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第313章 布蘭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蒼陽起伏,朝朝暮暮升降。紅葉風中低吟。黑雲滿天,風暴欲摧,雷鳴電閃,有著黑手和明亮藍眼的死人步履蹣跚地圍在山腰裂縫旁,卻不得入。在山底,殘廢的男孩坐在魚梁木王座上,任憑烏鴉沿手臂走來走去,傾聽著黑暗中傳來的呢喃低語。
「你永遠無法行走了,」三眼烏鴉保證,「但你可以飛。」時而有歌聲從下方遠處飄來。森林之子,老奶媽如此稱呼歌者們,但那些歌者自稱「歌頌大地之人」,他們的源語人類全然懵懂。可烏鴉會說這種語言,小小的黑眼睛中暗藏無數秘密。聽到歌聲,它們會沖他尖叫,啄他的皮膚。
滿月當空,群星拱繞,黑暗天空。落下的雨水凍結,樹枝被冰雪壓斷。布蘭和梅拉給那些歌頌大地之人都取了名字:灰燼、葉子、鱗片、黑刃、雪發和煤炭。葉子說,他們的真名對人類的語言來說太長了。洞中只有她會講通用語,因而其他人對自己的新名字作何感想布蘭永遠無從得知。
經歷過長城外的刺骨寒冷,洞穴顯得格外溫暖。寒氣滲過岩石,但歌者們點起火,將其驅散。地底深處沒有寒風、暴雪和堅冰,沒有伸手追殺你的死人,只有夢境和暗淡火光,外加烏鴉的親吻。
以及黑暗中的低語。
最後的綠先知,歌者們這樣稱呼他,但在布蘭的夢境中,他一直是三眼烏鴉。梅拉·黎德詢問他的真名時,他發出幽魂般的可怕笑聲。「我能動的時候有很多名字,即便我也有母親,她哺育我時為我取名布林登。」
「我有個姥爺叫布林登。」布蘭說,「他是我母親的叔叔,外號『黑魚』。」
「你姥爺可能是以我命名的。一直都有人以我命名,只是現在沒以前多了。人會遺忘,樹木卻記得。」他聲音很輕,布蘭得屏氣凝神才聽得見。
「他基本和樹融為一體了。」被梅拉稱作葉子的歌者解釋,「他已超越凡人的壽限,但仍彌留不去。這是為了我們,為了你,為了人類的王國。他的肉體只剩下一點點力氣。他雖有一千零一隻眼睛,但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你遲早會了解的。」
「我會了解什麼?」黎德姐弟舉著明亮的火把,把他帶回歌者為他們在大洞穴外鋪好床的一間小房間,布蘭問。「樹木記得什麼?」
「舊神的秘密。」玖健·黎德說。食物、篝火和充足的休息緩解了嚴酷旅程的折磨,但他看起來卻更加悲傷、抑鬱,始終帶著疲憊煩擾的目光,「那些先民們了解,卻被臨冬城遺忘的真相……但在澤地並非如此。我們生活在沼澤和小島上,更親近大自然,所以我們也記得。大地和流水,土壤與岩石,橡樹、榆樹還有柳樹。在我們之前,它們就在那裡,當我們死後,它們仍將萬古長青。」
「你也會的。」梅拉說,這讓布蘭很傷心。你死,我也不活了。他差點說出口,又硬生生咽下去。他幾乎長大成人了,不能讓梅拉把自己看成哭哭啼啼的小孩。「說不定你們也能成為綠先知。」他堅持。
「我們不能,布蘭。」梅拉也很憂傷。
「綠泉水只給極少數凡人喝,好讓他們像神一樣凝聽樹葉的低語,透過樹木的眼睛觀看。」玖健道,「絕大部分人沒那麼幸運。諸神只給了我綠色之夢的能力。我的使命是把你帶到這兒,在這個故事裡,我的部分已經完結。」
月如黑洞,高掛天空。群狼在森林裡咆哮,在漫天飛雪中嗅探死物。整群烏鴉從山腰飛出,厲聲尖叫,黑羽拍打白色的世界。紅太陽升起,落下,又升起,將皚皚白雪染成玫瑰和粉色。在山底,玖健陷入沉思,梅拉焦躁不安,阿多則右手提劍、左手持火把,徘徊在漆黑的甬道中。抑或,那是布蘭在徘徊?
