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第312章 提利昂
「賽斯拉·科荷蘭號」自瓦蘭提斯啟程七天後,分妮才從艙中爬到甲板上來透氣,好像害羞的林間動物,結束了漫長的冬眠。
時至黃昏,紅袍僧在船中央的巨大鐵火盆里點起了夜火,船員們圍攏祈禱。馬奇羅的嗓音猶如大鼓擂響,彷彿是從他魁梧身軀的深處傳出。「感謝您派來溫暖我們的太陽,」他祈禱,「感謝您派來守護我們的群星,指引我們橫越這冰冷黑海。」這和尚體積龐大,比喬拉·莫爾蒙還高,腰圍更是後者的兩倍,他紅袍的袖子、褶邊和領口上都有黃色火焰緞子刺繡。他的皮膚黑如瀝青,頭髮卻白似新雪,雙頰和額頭上布滿黃色和橙色火焰刺青。他的龍頭鐵杖與他等高,每當他用鐵杖末端在甲板上一杵,龍口就會噴出幾道綠焰。
他的護衛是五名隸屬於聖火之手的奴隸戰士,這些戰士用古瓦蘭提斯語參與詠唱。提利昂天天聽祈語,已然領會大意。點燃聖火,幫助我們抵禦黑暗云云;照亮前路,溫暖我們的身軀,因為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從魔物手中拯救我們云云。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不耐煩,卻不敢公開表達反感。他不信神,但這艘船屬於紅神拉赫洛。安全上路后,喬拉·莫爾蒙便除去了提利昂身上的鐐銬,他可不能給別人理由把他重新銬起來。
「賽斯拉·科荷蘭號」是個五百噸級的大澡盆,貨艙吃水很深,船頭船尾各有一棟樓,中間是唯一的桅杆。艏樓上立著個怪誕的木製船首像,塑像遭蟲蝕得千瘡百孔,一副便秘的表情,腋下還夾著一張捲軸。提利昂沒見過比這更丑的船,連船員也儘是丑模樣。大腹便便的船長行事專橫,滿嘴髒話,長了對貪婪的豬眼睛,他席瓦斯棋下得極爛,卻老是耍賴賭氣。船長手下有四個自由民船副和五十名船奴,每名奴隸臉上都粗略地刻有那船首像的醜陋刺青。他們管提利昂叫「沒鼻子」,不管他多少次聲明自己名為胡戈·希山。
三名船副和多過四分之三的奴隸是光之王的狂熱信徒。至於船長的信仰,提利昂不敢肯定。船長會出席晚禱,但其他時間並不熱心。然而馬奇羅才是這艘船真正的主人,至少在這次航行中是這樣。
「光之王,請祝福您的奴僕馬奇羅,指引他穿越世上的黑暗,」紅袍僧洪亮地大聲說,「請保護您忠誠的奴僕本內羅,賜予他勇氣,賜予他智慧,用聖火填充他的心房。」
提利昂注意到分妮站在通向艉樓的陡峭木梯上,看著這場鬧劇。她身子矮,在台階間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夜火閃耀,照得她兜帽下的眼睛又大又白。她的狗跟在她身旁,她常騎這頭灰色大獵狗進行滑稽比武。
「小姐。」提利昂輕喚道。她當然不是什麼小姐,但她的名字實在有些蠢,提利昂說不出口,也不想稱她為「妹子」或「侏儒」。
她往後一縮。「我……我沒看到你。」
「好吧,我是很小。」
「我……我不太……」她的狗吠叫起來。
還沉溺在悲傷中啊。「如果我能幫上忙……」
「不要。」她像來時一樣迅速地消失,退回甲板下與狗和豬共享的艙房。提利昂不怪她。「賽斯拉·科荷蘭號」的船員見到他相當高興,畢竟侏儒象徵著好運,他的腦袋被眾人大力地摸來摸去,沒成禿子簡直是奇迹;分妮不一樣,她是侏儒沒錯,但同時還是個女的,而女人在船上不受歡迎。有一個人摸她腦袋,就有三個人在背後咒罵。
