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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第347章 馴龍者

  長夜拖著黑色的腳步緩緩走過。蝠時讓位於鰻魚時,鰻魚時讓位於鬼時。王子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難以成眠,不禁浮想聯翩,回憶往事,思考未來。他在亞麻布薄被下輾轉反側,心緒為血與火的念頭攪得沸騰不安。 

  最終,昆廷·馬泰爾放棄了休息的打算,去書房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摸黑一飲而盡。甘甜的酒撫慰了舌頭,於是他點起蠟燭,又倒一杯。酒能助我入眠,他安慰自己,但心知這是自欺欺人。 

  他久久注視著燭火,然後放下杯子,手掌懸在火焰上。他用盡全部意志力強迫自己放低手掌,但火苗剛舔到手心,他立刻抽回手,吃痛得尖叫起來。 

  「昆廷,你瘋了?」 

  不,我只是害怕。我不想被燒死。「蓋里斯?」 

  「我聽見你走動。」 

  「我睡不著。」 

  「燒傷自己就能睡著?那是熱牛奶和搖籃曲的活兒。或者來點刺激的,我帶你去聖恩神廟,給你找個姑娘。」 

  「妓女?」 

  「她們在這叫聖女,穿不同顏色的衣服,紅色的才能上。」蓋里斯坐到桌子對面,「要我說,家鄉的修女該好好學一學。你可注意到老修女像乾巴巴的李子?一輩子不跟男人上床就會成那樣。」 

  昆廷瞥了外面的露台一眼,樹叢間夜色濃重,他聽見水滴落地的輕柔聲音。「下雨了?你找不到妓女。」 

  「不會的。那些欲園建著精緻的寓所,她們每晚都在裡面等待,直到被男人挑走。沒人挑的會等到天亮,孤獨又無助。我們正好去安慰她們。」 

  「你是說,她們正好安慰我吧。」 

  「也可以這麼說。」 

  「我不需要這種安慰。」 

  「我保留意見。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並非世上唯一的女人,你想以處男之身去死嗎?」 

  昆廷根本不想死。我想回到伊倫伍德城,親吻你那兩個妹妹,迎娶關妮賽·伊倫伍德,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並與她孕育子嗣。我想騎著駿馬參加比武大會,想去野外放鷹打獵,想去諾佛斯探望母親,想去誦讀父親送我的書。我想要克萊圖斯、小威和凱德里學士活過來。「你認為,丹妮莉絲樂意聽到我和妓女上床?」 

  「說不定咧。男人固然喜歡處女,但女人喜歡有技巧的男人。那是另一種劍術,熟能生巧。」 

  這奚落刺痛了他。遇到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之前,在向她求婚之前,昆廷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幼稚。與她上床的想法和她的龍一樣讓他驚恐。滿足不了她怎麼辦?「丹妮莉絲有個情夫。」他防禦性地答道,「父親不是送我來滿足她的魚水之歡的。你清楚我們為何而來。」 

  「你沒法娶她,她有丈夫啦。」 

  「她不愛西茨達拉·佐·洛拉克。」 

  「婚姻與愛情有何干係?這點王子應當比我清楚。據說你父親是為愛而結婚,他幸福嗎?」 

  幾乎一點也不。道朗·馬泰爾和他諾佛斯妻子的婚姻一半在分居中度過,另一半則在爭吵。有人說,這是他父親做過的唯一一件草率之事,唯一一次讓情感壓倒理智,也因此追悔莫及。「並非所有冒險都招致毀滅,」他堅持,「這是我的責任,我的命。」你是我朋友,蓋里斯,為何你只會嘲弄我的憧憬?我已經滿腹疑懼,為何你還要火上澆油?「這是一場偉大的冒險。」 

  「偉大的冒險總會死人。」 

  他說的沒錯,故事裡確實如此。英雄與朋友夥伴們啟程出發,克服千難萬險,最終凱旋,只是有些同伴永遠回不去。可英雄不會死。我只要當英雄。「我只需要勇氣,你希望多恩把我當失敗者銘記么?」 

