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第346章 廢王者
白影黑影,兩個密謀者並肩走在大金字塔二層靜謐的兵器庫中,周圍是一排排長矛和一捆捆箭支,牆上掛著從早被遺忘的戰爭里掠來的戰利品。
「今晚,」斯卡拉茨·莫·坎塔克說,吸血蝙蝠黃銅面具在他拼布斗篷的兜帽下若隱若現,「我的人將各就各位。暗號是:格羅萊。」
「格羅萊。」很合適。「嗯,為他的遭遇……你當時在朝堂上?」
「我是四十名守衛中的一名。所有人都等著寶座上的紙老虎下令,好把血鬍子一干人等剁成肉泥。你覺得,淵凱人敢把人質的頭獻給丹妮莉絲嗎?」
不敢,賽爾彌心想。「西茨達拉嚇壞了。」
「他裝的。你也看見,洛拉克家族的人毫髮無傷地回來了。淵凱人在我們面前演戲,高貴的西茨達拉則是主演。亞克哈茲·佐·亞扎克並非問題關鍵,其他奴隸主恨不得親自踩死那老白痴,這分明是給西茨達拉殺龍的借口。」
巴利斯坦爵士琢磨片刻:「他敢么?」
「他連女王都敢謀害,還顧忌她的寵物?若我們無所作為,西茨達拉會先猶豫一下,表明自己很不情願,同時給了賢主大人們機會幫他擺脫暴鴉團和血盟衛。隨後他就會下毒手,趕在瓦蘭提斯艦隊到來前殺龍。」
是啊,他們會的。這個計劃說得通,但巴利斯坦·賽爾彌仍覺得內心不夠坦然。「我不會讓此事發生。」他的女王是龍之母,他不會讓她的孩子受傷害,「狼時行動。夜色最濃的時辰,全世界都陷入沉睡。」他從泰溫·蘭尼斯特口中第一次聽到這些話,彼時泰溫站在暮谷城外。他給我一天時間去救伊里斯,如果我沒能在第二天黎明帶回國王,就要血洗城鎮。我於狼時潛入,狼時救回國王。「黎明時,灰蟲子及無垢者們會把大門關閉上閂。」
「最好黎明時發起總攻,」斯卡拉茨說,「衝出大門,殺入包圍圈,趁淵凱人還在熟睡打個措手不及。」
「不行。」這個話題他們爭論過,「這是女王陛下親手締造的和平,我們不能做違約方。逮捕西茨達拉后,我們立刻成立議會代替他統治,並要求淵凱人歸還人質,撤走軍隊。若他們拒絕,那時——只有那時——我們才能通知他們協議已被打破,雙方將在戰場上決一雌雄。你的方法不榮譽。」
「你的方法太愚蠢,」圓顱大人說,「時機已然成熟,自由民正蠢蠢欲動。」
這是實情。賽爾彌知道,自由兄弟會的疤背西蒙和堅盾軍的莫羅諾·已歐斯·杜博都躍躍欲試,想用淵凱人的血來洗刷恥辱,給自己正名。只有龍之母僕從的彌桑洛和巴利斯坦爵士一樣心懷疑慮。「之前的討論中,你同意按我的方法行事。」
「我是同意,」圓顱大人抱怨,「但那是在格羅萊出事之前,在他們扔回人頭之前。奴隸販子毫無榮譽可言。」
「但我們有。」巴利斯坦爵士堅持。
圓顱大人用吉斯卡利語罵了句什麼。「隨你便吧,我猜在這場遊戲結束前我們就會為老頭的榮譽感追悔莫及了。西茨達拉的護衛怎麼辦?」
「陛下睡覺時會安排兩名護衛,一位在房門外,另一位在卧室毗鄰的耳室。今晚是克拉茲和鐵皮。」
「克拉茲,」圓顱大人抱怨,「真倒霉。」
「不一定會動武,」巴利斯坦爵士告訴他,「我打算和西茨達拉談談。若他明白我們不想殺他,或許會令護衛繳械。」
「要是不呢?絕不能讓西茨達拉跑了。」