沒必要知道。
深淵上的巨大洞穴被幽暗籠罩,比瀝青黑,比焦油濃,比烏鴉羽毛更黯淡。光線就像不受歡迎的闖入者,總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無論篝火、燭火,還是燈光,它們燃燒一陣后就會慢慢熄滅,結束短暫的生命。
歌者們為布蘭單做了一個王座,和布林登君王的一樣,紅葉點綴著白色魚梁木,死枝丫纏繞在活根莖上。他們將王座擺放在深淵上的巨大洞穴,黑暗的空氣回蕩著下方深處的流水聲。王座上鋪了柔軟的灰蘚,他被放上去后,他們還給他蓋上溫暖的毛皮。
他坐在那裡,聆聽導師喑啞的低語。「永遠不要怕黑,布蘭。」君王的話音伴著樹木和葉子微弱的沙沙聲,他的頭稍稍動了動,「最強壯的樹會把根扎在大地最黑暗的深淵。黑暗會成為你的斗篷、你的盾牌和滋養你的母乳。黑暗會令你強壯。」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雪花無聲飄落,給士卒松和哨兵樹裹上白袍。積雪越來越深,蓋住了洞穴入口,形成一堵白牆。夏天想與他的族群一道捕獵,就得在牆上挖洞。這些日子,布蘭不常與它們為伍了,只在某些晚上,從天上注視它們。
飛翔比攀爬的感覺更好。
滑入夏天體內變得和沒摔壞背時穿褲子一樣簡單,披上烏鴉夜黑的羽毛則難一些,但沒他想象中那麼難。這些烏鴉和別的烏鴉不一樣。「野生種馬又跳又踢,誰給它戴馬嚼子它就咬誰。」布林登君王說,「但已被馴服的馬會接受其他騎手。這些鳥無論老小,都已被馴服。選一隻,飛吧。」
於是他選了一隻鳥,又一隻,但都進不去,第三隻烏鴉用精明的黑眼睛盯著他,揚起腦袋,厲聲尖叫——陡然間不再是男孩看著烏鴉,而是烏鴉看著男孩。流水聲突然變響,火把也比之前明亮,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他想開口說話,發出的卻是尖叫。他的第一次飛翔以撞牆告終,這讓他回到了殘廢男孩體內。烏鴉卻沒受傷,它飛向布蘭,落在他胳膊上。布蘭撫摸它的羽毛,再次進入它體內。沒多久,他已可在洞中盤旋,穿梭在洞頂懸下的鐘乳石林里,甚至飛入深淵,沖向寒冷黑暗的深處。
隨後他發現自己並非孤身一人。「烏鴉體內有別人。」回到自己的身體后,他告訴布林登君王,「一個女孩。我能感覺到。」
「一個女人,歌頌大地之人。」導師說,「她死了很久,但一部分精魂仍然殘留,好比你的男孩肉身明日死了,你的一部分也會殘留在夏天體內。那不過是靈魂的陰影,她不會傷害你。」
「所有烏鴉體內都有歌者么?」
「是的。」布林登君王說,「是歌者教會先民用烏鴉傳遞消息……那些時日,烏鴉尚能言語。但樹木記得的,人類遺忘,現在人們用羊皮紙書寫信息,系在不會和他人分享身體的烏鴉腳上。」
布蘭記得老奶媽講過相同的故事。他跑去問羅柏這是不是真的,哥哥卻大笑,反問他信不信古靈精怪。他真希望羅柏跟他在一起。我告訴他我能飛,但他不信,因此我要讓他親眼看見。我打賭他也能學會飛。他,艾莉亞,還有珊莎,甚至小不點兒瑞肯和瓊恩·雪諾。我們都可以變成烏鴉,生活在魯溫師傅的鴉巢里。
但那是另一個愚蠢的夢。有時,布蘭覺得一切會不會都是夢。或許他在雪地里睡著了,夢見自己來到安全、溫暖的地方。你得醒來,他對自己說,你得馬上醒來,否則會在睡夢中凍死。有幾回他用手指掐胳膊,非常用力地掐,結果只讓胳膊受傷。剛開始,他還靠記錄睡覺和起床的次數來計日子,但在地下,睡覺和起床很快成了形式。做夢變成學習,學習變成做夢,事情突然湧來又突然消失。他是實際做了某事,還是僅僅夢到了它?