我的出現更是傷口上撒鹽。為了我,別人砍了她哥哥的頭,現在我像個該死的石像鬼一樣走來走去,嘴裡敷衍些空洞的安慰。如果我是她,肯定日夜盤算著怎麼把仇人推下海去。
他對女孩充滿同情。她和她哥哥不該在瓦蘭提斯遭受如此厄運。出海前,她哭紅了眼睛,一雙眼睛宛如兩個幽魂般的紅洞,嵌在蒼白病態的臉上;開船后,她把自己跟一隻狗一頭豬一起鎖在艙房,晚上人們都能聽見她的啜泣。昨天有位船副說,要趕在她的眼淚把船弄沉前將她丟下海,提利昂不太確定這是不是開玩笑。
晚禱結束后,船員們又各干各的去了,有人負責守望,有人去填飽肚子喝朗姆酒,還有人直接上吊床睡覺。馬奇羅如往常一樣留在夜火旁,他總是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火盆,盡職盡責地守護聖火,直到陽光帶回黎明。
提利昂盤腿坐在紅袍僧對面,伸手取暖。很長一段時間,馬奇羅都沒理會他,只定定地看進躍動的火焰,迷失在幻象之中。他真能像自稱的那樣,預見未來嗎?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了不起的能力。最終紅袍僧抬眼迎上侏儒的目光。「胡戈·希山,」他莊重地頷首,「你是來跟我一起祈禱的嗎?」
「據說長夜黑暗、處處險惡。你在火焰中看見什麼了?」
「很多龍。」馬奇羅用純正的維斯特洛通用語回答,他的維斯特洛話幾乎沒有一絲口音。毫無疑問,這正是至高牧師本內羅選擇他來將拉赫洛的信仰帶給丹妮莉絲·坦格利安的原因之一。「老龍小龍、真龍假龍、光明的龍與黑暗的龍都有。我還看見了你,小小的身材卻灑下長長的陰影,你在魔龍群中怒吼。」
「怒吼?像我這麼好脾氣的傢伙?」提利昂簡直有些飄飄然了。對方應是刻意為之,傻瓜都愛被人拍馬屁。「說不定你看見的是分妮。我們幾乎一樣高呢。」
「不,我的朋友,我看見的是你。」
朋友?我啥時候成了你的朋友?「依你所見,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達彌林?」
「你急著想見救世主?」
是也不是。這救世主既可能削了我腦袋,也可能賞我一隻龍玩玩。「著急的不是我,」提利昂說,「我不過想去嘗嘗橄欖。但照現在的速度,怕是我老死了都吃不到。我敢斷言我游泳都比這條船行得快。對了,你說這『賽斯拉·科荷蘭』是執政官的名字還是海龜的名字?」
紅袍僧輕笑:「都不是。『科荷蘭』指的……不是統治者,而是在統治者身邊服務,協助統治者,並給予諫言的人。你們維斯特洛人稱這樣的人為總管或學士。」
或國王之手?有點意思。「那『賽斯拉』呢?」
馬奇羅碰碰鼻子。「它的意思是『舒適的味道』。在維斯特洛語中該是『芳香』或『花兒般的』吧?」
「所以『賽斯拉·科荷蘭』連起來就是臭管家,對不對?」
「哈,我看是『芬香的總管』。」
提利昂歪嘴一笑。「我覺得她臭死了。無論如何,感謝指教。」
「我很高興能為你解惑。或許某天你會讓我教你拉赫洛的真理。」
「看日子吧。」等我腦袋被插在槍上之後。
他與喬拉爵士共享的住處連艙房都算不上,潮濕陰暗不說,還有股異味。這裡只能勉強掛上兩張吊床,還得重疊著掛。莫爾蒙佔據了下面的床位,吊床隨著船隻擺動緩緩搖晃。「那女生總算在甲板上露面啦,」提利昂告訴他,「可只看了我一眼,就嚇得立馬縮了回去。」
「說明你太丑。」