  「多恩不大可能銘記我們中任何一位。」 

  昆廷吮著手掌的燒傷。「多恩銘記著伊耿和他的姐妹。龍不會被輕易遺忘,他們同樣會銘記丹妮莉絲。」 

  「她死了便不會。」 

  「她活著。」她一定得活著。「只是失蹤了,我能找到她。」等我找到她,她會用看待那傭兵的眼神看待我。一旦我證明自己配得上她。 

  「騎龍去找?」 

  「我六歲就能騎馬。」 

  「你摔下去好多次。」 

  「那從未阻止我回到馬鞍上。」 

  「你從未從一千尺高空摔下。」蓋里斯指出,「馬也不會把騎手烤成焦骨灰燼。」 

  我明白這些危險。「我聽夠了。你可以找艘船逃回家,蓋里斯。」王子站起來,吹滅蠟燭,躡手躡腳地摸回床,蓋上被汗水浸濕的亞麻布薄被。我該早些吻丁瓦特雙胞胎中的誰,或許兩個都吻。我該去諾佛斯探望母親,那是她的出生之地,她會知道我從未忘記她。窗外的雨點不斷敲打磚塊。 

  狼時不知不覺到來,雨還在下,一股股冰冷的急流沖刷,很快會將彌林的磚塊街道變成河流。三名多恩人在黎明前的寒意中吃了些東西——水果、麵包和乳酪組成的簡單早餐,用山羊奶衝下肚。蓋里斯想給自己倒杯酒,卻被昆廷阻止。「別喝酒。事成之後,有的是時間痛飲。」 

  「但願如此。」蓋里斯說。 

  大人物順著露台向外看。「我就知道要下雨,」他有些鬱悶,「骨頭疼了一夜,它們總在雨前犯病。龍不會喜歡這天氣,水火不容嘛。好比你生起篝火,燒得正旺,卻來了場傾盆大雨,木頭會變潮,火苗也會跟著熄滅。」 

  蓋里斯輕笑出聲。「龍不是木頭,阿奇。」 

  「有些是。比如那老色鬼伊耿國王,就建了好些木頭龍來征服我們,卻被打得落花流水。」 

  這場冒險可能好不到哪去,王子心想。庸王伊耿的愚行和失敗不關他事,但他仍為此滿腹狐疑,踟躕忐忑,朋友們的強顏歡笑讓他更頭疼。他們不明白。他們是多恩人,我卻代表多恩領。多年以後,我死去以後,這件事將寫入我的讚歌。他突然起立:「時間到了。」 

  朋友們也站起來。阿奇巴德爵士喝光山羊奶,用巨手手背擦去上唇小鬍子上的殘跡。「我拿戲服去。」 

  他拿著包裹回來,那是第二次會面時襤衣親王給的。包裹里裝著三件用無數小碎布塊拼成的兜帽斗篷、三根短棍、三把短劍和三個磨亮的黃銅面具:公牛、獅子和猿。 

  獸面軍的全套裝備。「他們有暗號,」襤衣親王交出包裹時告誡,「暗號是:狗。」 

  「你確定?」蓋里斯問,「這可是拿命去賭。」 

  親王沒有閃躲。「我以我的性命擔保。」 

  「若是有誤,你的命確實不保。」 

  「你怎麼得知暗號的?」 

  「我們遇到幾名獸面軍,梅里絲溫柔地問了話。這些事王子還是不求甚解的好。多恩人,在我們潘托斯有句俗話:不要問廚師往派里加了什麼,只管吃。」 

  只管吃。昆廷認為這話有道理。 

  「我扮公牛。」阿奇宣布。 

  昆廷把公牛面具遞給他。「獅子歸我。」 

  「給我剩個猴子。」蓋里斯把猿猴面具摁在臉上,「他們戴這玩意兒怎麼呼吸?」 

  「戴好就行。」王子沒心情開玩笑。 

  包裹里還有根鞭子——舊皮革制的兇險家什,配有黃銅和骨質把手,能抽得公牛皮開肉綻。「這幹嗎?」阿奇問。 

  「丹妮莉絲曾用鞭子馴服黑野獸。」昆廷盤起鞭子,掛在腰上,「阿奇,帶上鎚子,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夜間進入彌林大金字塔不是件容易事。從日落到次日黎明,大門都會關閉上閂,每個入口都有衛兵把守,還有更多衛兵在能監視街道的下層露台上巡邏。衛兵從前由無垢者擔任,現在換成獸面軍——昆廷希望這能讓情況發生變化。 