「一千個人中能產生一個易形者。」布蘭學會飛翔后的某天,布林登君王說,「一千個易形者中能產生一個綠先知。」
「我以為綠先知是森林之子的巫師。」布蘭說,「哦,我是說歌頌大地之人。」
「某種意義上是。被你稱作森林之子的人有著太陽般金黃的眼睛,但每隔若干年,他們中會有人生出血紅的眼睛,或是和森林深處的青苔一樣碧綠的眼睛。這些特徵代表諸神賜予他們的天賦。神的選民身體孱弱,在世的日子也很短暫,因為萬物自有平衡。但他們一旦進入魚梁木,便可長期駐留。一千隻眼睛,一百種形態,和古樹樹根一樣深沉的智慧。綠先知。」
布蘭沒聽懂,便去問黎德姐弟。「你喜歡讀書么,布蘭?」玖健問他。
「有些書喜歡。我喜歡打仗的故事。我姐姐珊莎喜歡愛情故事,不過那些故事很白痴。」
「讀書人可以經歷千種人生,」玖健說,「不讀書的人只能活一次。森林的歌者沒書可讀,他們沒有墨水、紙張和文字。但他們有樹,尤其是魚梁木。他們死後便進入樹木體內,進入樹葉、枝丫和根莖中。於是樹木便記得,記得他們的歌謠和咒語,記得他們的歷史和禱詞,記得他們對世界的所有認識。學士會告訴你魚梁木是舊神的聖地,但歌者認為它們就是舊神。歌者死去后,會升華為神。」
布蘭瞪大眼睛。「他們要殺我?」
「不會的。」梅拉說,「玖健,你嚇到他了。」
「該害怕的不是他。」
滿月當空。夏天穿行在寂靜的森林,猶如灰色長影,每次捕獵都更加憔悴,因為獵物越來越少。洞口防護依然堅固,死人依然進不來。大雪又快把它們埋了,但它們還在那裡,隱藏著、封凍著、等待著。其他死物加入了它們,它們曾是男人,女人,甚至小孩。死烏鴉站在光禿的褐色樹枝上,翅膀覆滿冰雪。一隻雪熊衝過樹叢,它身軀龐大,卻瘦骨嶙峋,耷拉著半個腦袋,露出頭皮下的森森白骨。夏天和他的族群蜂擁而上,把它撕成碎片,飽餐一頓,儘管吃的是半凍的腐肉,並且那隻熊被吃時還在動。
山底下的他們有東西吃。上百種蘑菇長在這。白色盲魚在黑色河水中游弋,煮熟后和有眼睛的魚一樣美味。和歌者分享洞穴的山羊為他們提供了乳酪和羊奶,這裡甚至有些自長夏儲備的燕麥、大麥和水果乾。他們幾乎每天都喝一種血色濃湯,裡面有大麥、洋蔥和肉塊。玖健認為是松鼠肉,梅拉說是老鼠肉,布蘭卻不關心。反正是好吃的肉,煮過後鮮嫩可口。
洞穴內時間仿如凝固,廣闊浩瀚,寂靜無聲。他們和六十多位活著的歌者,以及幾千屍骨生活在一起,在巨大的山中空洞遊盪。「人類不該在此閑逛。」葉子警告他們,「你聽到的河流幽深湍急,一直向下流去,流向陽光照不到的地下海。此外,還有通向更深處的甬道、無底洞和神秘莫測的豎井,被遺忘的道路可以走到大地中心。很多地方甚至連我的族人也沒能探明,而按人類的年份計算,我們已在這裡居住了一百萬年。」
儘管七大王國的人稱他們為森林之子,葉子和她的族人卻一點不像孩子。「森林中的小精靈」或許更合適。他們比人類小一號,正如狼比冰原狼小一號,但這不意味著他們是小孩。他們有堅果一樣的深棕皮膚,像鹿般帶著淺色斑點,他們耳朵很大,能聽到人類聽不到的聲音。他們眼睛也很大,碩大的金色貓眼能看透布蘭看不透的黑暗。他們的手只有三根手指和一根拇指,尖端不是指甲,卻是尖銳的黑爪子。
並且他們一直在唱歌。他們用的源語,布蘭聽不懂,只覺聲音純凈如冬日空氣。「你們其他的族人上哪兒去了?」有次布蘭問葉子。
「融入了大地中。」她回答,「和岩石、樹木融為一體。在先民到來前,這片被你們稱作維斯特洛的大陸是我們的家園,即便那時我們也人丁稀薄。諸神給了我們漫長的生命,卻不讓我們有太多人口,以防我們像叢林中沒有狼群威脅的鹿那樣過量繁殖。那是黎明之紀元,我們的太陽冉冉升起。現在太陽落下,我們的人數逐步減少。巨人也幾乎絕跡,他們既是我們的敵手,也與我們同病相憐。西方山間的大獅子被殺光了,獨角獸岌岌可危,長毛象不過數百。冰原狼會比我們延續得久一點,但他們也終將滅絕。在人類造就的世界上,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也沒有我們的。」