「不是人人都像你這麼帥嘛。實話說,她有些魂不守舍,要是哪天這可憐的怪胎突發奇想摸到船邊一跳,我也不吃驚。」
「別叫她怪胎,她的名字是分妮。」
「我當然知道她的名字。」他恨這個名字。她本名奧普的哥哥頂著「便特」的藝名死掉。便士和銅分,是最卑微、最無價值的硬幣,更糟糕的是,這藝名是他們自己挑的。提利昂每想到此,嘴裡就一陣苦澀。「叫什麼不重要,她現在需要朋友的安慰。」
喬拉爵士在吊床上坐起來。「那你就去交朋友吧,娶了她也行,我無所謂。」
這話加深了提利昂嘴裡的苦味。「物以類聚,這就是你的邏輯?你怎麼不娶頭母熊呢,爵士?」
「當初可是你堅持要帶她上船。」
「我是說我們不能把她丟在瓦蘭提斯,可那並不意味著我想上她。你難道忘了她想要我的命?我是這世上她最不願結交的人。」
「但你們都是侏儒。」
「是的,可她哥哥的事怎麼辦?那幫醉鬼白痴把他當成我,下了毒手。」
「你有罪惡感,是不是?」
「沒有!」提利昂被激怒了,「我造的孽很多,但這不是我的錯。她跟她哥哥在喬佛里的婚宴上表演時,我確實很生氣,但我從未想過傷害他們。」
「所以嘍,你是個無害的生物,跟羊羔一樣純潔。」喬拉爵士起身,「侏儒女孩歸你管,吻她、殺她,還是迴避她,隨你便。我沒興趣。」他擠開提利昂,走出房間。
這傢伙被放逐了兩次,難怪如此憤世嫉俗,提利昂心想,要能的話我要放逐他第三次。大個子騎士個性沉悶、行事冷酷、態度陰鬱又毫無幽默感——這些還算是優點咧!喬拉爵士醒著的時間基本都在艏樓上踱步,或倚欄遠眺大海。他在眺望他的銀女王、眺望丹妮莉絲,滿心希望這艘船能插上翅膀。好吧,要是泰莎在彌林,我大概也會做同樣的事。
妓女會去奴隸灣嗎?似乎不大可能。根據讀過的書籍,奴隸城邦是妓女的來源。莫爾蒙倒該給自己買個妓女,漂亮的奴隸女孩有助於舒緩脾氣……尤其是像在賽荷魯鎮坐他老二上的那樣頂著一頭銀髮的妓女。
在洛恩河上,提利昂忍受過嚴肅的格里芬,但好歹破解船長的神秘身份可資消遣,撐篙船上的其他人也個個有趣;在這條平底商船上,每個人看上去是什麼就是什麼,沒有誰與他臭味相投,而只有紅袍僧對他感興趣。呃,或許得加上分妮,不過她是因為想我死。理當如此。
於是「賽斯拉·科荷蘭號」上的生活變得極度單調乏味。提利昂發現一天的高潮就是拿小刀紮腳趾手指。河上有各種奇觀:巨龜、廢城、石民、裸體修女,誰也不知道在下一個彎道等待的是什麼;海上的日日夜夜卻毫無分別。剛離開瓦蘭提斯時,平底商船靠近大陸航行,陸地保持在視線範圍內。這時提利昂還能眺望路過的海岬,看見烏雲般的海鳥群從崎嶇的懸崖和破碎的守望塔上飛起,還能數一數路過的光禿禿的褐色島嶼。他們遇見了很多船,有漁舟、有笨重的商船、還有驕傲的划槳船,她們的槳葉拍起白色飛沫。可不久后船行到深水區,除了碧海藍天、空氣和水以外再無景物。天是那樣的天,水是那樣的水。偶爾有朵雲。大多時候藍得髮指。
晚上更糟糕。提利昂天天失眠,偶而不失眠則會做夢,而他是決計不想做夢的。在夢中他總會回到傷心領,見到帶有父親面容的石民之王。迫於無奈,他往往只能半夜坐在吊床上,傾聽喬拉·莫爾蒙在他身下打呼嚕,要麼就走到甲板上去看海。在無星之夜,大海黑得跟學士的墨汁一樣,從地平線到地平線無邊無涯,深邃黑暗,令人生畏。這是種詭異的美,提利昂注視得越久,就越想翻過船緣,讓這片黑暗吞沒自己。這很容易,至多激起輕輕一點水聲,畸形小魔猴的悲慘故事就將畫上句號。但萬一真有地獄,而父親正在那裡等我怎麼辦?