「他跑不了。」賽爾彌不怕克拉茲,更不在意鐵皮,他們只是鬥技士。西茨達拉挑選著名戰奴組成護衛隊,貌似可怕卻只能看看門。他們有速度,有力量,夠兇猛,也頗具武藝,但流血的表演對保護國王毫無裨益。競技場中有號角和戰鼓宣告敵人出場,打了勝仗就能包紮傷口喝罌粟花奶止痛,此時危險已經過去,可以盡情吃喝嫖賭,直到下一場戰鬥。但對御林鐵衛的騎士而言,戰鬥永不會終結,威脅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無論日夜。沒有號角宣告敵人出場;封臣、僕人、朋友、兄弟、孩子,甚至妻子,任何人都可能身藏利器,心懷殺機。為一小時的戰鬥,御林鐵衛會花費一萬個小時來守望、等待,安靜地站在陰影中。西茨達拉國王的鬥技士已對新職責感到無聊和厭倦,無聊則會懈怠,疏於防範。
「我料理克拉茲,」巴利斯坦爵士說,「你確保獸面軍不妨礙就行。」
「放手去做吧,我會在馬格哈茲發難前就把他鎖住。我告訴過你,獸面軍還是我的。」
「你說你在淵凱營地也有人?」
「探子和間諜。瑞茨納克有更多。」
瑞茨納克不可信任。他聞著太香,感覺不對勁。「得有人去營救人質。若不救出他們,他們會被淵凱人利用。」
斯卡拉茨透過面具鼻孔哼了一聲:「營救,說起容易做起來難。讓奴隸販子威脅好了。」
「如果他們不只威脅呢?」
「你如此想念那些人質,老頭?一個太監、一個野人和一個傭兵?」
英雄、喬戈和達里奧。「喬戈是女王的血盟衛,是她血之血,他們曾一起穿越紅色荒原。英雄是灰蟲子的副手。至於達里奧……」她愛達里奧。他能從她看達里奧的眼神中看出來,從她對達里奧說話的聲調中聽出來,「……達里奧魯莽自負,但女王陛下看重他,必須救他出來,趕在暴鴉團闖出什麼亂子以前。這能辦到,我曾從暮谷城平安無恙地救出女王的父親,他被反叛的領主關押在那裡,但……」
「……但你沒法悄無聲息地穿過淵凱軍營。每個人都認識你。」
我可以藏住臉孔,跟你一樣,賽爾彌心想。但他知道圓顱大人說的沒錯,暮谷城的事迹恍若隔世,他現在太老,當不了英雄。「我們必須想想辦法。找另外的營救者,某個熟悉淵凱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潛入他們營地的……」
「達里奧叫你祖父爵士,」斯卡拉茨提醒他,「我就不提他叫我什麼了。若你我成為人質,他會冒險來救我們么?」
不大可能,他心裡想,口中說的卻是:「他或許會。」
「如果我們被燒,他或許會朝我們撒泡尿,除此之外別指望他。讓暴鴉團選個有自知之明的團長吧。若女王回不來,世上不過少了個傭兵,誰會難過?」
「那等她回來呢?」
「她會傷心哭泣,撕扯頭髮,詛咒淵凱人,但不會怪我們。我們手上沒沾血。你可以安慰她,跟她講過去的故事,她喜歡聽那些。可憐的達里奧,她英勇的團長……是的,她永遠忘不了他……但他死了對我們都有好處,不是么?對丹妮莉絲也有好處。」
對丹妮莉絲有好處,對維斯特洛也有。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愛她的團長,不,愛上他的是她心中的小女孩,並非女王。雷加王子愛上萊安娜小姐,成千上萬無辜的人為此喪命。戴蒙·黑火愛上第一位丹妮莉絲,娶不到她便發動叛亂。寒鐵和血鴉同時愛上西蕊·洋星,七大王國為此血流成河。龍芙萊王子愛上荒石城的珍妮,甚至為她放棄王冠,而維斯特洛以屍山做聘禮。伊耿五世的三個兒子追逐感情,不顧父親的意旨,實際上,那位不該成王的君主自己也立所愛為後。作父親的允許兒子自由戀愛,結果卻化友為敵,叛變和混亂緊隨,猶如黑夜緊隨白晝,直至在盛夏廳,巫術、烈火和悲痛為一切畫下句點。
她對達里奧的愛是毒藥。比蜂蜜蝗蟲緩慢,卻同樣致命。「除開他還有喬戈,」巴利斯坦爵士說,「還有英雄。他們對陛下都很重要。」
「我們也有人質,」圓顱大人斯卡拉茨提醒他,「奴隸販子殺一個人質,我們便殺一個奴隸販子。」