她說起這些很悲傷,讓布蘭心有戚戚。事後他又想:換成人類,人類才不會悲傷。人類會憤怒。人類會憎恨,人類會發誓血債血償。歌者唱著悲傷的歌,人類卻會戰鬥殺戮。
某日,梅拉和玖健決定不顧葉子的警告,去看看那條河。「我也要去。」布蘭說。
梅拉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河流在六百尺下方,得走過陡峭的斜坡和彎曲的小路,她解釋說最後一段必須用繩子爬。「阿多背著你絕對爬不了。抱歉,布蘭。」
恍然間布蘭想到,若論攀爬,沒人比他強,哪怕是羅柏和瓊恩。為他們拋下他的舉動,他想大吼大叫,更想號啕大哭。可他幾乎長大成人了,因此什麼都沒說。等他們出發后,他進入阿多體內,跟他們一起去。
高大的馬童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反抗他——那是在狂風暴雨里的湖中高塔上——每當布蘭進入他體內,阿多就像一隻沒了鬥志的狗一樣,蜷縮起來,把自己藏在內心深處,某個連布蘭也觸不到的地方。沒人會傷害你,阿多,他對被佔據了身體的大孩子靜靜地說。我只想變強壯一會兒。我會還給你的,一如既往。
他進入阿多體內時無人知曉。布蘭只需微笑、服從,然後不停重複「阿多」,就能跟隨梅拉和玖健。於是他咧嘴開心地笑,沒人懷疑他的身份。他總跟著他們,無論他們歡不歡迎。最終,黎德姐弟很慶幸他跟了上來。因為玖健雖可輕鬆地沿繩子下去,但在梅拉用捕蛙矛抓了只白色盲魚,決定返回時,他的胳膊卻開始打戰,沒法爬上來。他只能將繩子系在身上,讓阿多拽。「阿多,」他拽一下就哼一聲,「阿多,阿多,阿多。」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夏天刨出一隻蓋滿白霜的黑色斷臂,手指還開開合合,在凍雪中鑽來鑽去。上面的肉足以填飽他空空如也的肚子,之後他更敲骨吸髓。直到這時,胳膊才明白自己死透了。
做狼的時候,布蘭和夏天及夏天的族群一起享用野味;做鳥的時候,他跟隨烏鴉們飛翔,在日落時盤旋于山間,觀察敵人的動靜,聽憑冷冽的空氣刮過羽毛;做阿多的時候,他探尋洞穴。他發現滿是骸骨的石室,直通地底的豎井。有處洞頂懸挂著巨大的蝙蝠骨架。他甚至走過橫跨深淵的細長石橋,在對面找到更多甬道和石室。一間石室住滿歌者,他們都像布林登一樣坐在魚梁木根莖王座上,魚梁木根穿過他們的身體,樹與人渾然一體。他覺得他們大都死了,但當他經過他們面前,他們卻睜開眼睛,跟隨他手裡火把的光芒。有個皺巴巴的嘴一張一合,似乎要說什麼。「阿多。」布蘭對他說,然後感到真正的阿多在黑暗深處躁動不安。
布林登君王坐在巨大洞穴中的樹根王座上,半是屍體半是樹,與其說像人,不如說是扭曲的木頭、老舊的骨頭和腐爛的羊毛雕刻的恐怖塑像。他殘破的臉孔上唯一有生氣的是那隻紅眼睛,如同將熄火堆里最後一塊煤,周圍環繞著扭曲的根莖,枯黃頭骨上僅掛著一點破碎的、皮革般的蒼白皮膚。
他的樣子仍會嚇著布蘭——魚梁木的根須於他皺巴巴的身體里鑽進鑽出,蘑菇點綴在他臉上,白色細根從他空著的那邊眼眶生出。男孩更喜歡熄滅火把,因為在黑暗中,他可以假裝是三眼烏鴉在竊竊私語,而非某具會說話的可怕殭屍。