每晚的最佳時光是晚餐。其實食物並不算好,好在分量足,侏儒用它來打發時間。提利昂喜歡在廚房裡用餐,那是個很不舒適的狹窄場所,天花板之低,高一點的人稍不注意就會撞到腦袋——那群被稱為「聖火之手」的奴兵每每上當,令提利昂笑得合不攏嘴。在這裡,提利昂有獨處的空間,若是在擁擠的餐桌旁,跟一群毫不懂通用語的人為伴,聽他們叫鬧嬉笑自己卻一片茫然,實在太無趣。尤其提利昂還深深地懷疑那些玩笑其實都在針對他。
船上的書籍也放在廚房裡。船長挺愛讀書,所以船上有三本書——一本不忍卒讀的海上詩歌集,一本被翻爛了的、一位里斯青樓的年輕女奴的情色回憶錄,還有四卷本大作《貝里西奧執政官生平》的第四卷。貝里西奧是著名的瓦蘭提斯領袖,他東征西討,戰無不勝,最終卻忽地被巨人吃掉了。出海的第三天,提利昂就啃完了這三本書,接下來由於無書可看,他只能不斷重讀。奴隸女孩的故事雖然文筆差勁,好歹情節引人入勝,他就用它來下飯,一邊吃著黃油甜菜根、冷魚湯和足以用來釘釘子的硬餅乾。
分妮進廚房時,他正讀到女孩講述她和她姐姐被奴隸販子拐賣的部分。「噢,」她結結巴巴地說,「我以為……我不是有意打擾大人,我……」
「你沒打擾我。我只希望你不是又來殺我。」
「不是。」她臉一紅,眼睛看向別處。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來跟我作個伴吧,船上的人都很沒勁。」提利昂合上書,「來,過來坐,吃點東西。」留在女孩艙房門外的餐飯最近幾乎沒動,現下她定是餓壞了。「這湯還可以下口,至少裡邊的魚很新鮮。」
「不,我……我被魚刺卡過,我不吃魚。」
「那喝點酒吧。」他倒滿一杯滑給她,「船長好心供應的,說這是青亭島的金色葡萄酒,我瞧這玩意兒準是尿。但尿也比水手們灌下的瀝青一樣的朗姆酒檔次高。它能助你入眠。」
女孩沒動杯子。「謝謝您,大人,我不喝,」她向後退去,「我不該打擾您。」
「你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這麼逃避下去嗎?」提利昂搶在她溜出門前說。
這話讓她止了步。她的臉漲成潮紅色,一時間,他擔心她又要哭了。結果她只用力噘起嘴:「你也在逃。」
「我是在逃,」他承認,「但我有明確的目的地,你則什麼想法都沒有,兩者有天壤之別。」
「要不是因為你,我們才不會逃跑呢。」
她當面對我說出這話,可算鼓足了勇氣。「你是指君臨的事,還是瓦蘭提斯?」
「都是。」淚水又在她眼中打轉,「每件事都是。你為什麼不肯與我們比武?為什麼不肯照國王吩咐的去做?你又不會受傷。大人,您騎到我的狗背上,衝殺一回合,讓那孩子找點樂子,有什麼損失呢?一切都是玩鬧。他們只不過會取笑你幾句。」
「他們只不過會取笑我幾句。」提利昂重複道。我反過來讓他們取笑了小喬,高明啊高明,是不是?