  太陽升起守衛換班,但三名多恩人走下僕人階梯時,距黎明還有半個鐘頭。他們周圍的牆壁由幾十種不同顏色的磚塊砌成,然而蓋里斯手中火炬照不到的地方,只呈現大片灰影。長長的階梯空無一人,唯有靴子踏在老舊磚塊上擦出的輕響,在耳畔回蕩。 

  金字塔主門朝向彌林的中央廣場,多恩人走的是開在小巷的側門。這些門原給為主人辦事的奴隸開的,現用於小販和商人進出,運送貨物。 

  門是實心青銅,用沉重的鐵條閂住。門前站了兩名裝備有短棍、長矛和短劍的獸面軍,火炬光閃耀在磨亮的黃銅面具上——老鼠和狐狸。昆廷示意大人物待在陰影中,他和蓋里斯大步上前。 

  「你們來早了。」狐狸說。 

  昆廷聳聳肩。「那我們回去好了。歡迎替我們站崗。」他知道自己說的並非標準的吉斯卡利語,但一半的獸面軍是被解放的奴隸,帶有世界各地的口音,所以他不會引人注意。 

  「才他媽不要。」老鼠叫道。 

  「說出白天的暗號。」狐狸說。 

  「狗。」多恩人回答。 

  兩名獸面軍交換眼神。在長長的三次心跳間,昆廷以為事情就此敗露,美女梅里絲和襤衣親王弄錯了暗號。隨後狐狸的聲音含混地響起,「嗯,狗,」他說,「換你們守門。」直到兩人離開,王子才鬆一口氣。 

  他們時間不多,真正的換崗人員無疑很快就會到來。「阿奇,」他喊道,大人物應聲走出,火光照亮了公牛面具,「門閂,快點。」 

  鐵條又粗又沉,好在潤滑良好,阿奇巴德爵士抬它毫不費力。他把鐵條立在地上,昆廷推開門,蓋里斯走出去揮舞火把。「快進來。快點。」 

  屠夫的車就等在外面的小巷中。車夫輕抽騾子一鞭,車子便隆隆前行,鐵框車輪碾過磚塊,發出很大聲音。車板上放著一隻大卸八塊的公牛和兩頭死羊。六人徒步進入,其中五人披斗篷,戴了獸面軍的面具,但美女梅里絲沒費心偽裝。「你主人呢?」他問梅里絲。 

  「我沒主人。」她回答,「若是指你的親王同僚,他帶了五十人就近策應。把龍帶出來,他會遵守承諾,保護你平安離開。這邊由卡戈指揮。」 

  阿奇巴德爵士失望地看了屠夫貨車一眼。「這破車能塞下龍?」他問。 

  「應該能,它能裝下兩頭牛咧。」屠屍手也扮成獸面軍,傷痕纍纍的臉藏在眼鏡蛇面具下,但腰間那柄熟悉的黑色亞拉克彎刀出賣了他,「據說這兩隻野獸比女王那隻要小些。」 

  「深坑限制成長。」昆廷在書中讀到,同樣的事發生在七大王國。君臨的龍穴中飼養繁殖的龍個頭沒能超過瓦格哈爾或米拉西斯,更別提伊耿國王的怪獸黑死神了。「鐵鏈帶夠了?」 

  「你有幾條龍?」美女梅里絲說,「我們帶的鐵鏈夠捆十條,都藏在肉底下。」 

  「很好。」昆廷覺得頭重腳輕。這一切太不真實,有時像遊戲,有時又像噩夢。在夢中,他將要推開黑暗的大門,門后等待他的是恐怖和死亡,但不知為何,他無法停止。掌心滿是黏滑的汗水,他在腿上蹭了蹭,「深坑外會有更多衛兵。」 

  「是的,」蓋里斯說,「我們得準備好。」 

  「我已經準備好了。」阿奇道。 

  昆廷肚裡一陣絞痛,他突然想去清清腸胃,但顯然不是時候。「這邊走。」他很少覺得自己如此像個男孩。他們都跟上了;蓋里斯和大人物,梅里絲、卡戈及其他風吹團團員。兩名傭兵從騾車某個隱秘地方拿出兩把十字弓。 

  穿過馬廄后,大金字塔底層就像迷宮,但昆廷·馬泰爾隨女王來過這裡,記住了路。他們穿過三道巨大的磚石拱門,走下通往地下的陡峭斜坡,經過地牢、審訊室和兩個極深的石砌蓄水池。他們的腳步聲空洞地回蕩在牆壁間,後面跟著隆隆作響的屠夫貨車。大人物從牆上燭台摘下一支火炬,照亮前路。 