巴利斯坦爵士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後猛然醒悟。「女王的侍酒?」
「是質子。」斯卡拉茨·莫·坎塔克糾正,「格拉茲達和挈薩是綠聖女的血脈,馬札拉來自瑪瑞克家族,科茲米亞來自帕爾家族,阿扎克來自格拉扎家族,巴卡哈茲來自洛拉克家族,是西茨達拉的親戚。這些人的父母掌管著金字塔。此外,我們還有扎克、庫爾扎、烏爾茲、哈扎卡、達茲納克、雅赫贊等賢主大人的兒子或女兒。」
「他們都是單純漂亮的男孩女孩。」他們擔任女王的侍酒期間,巴利斯坦爵士幾乎認全了:夢想榮耀的格拉茲達、靦腆的馬札拉、懶惰的米卡拉茨、美麗虛榮的科茲米亞、有小鹿般眼睛和天使般聲音的挈薩、跳舞的達哈薩等等。「他們是孩子。」
「他們是鷹身女妖之子,血債必須血償。」
「帶來格羅萊頭顱的淵凱人也這麼宣稱。」
「在這點上,他們沒錯。」
「我不會任你胡來。」
「不能碰的質子有何用?」
「或許我們可用三名孩子交換達里奧、英雄和喬戈。」巴利斯坦爵士妥協,「陛下——」
「——不在場。該做什麼你我必須承擔。你知道我是對的。」
「雷加王子有兩個孩子,」巴利斯坦爵士告訴他,「雷妮絲是個小女孩,伊耿更是襁褓中的嬰兒。泰溫·蘭尼斯特奪取君臨后,他的人殺了他們,他用猩紅袍子包住血淋淋的屍體,獻給新王。」勞勃說了什麼?他哈哈大笑嗎?巴利斯坦·賽爾彌在三叉戟河戰役中身負重傷,沒能目睹泰溫公爵獻禮,但他時常想象。若我看到他對雷加孩子的殘軀發笑,這世上無人能阻止我殺了他。「我不會謀害孩童。你必須接受這點,否則我退出。」
斯卡拉茨輕笑。「好個頑固的老頭。你那些漂亮的男孩最終會長成鷹身女妖之子。現在不殺,日後也要殺。」
「懲罰是為其已犯之罪,非為將行之惡。」
圓顱大人從牆上摘下一把斧子,細細查看,勉強答應:「行,不傷害西茨達拉和質子們。滿意了,祖父爵士?」
此事不可能讓我滿意。「行。狼時,記住了。」
「我不會忘,爵士先生。」儘管黃銅蝙蝠的嘴沒動,但巴利斯坦爵士感到面具下綻放的笑容,「坎塔克等今夜等得太久了。」
我就怕這個。如果西茨達拉國王是無辜的,他們所做之事無異於叛國。他怎可能無辜?賽爾彌親耳聽見他勸丹妮莉絲品嘗毒蝗蟲,並令手下屠龍。如果我們無所作為,西茨達拉會殺了龍,打開城門,迎接女王的敵人。我們別無選擇。然而縱然千般排解,老騎士總覺此事無榮譽可言。
漫漫長日慢如蝸牛。
巴利斯坦爵士知道,西茨達拉國王正在別處和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馬格哈茲·佐·洛拉克、格拉茨旦·卡拉勒及其他彌林貴族商討如何答覆淵凱……但他不再是幕僚團的一員,也不再守護國王。他要做的只是從上到下巡視大金字塔,確保衛兵們堅守崗位。此事會花費他大半個上午,下午的時光他和孤兒們一起度過,甚至拿起劍盾,親自操練年長的孩子。
一些孩子在丹妮莉絲·坦格利安解放彌林、打碎枷鎖之前接受過鬥技士訓練,無須巴利斯坦爵士教導,也熟悉劍、矛和戰斧,其中有幾個甚至可能準備好了。例如蛇蜥群島的男孩圖科·李霍。他的膚色黑如學士墨汁,但他敏捷強壯,用劍的天賦是賽爾彌自詹姆·蘭尼斯特以來所僅見。還有外號「鞭子」的拉瑞克。巴利斯坦爵士不認同他的戰鬥方式,但無法否認他的技藝。要掌握正派的騎士武器——劍、長槍和釘頭錘——拉瑞克還要花些年頭,但他的鞭子和三叉戟有致命的殺傷力。老騎士曾警告他鞭子對全副武裝的敵人沒用……直到看見拉瑞克用鞭子纏住對手的腿,猛力拽倒。他還不是騎士,卻是兇猛的戰士。