「我哥說讓人取笑是好事,帶給大家快樂,高尚而有榮譽。我哥說……他說……」淚水終於滾落她臉頰。
「你哥哥的遭遇我很抱歉。」這話提利昂在瓦蘭提斯也跟她說過,但他很懷疑沉浸在悲傷中的她有沒有聽進去一個字。
她現在是聽到了。「抱歉,你很抱歉。」她嘴唇顫抖,臉龐濕潤,眼睛是兩個紅腫的窟窿,「當晚我們就逃離了君臨。我哥說非這樣不可,因為不久就會有人把國王之死與我們聯繫起來,將我們抓去拷問。我們先逃去泰洛西,我哥以為逃到那裡已經夠遠了,結果根本不夠。那邊有一位跟我們相熟的雜耍藝人,他長年累月、日復一日地在酒神噴泉下表演。由於年紀大了,他手沒有從前靈活,所以時不時接不住球,滿廣場地追。但泰洛西人還是會笑著扔錢幣給他。後來有天早上,我們聽說他的屍體被丟在了三首神的神殿外。三首神的大雕像就在神殿門旁,老人的身體已被砍成三段,分別塞進三首神的三張嘴裡,等人們將身體縫回去,才發現沒了腦袋。」
「他是個侏儒。他的頭是送給我親愛的老姐的禮物。」
「是啊,他是個矮子,跟你、跟奧普——跟『便特』——一樣。你也為這老人感到抱歉嗎?」
「我直到現在才知道此人的存在……不過,好吧,我很抱歉他送了命。」
「他因你而死。你手上沾滿他的血。」
這句控訴刺痛了他,帶來的傷害不亞於喬拉·莫爾蒙的話。「我老姐手上才沾滿他的血,還有那些謀殺他的畜生。我的手……」提利昂抬起手,翻轉查看,最後捏成拳頭,「……沒錯,我手上血跡斑斑。叫我弒親者,我不否認;叫我弒君者,我也會負責。我殺過父親、母親、外甥、情人……男男女女,君主和妓女都栽在我手上。有個歌手惹惱了我,我他媽就把他燉了湯。但我既沒殺過雜耍藝人,也沒害過侏儒,你那該死的哥哥送了命與我無關。」
分妮抓起他剛給她倒的酒,當頭潑來。跟我親愛的老姐簡直一模一樣。他聽見甩門聲,卻沒看到她離開,因為眼睛被酒液刺痛,世界一片模糊。真是跟她交了個好朋友。
提利昂·蘭尼斯特缺乏跟其他侏儒相處的經驗。父親大人不樂意任何人讓他聯想起畸形的兒子,所以提利昂出生后不久,凡有侏儒表演的劇團就知情識趣地遠離了蘭尼斯港和凱岩城。提利昂長大后,打探到多恩的佛勒伯爵駕前有個侏儒弄臣,五指半島上某位領主收了個侏儒學士,還有個女侏儒加入靜默姐妹,但他無意結識這些人。他還聽過一些謠言,說是河間地某座山上有個侏儒巫婆,在君臨有個以跟狗交媾而出名的侏儒妓女——這最後一個故事是他親愛的老姐親口跟他講的,邊講還提出若他想試試,可以送他一條發情的母狗。他禮貌地詢問姐姐,這母狗是不是指她自己,瑟曦便把酒當頭潑下。那是一杯紅酒,現在這杯卻是金色。提利昂用袖子擦乾臉,眼睛還在痛。
直到風暴來臨,他再沒見過分妮。
那天早晨,鹹海上一絲風都沒有,空氣凝重,西邊的天空卻是一片火燒似的紅,天邊的絲絲雲彩亮得好像蘭尼斯特的緋紅家徽。船員們來回奔波,忙著釘好艙門、拉好繩索、收拾甲板,綁緊每件沒扎牢的東西。「颶風要來了,」有人警告他,「沒鼻子最好下去。」
提利昂還記得橫渡狹海時遭遇的風暴,記得甲板在腳下顛簸不休,記得船殼發出恐怖的吱嘎聲,記得吐出的酒和胃液的味道。「沒鼻子要留在上頭。」若諸神要他的命,他寧肯淹死也不想被吐出來的髒東西嗆死。頭頂的風帆緩緩鼓動,好像某隻龐然巨物正要從長眠中蘇醒,時而會忽然「吱」一聲響,驚得所有人抬頭去看。