  他們最終停在沉重的雙開鐵門前,門上銹跡斑斑,令人生畏,纏繞它的長鐵鏈每個鐵環都有成年人手臂粗細。鐵門的大小和厚度已足以令昆廷·馬泰爾質疑此行是否明智,更糟的是,兩邊門上都有凸突,顯示出裡面的東西想要破門而出。厚厚的門板布滿裂縫,甚至有三處爆開,左邊大門上方的角落有熔化的痕迹。 

  四名獸面軍守在門前。其中三人手握長矛,他們的軍士佩帶短劍和匕首。軍士的面具是蛇蜥頭,其他三人是昆蟲。 

  蝗蟲面具,昆廷認出。「狗。」他說。 

  軍士身子一僵。 

  昆廷·馬泰爾頓時意識到出了岔子。「拿下他們。」他沙啞地說,蛇蜥也於此時拔出短劍。 

  軍士動作快,卻沒有大人物快,只見大人物將火把擲向最近的蝗蟲,回手抽出戰錘。蛇蜥的短劍剛出皮鞘,戰錘已擊中其太陽穴,輕鬆砸碎薄薄的黃銅面具和下面的血肉骨頭。軍士朝旁踉蹌了半步,雙膝一軟,癱倒在地,身體詭異地抽搐。 

  昆廷呆若木雞,胃裡翻江倒海。他自己的武器還在鞘中,甚至沒想到伸手去拔,他只顧盯著垂死的軍士,渾身顫抖。扔出的火炬落在地上,明明滅滅地燃燒,使得每個陰影都在扭曲跳躍,都在模仿抽搐的屍體。王子甚至沒看見蝗蟲戳來的長矛,幸虧蓋里斯奮不顧身地撞開他。矛尖擦過獅子面具的臉頰,這凌厲的一擊幾乎戳破面具。它本來會捅穿我的喉嚨,王子茫然地想。 

  蓋里斯咒罵著迎上圍向他的蝗蟲。昆廷聽見跑步聲,隨即傭兵們從陰影中衝出。一名衛兵愣了一下,蓋里斯趁機欺近長矛內側,用劍尖刺向青銅面具下方,刺穿了蝗蟲的喉嚨。另一隻蝗蟲同時被十字弓射穿了胸膛。 

  最後一名蝗蟲丟掉長矛。「投降。我投降。」 

  「不,你去死。」卡戈一刀砍下他的頭,在瓦雷利亞鋼亞拉克彎刀面前,血肉、軟骨和骨骼如同板油。「太吵了,」他抱怨,「長耳朵的都聽見了。」 

  「狗。」昆廷說,「白天的暗號是狗。為何不讓通過?我們知道……」 

  「我們知道你的計劃是發瘋,不是嗎?」美女梅里絲道,「做你該做的事。」 

  龍,昆廷王子心想,沒錯,來這是為了龍。他覺得自己病了。我在幹嗎?父親,這是為什麼?四個人頃刻間斃命,為什麼?「為了血與火,」他呢喃道,「血與火。」鮮血匯聚腳下,緩緩滲入磚地。火就在大門彼方。「鎖鏈……我們沒鑰匙……」 

  「我有。」阿奇說罷奮力掄起戰錘,擊中鎖頭,火星四濺。一下,一下,再一下,第五下時,鎖頭碎了,鎖鏈落到地面發出巨大的嘩啦聲,昆廷確信半座金字塔的人都聽到了。「趕上騾車。」填飽肚子的龍會變得溫順一些。讓它們先享用綿羊吧。 

  阿奇巴德·伊倫伍德抓住鐵門,向兩旁拉開。生鏽的合頁又發出兩聲尖叫,將破鎖時沒吵醒的人統統吵醒。熱浪突然襲來,裹挾著灰燼、硫黃和焦肉的味道。 

  門后是一片深邃、饑渴的黑暗,仿如活物,虎視眈眈。昆廷感到有東西潛伏在黑暗中,盤踞,等待。戰士,請賜予我勇氣,他祈禱。他不想來這裡,但別無選擇。不然丹妮莉絲為何帶我來看龍?她想讓我證明自己。蓋里斯遞給他一支火炬,他踏進鐵門。 