拉瑞克和圖科是他最好的孩子,之後還有那位拉扎男孩,其他男孩管他叫紅羊,他打起來有些有勇無謀。或許那三兄弟也成,那三名出身低微的吉斯卡利孩子,為父還債被賣成奴隸。
這就有了六人。二十七人中的六人。賽爾彌本期待有更多苗子,不過六人也是個好開始。其他男孩大都太小,對織布機、犁頭和夜壺比對劍盾熟悉,但他們很用功,學得也快。讓他們當幾年侍從,或許他可為女王再獻上六名騎士。至於那些永遠不能做好準備的,嗯,並非每個男孩都能成為騎士。國家也需要蠟燭工、旅店老闆和武器師傅。在這點上,彌林和維斯特洛並無二致。
巴利斯坦爵士看著孩子們訓練,思忖是否該當場冊封圖科和拉瑞克為騎士,或許再加上紅羊。必須由騎士來冊封騎士,而今晚若有不測,到明天他已一命嗚呼或進了地牢,屆時誰來冊封他的侍從們呢?但另一方面,年輕騎士的名譽至少部分和授予他騎士頭銜的人相關,若眾人皆知這些孩子由叛徒冊封,那對他們沒好處,甚至會連累他們坐牢。他們應當有更好的待遇,巴利斯坦爵士最後決定,長命的侍從總比短命的污點騎士好。
暮色漸深,他讓孩子們放下武器集合,講述了騎士的意義。「騎士的精髓是騎士精神,不是劍。」他說,「沒有榮譽,騎士便和殺手無異。寧為榮譽死,也不能拋棄榮譽苟延性命。」孩子們奇怪地看著他,但終有一天他們會明白。
隨後,巴利斯坦爵士回到金字塔頂端,找到埋首於書堆和捲軸中的彌桑黛。「今晚待在這兒,孩子,」他說,「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看見或聽見什麼,不要離開女王的寢宮。」
「小人明白,」女孩說,「小人能否問——」
「最好別問。」巴利斯坦爵士獨自走到露台花園。我不是干這個的料,看著腳下鋪展的城市,他心想。金字塔正逐個蘇醒,燈籠和火炬賦予它們生命,陰影則在其下的街道匯聚。陰謀詭計,謊言圈套,密中之密,我竟置身其中。
或許他應該習慣,因為紅堡也有無盡的秘密。甚至雷加也是。龍石島親王從未像信任亞瑟·戴恩那樣信任他,赫倫堡的事就是明證。在那錯誤的春天。
回憶依舊苦澀。河安老伯爵造訪弟弟——御林鐵衛的奧斯威爾·河安爵士——后突然宣布舉辦比武會。伊里斯王聽信瓦里斯的讒言,以為兒子密謀篡位,河安的比武會是場陰謀,雷加將在此大會諸侯。伊里斯自暮谷城事變后就沒踏出紅堡一步,卻宣布要陪雷加王子去赫倫堡參賽,此後一切都失控了。
若我是個更好的騎士……若我能在決勝戰中將王太子挑落馬下,若由我來選擇愛與美的皇后……
雷加選擇了臨冬城的萊安娜·史塔克,巴利斯坦·賽爾彌會做出完全不同的選擇。不是王后,她沒出席;也非多恩的伊莉亞,儘管她善良溫柔,若雷加選她,七國將避免多少戰爭和災難;他會選擇一位進宮不久的少女,她是伊莉亞的女伴……然而,與亞夏拉·戴恩相比,多恩公主也黯然失色。
事隔多年,亞夏拉的音容笑貌仍然歷歷在目,巴利斯坦爵士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長長的黑髮披在肩頭,紫色的雙眸讓人流連。丹妮莉絲有同樣的眼睛。有時女王看著他,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亞夏拉的女兒……
但亞夏拉的女兒早就胎死腹中,沒多久他美麗的女士也跳下高塔,那是出於失去孩子的傷心欲絕,還是因為在赫倫堡玷污她名譽的男人?她至死不知巴利斯坦爵士的感情。她怎會知道?他是御林鐵衛的騎士,發誓終身不娶,對她傾訴愛意毫無益處。但保持沉默也無益處。若我將雷加挑落馬下,為亞夏拉戴上愛與美的后冠,或許她就會注意我,而非史塔克?