我遲早會和他一樣。這想法讓布蘭驚恐萬分。失去雙腿已夠糟了,難道他還註定要失去整個身體,餘生都任由魚梁木在體內生長,將自己穿得千瘡百孔么?葉子告訴他們,布林登君王從樹木中汲取生命。他不吃不喝,一直在睡,一直在夢,一直在看。我是要當騎士的,布蘭想起來,我熱愛奔跑、攀爬和戰鬥。但那好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他現在算什麼?他不過是殘廢男孩布蘭,史塔克家的布蘭登——一個覆滅王國的王子,一座焦土城堡的君王,一片廢墟的繼承人。他曾以為三眼烏鴉法力無邊,乃是可以治好他雙腿的睿智老巫師,可他現在明白,那不過是孩子愚蠢的夢。我已過了幻想的年紀,他告訴自己,一千隻眼睛,一百種形態,和古樹樹根一樣深沉的智慧,和成為騎士一樣好。差不多一樣好。
月如黑洞,高掛天空。洞穴外,世事如常流轉;洞穴外,太陽升起落下,月亮盈缺交替,冷風呼嘯怒吼。在山底,玖健·黎德越來越陰沉孤僻,讓他姐姐十分傷心。她常和布蘭靠坐在小火堆旁,漫無邊際地交談,一邊拍打睡在他們中間的夏天,這時她弟弟會去洞穴中獨自遊盪。天色好的時候,玖健甚至會爬到洞口,站上幾小時,看向外面的森林。他裹著皮毛,仍凍得瑟瑟發抖。
「他想回家,」梅拉告訴布蘭,「但他甚至不會試著反抗命運。他說綠色之夢一定會成真。」
「他很勇敢。」人唯有恐懼方能勇敢。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夏雪的日子,他們發現冰原狼崽前,父親教導過他,而他一直記得。
「他很愚蠢。」梅拉說,「我曾希望找到你的三眼烏鴉之後……現在我開始懷疑為什麼來這裡了。」
都是為了我。布蘭心想。「因為他的綠色之夢。」他說。
「他的綠色之夢。」梅拉苦澀地重複。
「阿多。」阿多附和。
梅拉哭起來。
布蘭憎惡自己的殘廢之身。「別哭。」他安慰道。他想摟住她,緊緊摟住她,就像他在臨冬城受傷時,母親抱他那樣。梅拉就坐在那裡,離他不過幾尺,卻如此遙不可及,像是在千里之外。想觸碰她,布蘭得雙手撐地,拖著殘廢的腿爬行,而這裡的地面粗糙坑窪,他不僅爬不快,還會磕破手臂。我可以進入阿多體內,他心想,讓阿多抱住她,輕拍她的背。布蘭覺得這想法有些異樣,卻難以自拔,然而梅拉忽然逃離了火堆,奔進黑暗的甬道。他聽到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只剩歌者們的歌聲。
新月當空,銳利輕薄如刀。時間如水,前仆後繼流逝。白晝縮短,黑夜俱長。陽光再照不到山下的洞穴,月光也與石廳無緣,連群星都成了陌生人。那些東西畢竟屬於地上世界,地上世界遵照自然鐵律,日日夜夜輪轉。
「到時候了。」布林登君王宣布。
他聲線里某種東西猶如冰冷的手指劃過布蘭後背。「到做什麼的時候了?」
「進行下一步。超越易形者,了解綠先知的真諦。」
「樹木會教導你。」葉子說。在她示意下,被梅拉取名雪發的白髮歌者走上前,手捧一隻魚梁木碗,碗上雕刻著十二張臉孔,好像心樹上的臉。碗里裝著黏稠刺鼻的白色膏體,夾著縷縷紅絲。「你得吃了這個。」葉子說著,遞給布蘭一個木勺。
男孩兒滿腹狐疑地看著碗。「這是什麼?」
「魚梁木籽糊。」
這東西的樣子讓布蘭噁心。他猜想那些暗紅的絲是魚梁木樹汁,可在火把光芒下,看起來特別像血。他把勺子插進糊里,猶豫不決:「這東西會讓我變成綠先知?」
「是你的血脈使你成為綠先知。」布林登君王說,「這東西不過是幫你喚醒天賦,讓你與樹木結合。」
布蘭不想與樹木結合……但也沒人會跟殘廢的他結合啊。一千隻眼睛,一百種形態,和古樹樹根一樣深沉的智慧。綠先知。
他吃下去。