  綠色那條是雷哥,白色那條是韋賽利昂,他提醒自己。用名字命令它們,語氣平靜堅決。駕馭它們,如同丹妮莉絲在競技場駕馭卓耿。女孩孤身一人,衣衫不整,卻毫無畏懼。我不能怕。她做到的,我也能。最最重要的是不流露懼意。動物可以嗅出恐懼,而龍……他對龍有什麼了解?誰了解龍?龍絕跡了一個多世紀。 

  深坑邊緣就在前方不遠處。昆廷緩緩前進,火炬左右揮舞。牆壁、地面和天花板吸收了光線。它們被燒焦了,他看出來,磚塊燒黑,碎成齏粉。走一步,空氣就熱一分。他開始流汗。 

  兩隻眼睛在面前升起。 

  兩隻青銅色眼睛,比磨亮的盾牌更亮,由於自身的熱度閃爍著。龍的鼻孔冒出青煙,在燃燒的雙眼前籠上一層霧。昆廷手中火炬的光亮掃過暗綠龍鱗,那種綠猶如黃昏時森林深處的青苔,在最後一縷陽光消逝前的色彩。龍忽然張嘴,光和熱一同襲來。在一排尖利的黑牙后,昆廷瞥見熔爐般的光景,只是那沉睡的火焰比他手中火炬明亮百倍。龍頭大過馬頭,龍頸不斷伸長,猶如巨大的綠蟒展開身體,直到那對灼熱的青銅色眼睛俯視著昆廷。 

  綠色,王子心想,綠色龍鱗。「雷哥……」他的聲音卡在嗓子里,只發出斷斷續續的低吟。青蛙,他想著,我又變成青蛙。「食物,」他記起,「拿食物。」他嘶啞地說。 

  大人物聽到他吩咐,便拽住一隻羊的兩條腿,將其從車上拖下,旋轉著扔進深坑。 

  雷哥在空中接住羊。他的頭猛然扭轉,口中射出一道火矛,猶如夾雜著綠色紋路的橙黃風暴。綿羊下落前便已燒焦,焦黑的獸屍還未觸到磚地,龍牙已咬上來。羊肉帶著一圈微弱的火焰,空中滿是烤羊毛和硫黃的惡臭。魔龍的惡臭。 

  「我以為有兩條。」大人物說。 

  韋賽利昂。沒錯。韋賽利昂在哪兒?王子放低火把,照亮昏暗的低處。他看到綠龍在撕咬冒煙的綿羊屍體,進食時長尾巴不斷甩動,脖子上厚重的鐵項圈清晰可見,項圈還懸著三尺長的斷裂鐵鏈,破碎的鐵環——它們部分融化了,形狀扭曲——散落在堆滿焦骨的深坑地面。我上次來,雷哥還被牆壁和地面的鏈子拴著,王子想起,但韋賽利昂倒掛在天花板上。昆廷猛然後退一步,舉起火炬,仰頭看去。 

  有那麼一會兒,他只見被龍焰燒黑的磚石拱頂,接著一溜灰塵引起了注意,暴露了白龍的行藏。某個蒼白形影就在那裡,半遮半掩,微微顫動。他給自己挖巢穴,王子明白了,磚頭中挖出的巢。彌林大金字塔的地基厚重堅固,足以支撐龐大的建築,它的內牆有七大王國大城堡的外牆三倍厚。韋賽利昂在牆上用火焰和爪子挖出一個足夠睡進去的洞。 

  我們剛剛吵醒了他。魔龍像白色巨蛇一樣在牆內展開,佔據了天花板。更多灰燼飄灑,搖搖欲墜的磚塊紛紛掉下。巨蛇變出脖子和尾巴,然後是長角的龍頭,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猶如金黃的煤炭。他的雙翼咔咔作響,猛然打開。 

  昆廷的腦海一片空白。他聽到屠屍手卡戈沖手下傭兵大喊。鐵鏈,他派人去拿鐵鏈,多恩王子想。計劃是餵飽兩隻野獸,趁他們不備用鐵鏈鎖住,跟女王做過的一樣。一條龍足矣,幸運的話兩條都能到手。 

  「再拿肉。」昆廷說。吃飽的野獸會變遲鈍。他在多恩見過人們這樣抓蛇,但在這裡,面對這些怪物……「拿……拿……」 

  韋賽利昂飛下天花板,打開的白色革翼碩大寬廣。破碎的鐵鏈掛在他脖子上,劇烈搖擺。他的火焰點亮了深坑,那是夾雜著血紅與橙黃的淡金火柱,那對白翅膀的拍打在陳腐的空氣中攪起一團灰燼和硫黃。 