他永遠沒法知道了。在巴利斯坦·賽爾彌的所有失敗中,沒有哪次讓他這樣耿耿於懷。
天空烏雲密布,空氣悶熱潮濕,讓人喘不過氣,還讓巴利斯坦爵士脊柱刺痛。要下雨了,他心想,風暴將至。不是今晚,便是明日。他不知自己能否活著見到這場暴雨。若西茨達拉也有八爪蜘蛛,我無異於自尋死路。即便如此,他也要手握長劍,跟在世時一樣。
最後一縷天光於西方消散,湮沒在奴隸灣中的船帆后時,巴利斯坦爵士回房喚來兩名僕人燒洗澡水。午後的炎熱中和侍從們對打讓他一身污漬臭汗。
水只是溫熱,但賽爾彌在澡盆里直待到水變涼,皮膚也搓得生痛。沐浴一新后,他起來擦乾身體,換上一身白衣:長襪,內衣,絲綢外衣,加墊夾克,都剛剛漿洗漂白過。在白衣外,他披上女王為表尊敬賞賜的盔甲。鎖甲鍍金,手藝精湛,連接處柔軟如上等皮革;板甲上釉,硬如堅冰,亮似新雪。他腰間繫上黃金搭扣的白色皮劍帶,一邊佩匕首,一邊佩長劍。準備就緒后,他取下長長的白披風,系在肩頭。
他沒戴頭盔,因為狹窄的視孔會影響視線,而他需明察秋毫。金字塔內的廳堂夜間一片漆黑,敵人可能從任何方位出現。而且頭盔上裝飾的龍翼看起來富麗堂皇,卻太容易招來劍斧的攻擊。七神允許的話,他寧願戴它參加下一次比武會。
老騎士全副武裝后,坐在女王寢宮隔壁陰暗的小房間里靜靜等待。他服務過也辜負過的國王們的臉浮現在面前的黑暗中,還有御林鐵衛里並肩戰鬥過的弟兄。他琢磨他們會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有些人會,但不是所有人。有的人會將圓顱大人視為叛徒,毫不猶豫地擊殺。金字塔外開始下雨,巴利斯坦爵士坐在黑暗中傾聽。就像淚水,他心想,就像死去國王的嗚咽。
動身吧。
彌林大金字塔是仿照吉斯大金字塔建造的,長腿洛馬斯遊覽過後者的龐大廢墟,那些紅色大理石大廳已成為蝙蝠和蜘蛛的巢穴。和前輩一樣,彌林大金字塔也有三十三層,據說這個數字對吉斯眾神而言是神聖的。巴利斯坦爵士踏上向下的漫長階梯,白披風在身後翻飛。他走僕人階梯,而非紋理鮮明的大理石砌成的主階梯,僕人階梯隱藏在厚厚的磚牆中,狹窄、陡峭、簡樸。
走下十二層,他遇見等候的圓顱大人,對方粗獷的面容依舊隱藏在清晨戴的吸血蝙蝠面具下。六名獸面軍跟他一起,戴著一模一樣的昆蟲面具。
是蝗蟲,賽爾彌認出。「格羅萊。」他說。「格羅萊。」一名蝗蟲回答。
「需要的話,我有更多蝗蟲。」斯卡拉茨說。
「六個夠了。守門的怎麼辦?」
「是我的人,不會找你麻煩。」
巴利斯坦爵士緊扣住圓顱大人的胳膊。「若非必要,不能流血。明日天亮,我們就召開議會,向全城宣布我們的所作所為及其理由。」
「行。祝你好運,老頭。」
他們就此分開。獸面軍隨巴利斯坦爵士繼續下行。
國王的套房在金字塔正中央,十六層和十七層之間。賽爾彌到達后,發現通往金字塔內部的門被鐵鏈鎖住,由兩名獸面軍看守。他們的面具隱在拼布斗篷的兜帽下,一個是老鼠,一個是公牛。
「格羅萊。」巴利斯坦爵士說。
「格羅萊,」公牛回答,「右邊第三個大廳。」老鼠打開鐵鏈。巴利斯坦爵士一行踏入一條由黑紅磚塊砌成、狹窄的僕人走廊,牆上燃著火把。伴著黑暗中回蕩的腳步聲,他們快步經過兩個大廳,進入右邊第三個大廳。
鐵皮站在國王套房的雕花硬木門外。作為一名年輕的鬥技士,他還算不上一流。他臉頰和眉頭文著黑綠相間錯綜複雜的文身,那是一種古老的瓦雷利亞巫術符號,據說能讓他的皮肉堅硬如鐵。他的胸口和手臂也爬滿這種符號,儘管這東西有沒有效還未可知。