嘗起來有點苦,但沒有橡子糊苦。第一勺最難下咽,他差點吐回去。第二勺就好多了。第三勺甚至有些甜。接下來簡直是狼吞虎咽。他怎覺得這個苦呢?明明嘗起來像蜜,像新雪,像胡椒肉桂,像母親給他的最後一吻。空碗滑下手指,掉在洞穴地上。「我沒覺得有什麼變化。接下來會怎樣?」
葉子碰碰他的手。「樹會教導你。樹木都記得。」
她舉起一隻手,其他歌者開始在洞穴內四處走動,把火把逐個熄滅。
黑暗加深,湧向它們。
「請閉眼,」三眼烏鴉說,「改變形態,就像進入夏天那樣。但這次你要試著融入根莖,跟隨它們鑽入大地,進入山上的樹木中,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布蘭閉上眼睛,離開身體。融入根莖,他想,進入魚梁木。成為樹。陡然間,他看到黑暗籠罩的洞穴,聽到下方奔騰的河流。
然後他回家了。
艾德·史塔克公爵坐在神木林幽深的黑水池旁苔蘚爬蓋的磐石上,心樹蒼白的根猶如老人坑坑窪窪的手臂圍繞在他周圍。巨劍寒冰斜躺於膝,他正用油布擦拭劍刃。
「臨冬城。」布蘭輕語。
他父親抬起頭。「誰?」他邊問邊轉頭……布蘭被嚇到了,趕緊抽身。於是父親、水池和神木林淡去消失,他又回到洞中,回到像母親一樣抱著他的魚梁木根莖王座里。魚梁木的根蒼白粗厚,他面前忽有支火把點燃。
「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從遠處看,葉子像個小女孩,跟布蘭或他姐妹年紀相仿;但近處看她老多了。她說自己曾遊走人世間兩百年。
布蘭口乾舌燥,不由得吞了下口水。「臨冬城,我回到了臨冬城。我看到我父親。他沒死,沒死,我親眼看到了他。他也回到了臨冬城,他還活著。」
「不。」葉子說,「他死了,孩子。不要試圖從死亡中喚回他。」
「我親眼看到了他。」布蘭感覺臉頰碰上了粗糙的木頭,「他在擦拭寒冰。」
「你看到了想看到的事。你內心渴望父親和家園,於是你看到了。」
「想去看,先得學會如何看。」布林登君王說,「你剛才看到的不過是昔日之影,布蘭,你通過你家神木林心樹上的眼睛在看。樹木的時間概念和人類不同。太陽、泥土和水,這些是魚梁木理解的東西,而非一年、十年、百年。對人類來說,時間像一條長河,我們隨波逐流,從過去直到現在,單向前進。樹木的生命則不同。他們在同一個地方紮根、生長、死去,時間的河流無法讓他們移動分毫。橡樹就是橡子,橡子就是橡樹。而魚梁木……對魚梁木來說,人類的滄海桑田不過短短一瞬。通過這扇門,你我均可窺見過往。」
「可是,」布蘭又說,「他聽到我說話。」
「他聽到的是風中低吟,樹葉摩挲。不管怎麼努力,你都沒法對他說話。我清楚這個,我也有自己的心病。我愛著一位兄弟,恨著一位兄弟,渴望著一位女人。通過樹,我仍能看到他們,但我的話他們一個字也聽不見。過去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引之為鑒,卻終究無法改變它。」
「我還能看到父親么?」
「等你熟練天賦,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樹木曾看到的事,無論昨天、去年,甚至千年以前的,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看。人類被束縛在永恆的當前,既看不穿記憶的迷霧,又游不過前方的陰影之海。有些飛蛾雖然朝生夕死,但對它們而言,那短短一瞬相當於我們的數年抑或數十年。橡樹能活三百年,紅木能活三千年,而魚梁木若不受干擾,能永世長存。對它們來說,四季輪轉不過彈指一揮間,過去即是現在,現在即是未來。假以時日,你的視線不會只局限在神木林中。歌者在心樹上刻下眼睛來喚醒它們,那是綠先知最先學會利用的眼睛……但遲早你無須樹木,亦可看得真切。」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布蘭急切地問。
