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獨南行
「王子要去長安,可否帶上我一路?」寧相生掙扎著坐起身子。
「丞相大人放心,就算我身在長安,王庭中的人也不敢對你有所怠慢,你有任何的要求,直接吩咐就是。」
寧相生是烏氏小樓唯一的籌碼,若是帶著同去長安,不管是被太叔奐搶去,還是被寧朝來搶去,他都再沒有勝算。
匈奴是烏氏小樓的匈奴,他能困住寧相生,能擋住前來搭救的千軍萬馬。但長安卻不是烏氏小樓的長安,他未必斗得過太叔奐。
烏氏小樓不傻,不會拿寧相生作賭。
「王子在想什麼,我都明白。」寧相生手搭在被褥上,「我活著艱辛,王子守著要我活著也艱辛,不如做個了斷吧。」
這五年,烏氏小樓多次將寧相生從鬼門關拉回來,可見寧相生求死的決心。
烏氏小樓能看得住寧相生一時,卻看不住寧相生一世,他此去長安,寧相生未必會安然無恙的等他回來。
做個了斷,是好的。
只是,這個了斷,寧相生想如何做?
寧相生道,「王子留著我,不過是想向朝來證明我在你手中,要朝來同你來匈奴。王子是匈奴天上的雄鷹,待朝來來了,她便回不去了。」
賀賴瞪著寧相生,「你這老頭,要說什麼直接說了就是,啰啰嗦嗦的。」
他就是心急,寧相生不是省油的燈,烏氏小樓一走,指不定又會怎麼尋死,如果有了斷的法子,那就快些了斷,省得大家都辛苦。
烏氏小樓客氣道,「丞相大人想如何,請直言,若是可以,小樓照辦。」
「我沒有隨身之物,只能寫一封親筆信給王子,讓朝來知道我在匈奴,跟著王子同來。」
有寧相生的親筆信,與將寧相生留在匈奴是一個道理,都能威脅到寧朝來。
但,「丞相大人如果想離開匈奴,恕小樓不能成全。」
寧相生是烏氏小樓的籌碼,只能是烏氏小樓一個人的籌碼,是萬萬不能離開匈奴的。
「匈奴也有毒酒,王子為我準備一杯就好。」
寧相生也沒有想過要活著離開匈奴。
「丞相大人確定了嗎?」烏氏小樓問。
若是寧朝來還活著,等他將人找到,帶來匈奴,他們父女就能享受天倫之樂,這也是一件樂事。
寧相生搖頭,他確定,從知道是烏氏小樓救了他的那一刻就確定。
烏氏小樓讓賀賴出去毒酒,他則是找來筆墨,「伺候」寧相生寫信。
寧相生起身,站在書桌前,背影佝僂,握著毛筆的手不停的顫抖。
該怎麼寫這一封信?讓烏氏小樓毫無察覺,又能讓寧朝來知道他已不在。
桌上的絹布,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這絹布是還在長安時,用古宅里的花浸泡過幾天幾夜的,香味雋永。
烏氏小樓說道,「女公子是愛花之人。」
愛花的人心腸都軟,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阿翁去世後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花,對了,就是花。
寧相生揮筆寫下——花是花,葉是葉,花葉之下花非花,葉非葉,花花葉葉,葉葉花花。
無論是花還是葉,都以土為生,花葉之下,都是泥土,人死以後,不過是一捧泥土。
寧相生的言外之意,寧朝來一定能夠猜得到。
但即使猜到了,寧朝來也不會相信,她寧可相信自己猜錯了,寧可往匈奴走一遭也不會承認她阿翁已經死了的事實。
最可悲也是最可憐的事,就是自欺欺人。
烏氏小樓看著絹上的寥寥數語,問,「丞相大人還需要加點字嗎?」
加,要加的。
寧相生緩緩寫下「朝來」兩個字,淺吟低唱,夢回深處都在呢喃的兩個字,再也喊不到了。
寫到「吾女」,寧相生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還是想不明白,丹陽與寧朝來年紀與長相都不一樣,為何她會毫無察覺。
難道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改變人的容貌與年齡嗎?
寧相生若是知道寧朝來死而復生,或許就不會有此疑慮了。
「她真的不是嗎?」
寧相生提筆問,看筆尖的墨落在絹上,一點點暈開。
寧朝來真的不是他的女兒嗎?怎麼可以不是他的女兒?
寧相生放下筆,掩面痛哭。
不是,真的不是。
寧朝來太過惹眼,他眼裡一直就只有寧朝來,現在回想起來,丹陽分明也入過他的眼,是他視而不見。
他曾疑惑,為何寧朝來受傷,他會一點都不知道,原來,只有父女才會連心。
他死了,寧朝來也同樣感受不到。
賀賴端著酒進來,見寧相生哭得傷心欲絕,不免搖頭,世上到底沒有不怕死的人。
之前一心求死,真到讓他死,他又捨不得。
「丞相大人若是後悔,依舊留在匈奴就是。」烏氏小樓道。
寧相生不是貪生怕死的人,無端端的哭起來,肯定事出有因。還有他說了一句,「她真的不是嗎?」
她是誰?不是什麼?
「我沒有後悔。」寧相生顫顫巍巍抹了一把眼淚。
賀賴將酒放到桌上。
寧相生道,「我有一個請求,還望王子答應。」
烏氏小樓道,「丞相大人請講。」
「寧氏家族不大,但祖祖輩輩都是忠君愛國之人,從來是忠心赤膽,沒有二心。我死了,回不去長安,勞煩王子將我的屍骨葬在去長安的必經之路,刻上一座無名碑,面朝大漢的方向,我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寧相生不是背主叛親的人。」
也要讓朝來知道她的阿翁已經死了。
匈奴沒有立碑下葬的習俗,寧相生要求後事按照漢朝的禮儀來辦,就是希望寧朝來能夠猜出墓中的人是他。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後一個辦法,勸寧朝來死心。
「丞相大人要的,小樓不會不答應,大人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寧相生搖頭,將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
他想告訴烏氏小樓,或許寧朝來不會來了。得知一切真相后,寧朝來會有一個太平盛世,能在長安呼風喚雨,她或許不願來匈奴,找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阿翁。
又或許,她寧朝來會來,會為了他而來,畢竟,他是她的阿翁。
寧相生倒在地上,合上眼瞼。
殷紅的血從嘴角兩端一點點往外溢。
賀賴撓腮,「真不懂這些漢人心裡想的都是什麼,分明可以好吃好喝活著,他要死,那毒藥穿腸破肚,疼痛難忍,他卻還能笑著死,跟不痛一樣。」
烏氏小樓居高臨下看著走得安詳的寧相生,薄唇緊抿。
漢人講究舐犢情深,寧相生寧可死也不願苟活著成為寧朝來的累贅,只是阿翁對女兒的愛護。
寧相生走得那樣輕鬆,他死前想到的一定是寧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