即便沒文身,鐵皮看起來依然可畏——他年輕、瘦削、結實,比巴利斯坦爵士還高半尺。「誰?」他高喊,手中長斧向旁一揮攔住去路。當他看到巴利斯坦爵士及其身後的蝗蟲獸面軍,便放低武器。「老爵士。」
「國王方便的話,我要立刻和他談談。」
「現在太晚。」
「的確很晚,但事發緊急。」
「我去問問。」鐵皮用斧柄敲敲國王套房的大門。一個孔洞打開,露出一隻孩子的眼睛。孩子出聲詢問,鐵皮據實通報。巴利斯坦爵士聽見沉重的門閂撤去,門打開了。
「只能你進去,」鐵皮說,「獸面軍在這兒等。」
「好的。」巴利斯坦爵士沖蝗蟲們點點頭,其中之一也點頭回應。賽爾彌孤身一人走進門內。
沒有窗戶的房內一片漆黑,周圍儘是八尺厚的磚牆。國王把這裡打造得寬敞奢華,黑橡木大梁支撐著高高的天花板,地面鋪著魁爾斯絲綢地毯,牆上掛滿價值連城的掛毯。這些古舊褪色的掛毯描繪了古吉斯帝國的輝煌,其中最大那幅展示了戰敗的瓦雷利亞大軍最後的倖存者身戴鐐銬從鎖鏈下走過。通往國王卧房的拱廊旁擺了一對檀香木戀人,精雕細刻,光滑油亮,巴利斯坦爵士覺得它們令人心慌意亂,無疑它們就是為此而造的。越早離開這地方越好。
一個鐵火盆是唯一的光源,火盆旁站著兩名女王的侍酒,達卡茲和挈薩。「米卡拉茨去叫醒國王了,」挈薩道,「來點酒么,爵士先生?」
「不用,謝謝。」
「您可以坐下。」達卡茲指指椅子。
「我還是站著吧。」他聽到拱廊內的卧室傳出聲音,其中有國王的。
過了好一會兒,高貴的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十四世國王才打著哈欠走出來,邊走邊系袍子。他的綠錦緞睡袍鑲滿珍珠和銀線,睡袍之下一絲不掛。很好。一絲不掛讓人脆弱,不太會拼個魚死網破。
巴利斯坦爵士瞥見拱廊對面的輕紗簾幕後站著一個女人,也是赤身裸體,胸脯和臀部在鼓動的絲綢后若隱若現。
「巴利斯坦爵士。」西茨達拉又打個哈欠,「現在什麼時辰?有我親愛的女王的消息?」
「沒有,陛下。」
西茨達拉嘆口氣:「拜託,是『聖主』。雖然這個時辰,『夢主』或許更合適。」國王走向櫥櫃,想為自己倒杯酒,卻發現酒壺裡的酒所剩無幾。他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米卡拉茨,酒,馬上。」
「是,聖上。」
「帶達卡茲一起去。一壺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一壺紅葡萄甜酒,拜託,不要拿本地產的黃尿。還有,再讓我發現酒壺空了,小心你們那漂亮粉嫩的臉蛋挨鞭子。」男孩匆忙跑出去,國王轉回賽爾彌,「我夢見你找到了丹妮莉絲。」
「夢會說謊,陛下。」
「該說『我的明光』。你究竟為何在這個時辰來找我,爵士?城裡出亂子了?」
「城裡風平浪靜。」
「是嗎?」西茨達拉一臉迷惑,「你到底為何而來?」
「來問您一個問題,聖主。您是鷹身女妖么?」
酒杯從西茨達拉指間滑落,跌在地毯上,滾了幾圈。「你深夜造訪我的卧室是來問這個?你瘋了?」國王突然注意到巴利斯坦爵士一身戎裝,「什麼……怎……你怎敢……」
「是您下的毒嗎,聖主?」
西茨達拉國王退後一步。「那些蝗蟲?那……那是多恩人所為。昆廷,那個自稱的王子,不信你去問瑞茨納克。」
「您有證據嗎?瑞茨納克有嗎?」
「沒有,不然就把他們抓起來了。或許我早該抓捕他們。馬格哈茲肯定能從他們口中掏出供詞。毫無疑問,他們是下毒者,瑞茨納克說這幫多恩人崇拜毒蛇。」
「他們吃蛇。」巴利斯坦爵士說,「那是您的競技場,您的包廂,您的座位。冰酒和軟靠墊,無花果、甜瓜與蜂蜜蝗蟲。您提供了一切。您勸女王陛下品嘗蝗蟲,自己卻一個也沒吃。」