「一年,三年,或十年。我無法預見。但我保證,遲早有這麼一天。現在我累了,樹木在召喚我。我們明天繼續吧。」
阿多抱布蘭回房,低聲嘟囔著「阿多」,跟上舉火把走在前的葉子。布蘭希望梅拉和玖健也在,好給他們講自己的見聞,但岩石中的舒適凹室卻空蕩蕩、冷清清的。阿多把布蘭放在床上,蓋上毛皮,然後為大家生火。一千隻眼睛,一百種形態,和古樹樹根一樣深沉的智慧。
布蘭看著火焰,決定一直等梅拉回來再睡。他知道玖健會不滿意,但梅拉一定很高興聽他說話。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閉上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又回到了臨冬城,在神木林中俯視父親。這次艾德公爵看起來要年輕許多,頭髮還是棕色,並無灰絲夾雜。他低著頭。「……讓他們像親兄弟一樣互敬互愛。」他祈禱,「願我夫人能真心原諒……」
「父親。」布蘭的聲音化作風中低語,樹葉輕吟,「父親,是我啊。是布蘭。布蘭登。」
艾德·史塔克抬起頭,久久注視著魚梁木。他眉頭緊皺,但並未說話。他看不到我,布蘭絕望地意識到。他想伸手觸碰父親,卻發現能做的只有旁觀和傾聽。我在樹里,心樹里,通過它的紅眼睛看世界。魚梁木不能說話,所以我也不能。
艾德·史塔克繼續祈禱。布蘭覺得淚水溢滿眼眶。但那是他的淚水,還是魚梁木的?如果我哭出來,心樹會不會流淚?
父親剩下的禱詞被突如其來的木頭敲打聲淹沒。艾德·史塔克像朝陽下的晨霧般消融,換成兩個孩子在神木林里雀躍,揮舞破樹枝互相攻打。女孩年長,個子也更高。艾莉亞!布蘭熱切地想,一邊看她跳到岩石上,朝男孩劈砍。不對。如果女孩是艾莉亞,男孩就該是布蘭自己,可他沒留過那麼長的頭髮。而且艾莉亞比劍沒贏過我,這女孩卻把對手一頓好揍。她擊中男孩的大腿,下手之重,打得他下盤不穩,跌進水池,不停地撲騰尖叫。「小聲點,笨蛋。」女孩扔掉手裡的樹枝,「不過是水啦。你想讓老奶媽聽見然後告訴父親么?」她跪下來,把弟弟從池子里拉出。但男孩出來之前,兩人都消失了。
影像越閃越快,讓布蘭迷惑眩暈。他再沒看到父親,也沒看到像艾莉亞的女孩,卻看到一個懷孕的裸女濕淋淋地從黑水池中出來,跪在樹前,祈禱舊神給她一個可以替她復仇的兒子。隨後出現了一個像長矛一樣瘦的棕發女孩,踮起腳尖,吻上一名和阿多一樣高的騎士的雙唇。一個有深色眼睛、膚色蒼白、氣勢洶洶的年輕人折下三根魚梁木枝,削成箭矢。樹木在縮小,隨著影像變幻逐漸縮小,有些小樹甚至縮成了樹苗,最後消失,然後被其他樹取代,然後那些樹也變小,接著再消失。現在出現在布蘭面前的領主更為高大威猛,全是身披毛皮和鎖甲的硬漢。其中有些人的臉曾被銘刻在墓窖中的石像上,但沒等布蘭認出來,他們就全部消失了。
他看到一個大鬍子強迫一名俘虜跪在心樹前,一位白髮女穿過暗紅樹葉走來,手握一柄青銅鐮刀。
「不,」布蘭說,「不,不要。」但和他父親一樣,他們也聽不到他的話。女人抓住俘虜的頭髮,用鐮刀掛住俘虜的脖子,狠狠一劃。穿越千年的迷霧,殘廢男孩只看到男人的雙腳在泥土中踢打……同時他的生命隨著傾瀉的紅潮流失殆盡。
布蘭登·史塔克品嘗到鮮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