  一隻手抓住昆廷的肩膀,他手中火炬跌到地上,彈開,燃燒著滾落深坑。他發現自己面對著一隻黃銅猿猴。蓋里斯。「小昆,這行不通,他們太野了,他們……」 

  龍落到多恩人和大門之間,發出能讓一百頭獅子沒命逃竄的狂嘯。他左右搖晃腦袋,把入侵者看來看去——多恩人、風吹團員、卡戈——最後久久地停在美女梅里絲身上,一邊噴著鼻息。女人,昆廷發覺,他知道她是女人。他在尋找丹妮莉絲,尋找他的母親,卻不知她為何不見了。 

  昆廷掙脫蓋里斯。「韋賽利昂,」他高喊。白色那條是韋賽利昂。一時間他真怕自己弄錯。「韋賽利昂。」他又喊一遍,摸索著腰間的鞭子。她用鞭子馴服黑龍,我只需效仿她。 

  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轉過頭,視線在多恩王子身上停駐了三個心跳。蒼白的火焰在閃亮匕首般的黑牙后燃燒,他的眼睛是兩汪熔金湖泊,煙從他鼻孔升騰。 

  「坐下。」昆廷邊喊邊咳,喊完又咳了一聲。 

  煙霧和硫黃的惡臭如此濃重,令人窒息。韋賽利昂對他失去了興趣,轉身面向風吹團員,蹣跚著走向大門。或許他聞到死去衛兵的鮮血和屠夫貨車裡的鮮肉,也或許他只是看到門開了。 

  昆廷聽見傭兵們的喊叫。卡戈要某人遞給他鐵鏈,美女梅里絲尖叫著要某人閃開。魔龍在地上笨拙地移動,好像四肢匍匐前進的人,但速度超乎多恩王子想象。避讓不夠快的風吹團團員擋了路,韋賽利昂發出又一陣狂嘯。昆廷聽見鐵鏈嘩啦聲,隨後是十字弓輕響。 

  「不。」他尖叫,「不!住手!住手!」但太遲了。這幫白痴!他看到箭頭從韋賽利昂的脖子上彈開,消失在暗處時,只來得及冒出這一個念頭。一條火線點燃了黑暗——那是閃耀著金紅光芒的龍血。 

  十字弓手摸索著填裝箭矢,龍卻已咬住他的脖子。弓手戴著猙獰的黃銅老虎面具,此刻扔下武器,試圖掰開韋賽利昂的嘴。火焰從老虎嘴裡灌進去,隨著幾聲輕柔的爆炸,男人的眼球炸開了,眼球周圍的黃銅開始融化。魔龍扯下大半個人頭,一邊吞咽,一邊吐火烤熟地上的屍體。 

  其他風吹團團員不斷後退,這場面連美女梅里絲都受不了。韋賽利昂長角的頭在食物和傭兵們之間轉來轉去,但不久后忽略了傭兵,彎下脖子,從屍體上又扯下一塊肉。這次是小腿。 

  昆廷解開鞭子。「韋賽利昂。」他抬高聲調。他能做到,他可以做到,父親將他送到世界盡頭,就是為這個。他不能讓父親失望。「韋賽利昂!」鞭子破空發出清脆聲響,回蕩在燒焦的牆壁間。 

  蒼白的龍頭抬起來,巨大的金眼猛然收縮,縷縷青煙從龍鼻中裊裊上升。 

  「坐下。」王子命令。不能讓他嗅出你的恐懼。「坐下,坐下,坐下!」他掄圓鞭子,抽了龍臉一鞭。韋賽利昂嘶吼著。 

  一股突來的熱風席捲了他,他聽見皮革翅膀拍打,周圍揚起漫天灰燼和煤渣,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吼回蕩在焦黑的磚石建築中。他的朋友在瘋狂叫喊。蓋里斯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大人物則用盡全力咆哮:「背後,背後,你背後!」 

  昆廷轉身,舉起左手擋住撲面襲來的、地獄般的炙熱熏風。雷哥,他提醒自己,綠色那條是雷哥。 

  他舉起鞭子,卻發現鞭子燒著了,手也燒著了。他全身、全身都燒著了。 

  噢,他心想,隨後厲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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