風勢漸強,將平底商船完全吹離了既定航線。血紅色天空下,黑雲層疊。上午剛過半,西邊已是雷電大作,耳畔傳來響亮的雷鳴。大海躁動不安,掀起黑色的波濤打向「臭管家號」的船殼。船員們開始迅速降帆。一片混亂中,提利昂成了妨礙,所以他爬到艏樓上盤腿坐下,盡情品味冷雨抽打面頰的滋味。平底商船起起伏伏,顛簸幅度比他騎過的任何馬都要劇烈,海浪把船一會兒抬到浪尖,一會兒又沉到波谷,令他骨頭都在震。即便如此,也比關在甲板下憋悶的小房間要好。
風暴直到夜幕降臨時才真正到來,在風暴中,提利昂·蘭尼斯特濕透了內衣,卻有種勝利的感覺……尤其是後來他發現喬拉·莫爾蒙喝得爛醉如泥、在小房間吐了一地時,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晚餐后侏儒逗留在廚房,跟廚子喝了幾杯黑朗姆酒慶祝生還。廚子是個一身肥肉的瓦蘭提斯胖子,只會說一句通用語:操!但他對席瓦斯棋頗有心得,尤其喝醉了以後。那晚他們玩了三盤,提利昂贏了頭一盤,輸了后兩盤。三盤之後,他覺得夠了,便跌跌撞撞回到甲板上,去清空朗姆酒和在腦子裡交戰的大象。
他在艏樓上喬拉爵士平素待的地方遇見了分妮。騎士夜裡會站在欄杆後面,靠著平底商船半腐蝕的醜陋船首像,眺望漆黑無垠的大海。現在站在這裡的換成了她,她就像個小孩兒一樣脆弱。
提利昂本想悄悄離開,無奈她聽見了動靜。「胡戈·希山。」
「你想這樣叫就這樣叫吧。」你我都心照不宣。「抱歉打擾了你。告退。」
「別,」她蒼白的臉神情沮喪,但不像剛哭過,「抱歉的是我——關於那杯酒。我哥和泰洛西城中那可憐老人都不是你殺的。」
「我也有責任,雖然我身不由己。」
「我太想念他了,想念我哥,我……」
「我明白。」他自己也想念詹姆。你真幸運,你老哥在出賣你之前就死掉了。
「我想過尋死。」她吐露,「可今天風暴來臨時,我以為船會沉,我……我……」
「你發現自己其實還想活下去。」是啊,這是我們的共同點、人類的本能。
她牙齒不齊,這讓她笑起來不太好看,但她終究是笑了。「你真的會拿歌手燉湯嗎?」
「誰,我?那不成,我不做飯。」
分妮咯咯輕笑,聽起來就像個甜美的小女孩,她才……十七八,最多不超過十九歲。「那個歌手做錯了什麼呀?」
「他寫了一首關於我的歌。」她是他珍藏的寶貝呀,她是他含羞的期望。項鏈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歌詞如潮水般涌回心頭,令他訝異。或許他從沒忘記它們。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
「那一定是首很糟的歌。」
「其實不是。它跟《卡斯特梅的雨季》不一樣,只是某些部分……好吧……」
「它怎麼唱的?」
提利昂笑出聲。「不行,我不會唱歌。」
「小時候,我媽經常唱歌給我們聽。給我和我哥。她常說只要用心去唱,嗓子好不好都沒關係。」
「她也是……?」
「……矮子?不,她不是,我爸是。我爺爺在他三歲那年就把他賣給了奴隸販子,但他後來在戲班裡大放異彩,乃至存錢贖身。我爸去過所有的自由貿易城邦,也在維斯特洛上下行走。舊鎮人叫他『跳豆』。」
他們當然會那樣叫。提利昂竭力抑制住反感。
「現在我爸死了,」分妮續道,「我媽也死了,連奧普……他是我最後的親人,連他也不在了。」她扭頭望向汪洋彼方,「我該怎麼辦?我該去哪裡?除了滑稽比武,我什麼也不會,而那表演需要兩個人。」
不,提利昂心想,小妹妹,你不該這樣做,你不該這麼求我,你根本就不該動這個念頭。「去找個孤兒吧。」他建議。
