人呢!」寧朝來大吼,眉間張惶,害怕木神醫來遲,救不得柳蘭。
若是治了柳蘭的眼睛,卻要了他的命,眼睛治好有何用?
「阿來,」柳蘭攥緊寧朝來的手,哽咽道,「朝來,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動怒,拜過天地之後,該喝合巹酒了。」
柳蘭的臉色越來越白,是與唇邊鮮紅截然相反的面如死灰,就連手上的溫度也漸漸消失。
寧朝來反握住柳蘭的手,想將她手上的溫度傳過去,可她的手,同樣沒有一絲溫度。
她不斷揉搓著柳蘭的手,笑著道,
「表哥,我們會長長久久,不在乎這片刻時光,待木神醫來了,你便能好了。」
柳蘭輕輕搖頭,悲傷逆流成河。
「再等等,等木神醫過來。」寧朝來將臉貼到柳蘭鬢邊,笑著說。
「我不願多等。」柳蘭輕聲道。
油盡燈枯,長埋黃土下,他要等過往後的歲歲年年,太過漫長,此時,多一刻都等不了。
一陣暖流浸濕肩膀,濃濃的血腥味的竄入鼻尖,寧朝來點頭道,
「好,不等,不等了,都聽你的。」
啟娘倒來兩杯酒,各遞給寧朝來與柳蘭。
柳蘭身子瑟瑟發抖,雙手發紫,手上端著的酒灑出大半。
他笑著,緩慢伸出手,與寧朝來雙臂纏繞,心滿意足飲下一口酒。
「朝來,我是喜歡你的,什麼都不想要,只求能和你歡歡喜喜的度過一生。」
柳蘭手中的杯子落地,雙手攥緊寧朝來的胳膊,雙眼瞪大,眼珠似要落出眼眶。
寧朝來用力捏住柳蘭的手,溫柔道,「柳蘭,多謝你的喜歡,我想,寧朝來也是喜歡你的。」
柳蘭動情一笑,薄唇抖動。
「木神醫來了,木神醫來了。」
奴婢喊叫著將木神醫帶進屋中。
木神醫方跨進屋中,看著柳蘭的面色,頓步不前。
「你快過來啊。」啟娘沖木神醫大喊,若是能救呢?試一試又如何了?
木神醫不動,他何時來都是枉然。
「夫君。」柔聲喚道。
柳蘭渙散的眼神閃現一片光亮,他奢求的,就是這兩個字。
寧朝來俯身,在柳蘭唇上輕輕一啄,柳蘭歡喜之際,她用力將柳蘭推到啟娘懷中,猛地將酒杯砸到地上,一時間,碎片四濺。
「一個個都爭先恐後的離我而去,今日我便給你自由,你走,你們都走,全都走吧,就留我一個人渾渾噩噩,在這污濁人世里摸爬滾打。」
寧朝來手指一一指過屋中每個人,雙目猩紅,雷雨般沉重的怒意。
她指著柳蘭,淚度眼眶,罵道,「你今日離去,後悔也於事無補,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再也見不到我的地方。」
寧朝來身子僵硬。她揚起下巴,只為將眼淚逼回,高傲的划著輪椅出去,只為眼淚不在柳蘭面前落下。
柳蘭伸手,只抓住寧朝來的一片衣角,一瞬間的冰涼,伊人走遠,只余背影。
柳蘭輕笑,斷斷續續唱道,
「你們瞧……這便是,這便是……我那無理的美嬌娘,竟是撇下為夫……自個兒去了。」
柳蘭笑著閉上眼睛,軟軟倒在啟娘懷裡。
他本想告訴寧朝來,平日的她如臘梅一樣素雅,嫁衣襯托下的她卻顯盡桃花妖冶嫵媚。
他本想告訴寧朝來,寧相生在匈奴,卻只顧著離別,沒有多一分時間讓他開口。
他本想告訴寧朝來,若有來生,若來生有柳蘭,他不要再有寧朝來,他願受盡一切苦楚與酷刑,換得成為寧朝來心口上的那顆硃砂。
「柳公子,柳公子!」
啟娘用力搖晃懷裡沒了呼吸的柳蘭,她的一聲驚叫過後,呼喊此起彼伏。
寧朝來在房門口,遇到捧著一隻紙鳶過來的柳芽兒,看清屋中屋中景象,柳芽兒手中的紙鳶落地。
「公子!」
柳芽兒撲過去,將啟娘懷裡的柳蘭抱到自己懷裡,哭得撕心裂肺。
寧朝來雙手緊握,終是忍不住回頭,卻見柳蘭口中不斷溢出鮮血,落在紅袍上,渲染一世悲涼。
柳蘭神色自若,嘴角上揚,他喜歡她,從來就不會後悔,只可惜,可惜了……
「是你撇下的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你不要的,表哥,是你不要的。」
或是那抹紅色的身影太過灼眼,寧朝來喘息不過,一口鮮血噴在嫁衣上。
她抬袖擦掉唇上鮮血,彷彿沒事人一樣向前,輪椅碾過地上的紙鳶,發出骨頭斷裂的咔嚓聲。
柳蘭親自掛上的紅色燈籠將院子照得宛如白晝。
寧朝來看著飄揚的無暇雪花纏綿著落下,忽而伸手扯掉滿頭的髮飾,任憑三千青絲垂落肩頭。
竹林里沙沙響聲不絕於耳,紅絹隨風飄動,無聲低泣。
兩行清淚蜿蜒向下,濕了妝容,寧朝來伸手褪下嫁衣,隨手扔開,看嫁衣在風中鋪展開,烈焰一樣灼燒,嘲笑她的無用。
寧朝來身子用力往前傾,如願的摔倒在雪地里。
啟娘匆匆趕上前,寧朝來卻道,
「退下,不要過來,誰都不要過來。」
寧朝來面朝被絹布映紅的半邊天,兩手扣進雪地。
就不該貪念,她這樣的人,本就不該貪念。
紅色燈籠在風中搖晃,將人影拉長。
徐府中人來人往,同是成親,徐府比紫竹樓熱鬧得多,觥籌交錯,語笑連連,西域都護丞與匈奴郡主喜結良緣,多好的一段姻緣。
吉時方過,徐少橋送送司笑語回新房。
徐少橋紅袍在身,眉清目朗,只是眉宇間有難言的倦色。
他看著床榻上坐著的纖弱女子,拿起桌上的玉如意掀了蓋頭。
蓋頭下的女子嫣然一笑,唇紅齒白。
他看的是寧朝來的面容,模糊又清晰,迷迷離離,朦朦朧朧,徐少橋眼裡浮起驚艷。
「夫君。」司笑語輕喚。
陌生的聲音打亂徐少橋的思緒,他面前的不是寧朝來。
徐少橋扔開玉如意,慌忙退步往屋外走。
「夫君要去何處?」
司笑語羞澀的垂眸,兩手絞弄嫁衣一角。
「我還有事,女公子累了一天,早點歇了吧。」
徐少橋拱手一拜,一刻不願多待。
司笑語黯然抬頭,她還以為,他方才眼裡的那一抹驚艷是因為她,原來,他眼裡看到的,根本不是她。
徐少橋經過長廊,看到太叔奐與烏氏小樓站在廊下,遠離院中喧囂。
太叔奐想,這個時辰,紫竹樓的天地也已經拜過。
烏氏小樓想,這個時候,柳蘭應該殞命了。
徐少橋正朝兩人走近,卻見小令與賀賴從長廊那頭趕來。
小令道,「大人,柳公子沒了。」
賀賴道,「王子,柳蘭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