「我……我不喜歡香辛料。她曾是我的妻子,我的女王,我有什麼理由害她?」
她曾是。他相信她死了。「那得問您自己,聖主,或許您迫不及待想讓另一位女人取代她。」巴利斯坦爵士沖那名在卧房內羞怯地向外偷瞧的女孩揚揚頭,「是那位嗎?」
國王慌亂地向四周看。「她?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床奴。」他舉起雙手,「我失言了,她並非奴隸,而是女自由民,精通房中術的女自由民。國王也有需求啊,她……她不關你事,爵士。我永遠不會傷害丹妮莉絲,永遠不會。」
「您勸說女王品嘗蝗蟲,我聽見的。」
「我以為她會喜歡,」西茨達拉又退後一步,「又甜又辣。」
「又甜又辣又有毒。我還親耳聽到你命競技場內的人屠龍,你沖他們大喊。」
西茨達拉舔舔嘴唇。「那畜生吞噬了巴爾塞娜。龍吃人肉!他殺害、燒死……」
「……那些要加害女王的人。十之八九是鷹身女妖之子,您的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
「您話是這麼說,可您讓他們住手他們就住手。若您並非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幹嗎聽您的?」
西茨達拉搖著頭,這次沒回答。
「說實話,」巴利斯坦爵士追問,「您愛過她嗎,即便一點點?還是說僅僅為了滿足權力欲?」
「慾望?你敢對我說慾望?」國王的嘴憤怒地扭曲,「我的確有權力欲,哈……但不及她對那傭兵慾望的一半。沒準就是她那寶貝團長下的毒,因為她拋棄了他。如果我也吃下蝗蟲,哼,更遂了他的願。」
「達里奧會殺人,但不會下毒。」巴利斯坦爵士逼近國王,「您是鷹身女妖么?」這次他的手放在劍柄上,「說實話,我保證讓您死得乾淨利落。」
「你想得太多了,爵士。」西茨達拉叫道,「我回答過問題,也想好怎麼處置你了。你被放逐了,馬上離開彌林,我可以饒你一命。」
「若您不是鷹身女妖,告訴我他的名字。」巴利斯坦爵士長劍出鞘,利刃映著火盆光,像是一線橙色熾火。
西茨達拉受不了了。「克拉茲!」他一邊尖叫,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回卧室,「克拉茲!克拉茲!」
巴利斯坦爵士聽見左側有扇秘門打開,轉身看見克拉茲從一幅掛毯后出現。這位前戰奴移動緩慢,還沒全醒,手握一把特別的武器:又長又彎的多斯拉克彎刀。這武器適合砍殺,在馬背上能給對方造成又深又長的傷口。在競技場和戰場上,對上半裸的敵人的確有效。但在這種狹小的空間,彎刀的長度成了劣勢,況且巴利斯坦爵士全身盔甲。
「我為西茨達拉而來,」騎士說,「放下武器,站到一旁,我不會傷害你。」
克拉茲哈哈大笑:「老頭,我要吃了你的心。」兩人身高相差無幾,但克拉茲比騎士重兩石、年輕四十歲。他皮膚蒼白,有雙死人眼和一簇從額頭到後頸、直立的紅黑頭髮。
「那就來吧。」無畏的巴利斯坦說。
克拉茲來了。
這一整天,賽爾彌頭一次安心。這才適合我,他暗想,就著悅耳的鋼鐵之歌舞蹈,手握長劍,面對強敵。
鬥技士速度極快,快到驚人地步,可謂巴利斯坦爵士畢生所見最快的對手。他那雙大手把亞拉克彎刀舞得眼花繚亂,帶起陣陣呼嘯之聲,鐵光織成的風暴彷彿同時從三面襲向老騎士。絕大部分殺招指向騎士的頭。克拉茲不傻,沒戴頭盔的賽爾彌頸項以上毫無防護。
他冷靜防守,用長劍盪開每一下劈砍。兵刃交擊聲連綿不斷。巴利斯坦爵士向後退,眼角餘光看到侍酒們的眼睛瞪得跟雞蛋一樣又白又大。克拉茲咒罵著將一招高砍變為低斬,終於突破老騎士的防守,卻只徒勞地砍在騎士的白脛甲上。賽爾彌的反擊砍中鬥技士左肩,割開亞麻細布,切入肌肉。克拉茲的黃外套染成粉紅,然後是鮮紅。
「懦夫才躲在鐵甲里。」克拉茲一邊繞圈一邊叫囂。競技場里沒人穿盔甲,觀眾要欣賞鮮血、死亡、肢解和臨終前的痛苦慘叫,那是猩紅沙地上的音樂。
巴利斯坦爵士隨對手轉身。「這個懦夫要宰了你,爵士。」對方不是騎士,但他的勇氣贏得了巴利斯坦的尊重。克拉茲不懂如何與穿盔甲的人戰鬥,巴利斯坦爵士從他眼中看出懷疑、困惑和一絲恐懼。鬥技士狂哮著又撲上來,似乎想用聲音殺死鋼鐵無法擊倒的對手。亞拉克彎刀上下翻飛。
賽爾彌只擋住那些砍向腦袋的攻擊,其餘的任其砍在盔甲上,同時,他的劍鋒將鬥技士的臉從耳朵割到嘴唇,又在對方胸口留下一道血紅傷口。鮮血從克拉茲的傷口湧出,這讓他更瘋狂。他用沒拿刀的手抓住火盆拋出,灰燼和燒紅的炭散落在賽爾彌腳邊,巴利斯坦爵士躍開這些阻礙。克拉茲的彎刀隨即砍在爵士的胳膊上,卻只砍掉鐵甲上堅硬的彩釉。
「在競技場你這條胳膊已經卸掉了,老頭。」
「我們不在競技場。」
「脫下鎧甲!」
「放下武器還不晚。投降吧。」
「去死。」克拉茲啐了一口……但他舉起彎刀,刀尖卻鉤住了一幅掛毯,對巴利斯坦爵士而言,這個機會足夠了。騎士劃開鬥技士的肚子,反手擋下掙脫束縛的亞拉克彎刀,隨後伴著一團如油膩的鰻魚般流出的腸子,一劍穿心結果了對方。
鮮血和內臟弄髒了國王的絲綢地毯。賽爾彌後退一步,手中長劍一半已鮮血淋漓,煤塊散落的地方開始冒煙。他聽到可憐的挈薩在抽泣。「別怕,」老騎士說,「我不會傷害你們,孩子。我只要國王。」
他用掛毯擦凈劍上的血,追入卧室,找到高貴的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十四世。他藏在一幅掛毯后低聲嗚咽。「放過我,」他乞求,「我不想死。」
「沒人想死。但無論如何,凡人皆有一死。」巴利斯坦爵士收起長劍,把西茨達拉拎起來,「走吧,我送你去囚室。」獸面軍應已繳了鐵皮的械。「女王回來之前,你是囚犯。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你都不會受傷害,我以騎士的名譽向你保證。」他抓住國王的胳膊,帶他出卧室,自覺恍恍惚惚,像是喝多了酒。我曾是御林鐵衛,我現在在做什麼?
米卡拉茨和達卡茲帶著西茨達拉的酒回來,站在門口,懷抱酒壺,無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克拉茲的屍體。挈薩還在哭,傑茲妮出來安慰。她抱著小女孩,撫摸頭髮。另幾名侍酒也在一旁觀望。「聖上,」米卡拉茨報告,「高貴的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讓我通——通知您,要您馬上去。」
男孩如常稱呼國王,好似巴利斯坦爵士不在場,好似地毯上沒有攤開的屍體,生命的鮮血也沒緩緩地浸紅絲綢。按計劃,斯卡拉茨應拿下瑞茨納克,直到我們確定他的忠誠。難道出了岔子?「去哪兒?」巴利斯坦爵士問男孩,「總管讓陛下去哪兒?」
「去外面。」米卡拉茨像是剛看到他,「外面,爵士先生。去露——露台。快去看。」
「去看什麼?」
「龍——龍——龍,龍被放出來了,爵士。」
七神拯救我們,老騎士在心裡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