分妮似乎沒聽見。「長槍比武是我爸的主意,第一頭母豬還是他親自訓練的呢,雖然那時他病得沒法騎上去,只能由奧普代替。我一直騎狗。我們為布拉佛斯的海王表演過一次,他大笑不止,之後給了我們每人一件……貴重禮物。」
「我姐姐就是在那裡找到你們的?在布拉佛斯?」
「你姐姐?」女孩蒙了。
「瑟曦太后。」
分妮搖頭。「不是她……來找我們的是個男人,在潘托斯。他叫奧斯蒙,還是奧斯德……類似的名字吧。奧普跟他談的,我不在場,奧普約定了演出安排。我哥總是知道下一步怎麼走。」
「我們現在是去彌林。」
她更加迷惑不解。「你是說魁爾斯吧。這條船正取道新吉斯去魁爾斯。」
「我們去彌林。你會為龍女王表演,她將賞你與你等重的金子。為將來的好日子打算,你現在得多吃點,白白胖胖的才好哄陛下開心。」
分妮沒有回應他的微笑。「我一個人的話,只能繞場地跑圈,即便這能逗樂女王陛下,我接下來又該去哪裡呢?我們從不在一處久留,因為我們的表演一開始會讓人們笑得前仰後合,但看個四五次就會膩的,到時候就沒人會開心了,我們也必須離開,去新的地方。大城市裡錢好賺,但我更喜歡小鎮子。鎮里的人雖然不會拋給我們銀幣,但會邀請我們同桌吃飯,他們的孩子會跟著我們到處跑。」
那是因為住在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的人從沒見過侏儒,提利昂心想,換成雙頭山羊,那幫該死的傻瓜也會樂呵呵地圍觀。而等厭倦了山羊的哀叫,他們還會宰了它做晚餐。但他知道這話說出口,她怕是又要哭了,於是他道:「丹妮莉絲心地善良又慷慨大方。」這是對方想聽的話。「我相信,她會在宮裡為你安排個位置。那將會很安全,遠離我姐姐的魔掌。」
分妮轉身看著他:「你也會在那裡吧。」
若是丹妮莉絲想要蘭尼斯特為坦格利安家血債血償的話,恐怕我不會。「我會的。」
那次談話之後,侏儒女孩上甲板的次數明顯增多。隔天下午,提利昂發現她和她的斑點母豬在船中央徜徉。氣候溫暖,波瀾不驚。「它叫美女。」女孩羞赧地告訴他。
美女豬和銅分女孩,他心想,還真是一對兒。分妮給了提利昂一堆橡果,讓他用手餵給「美女」吃。別以為我不懂你的用心,小妹妹,他一邊想,一邊看著那大母豬抽動鼻子,發出滿意的吱吱聲。
他們開始一起吃飯。有時候就他們兩個,有時候他們和馬奇羅的護衛們一起吃。提利昂喚他們作「馬奇羅的手指」——因為船上這所謂的「聖火之手」剛好五個。分妮被他逗笑了,笑得很甜。不過總的來說,她很少笑,畢竟傷口太深、也太新鮮。
他很快還教會了她稱這艘船為「臭管家」號,而當他把「美女」叫作「培根」時她生氣了。為表歉意,他決定教她席瓦斯棋——但他很快就為這份衝動後悔。「不,」他不知是第十幾次地重複道,「會飛的是龍,不是大象。」
教她下棋的那天晚上,她終於開口詢問他,是否願意與她比試。「不行。」他回答。之後他想到她的話可能還另有深意,雖然有這層意思他也不能答應,但好歹可以回絕得婉轉些。
他回到與喬拉·莫爾蒙共享的房間,在吊床上翻來覆去,輾轉不安。他夢見無數只灰色的石手從濃霧中伸出來抓他,還有一座通向父親的階梯。
最終他決定不睡了,去上面吹吹夜風。「賽斯拉·科荷蘭號」在晚間收起了巨大的條紋風帆,甲板上除一位在艏樓上瞭望的船副和船中央看守火盆的馬奇羅以外,再無旁人。火盆暗淡,只剩小火苗在餘燼中起舞。
整個天空只看得見西邊最明亮的那些星,東北方向被陰鬱的暗紅光彩點亮,狀似大片瘀血。好個咄咄逼人、腫脹詭異的月亮,提利昂心想,它好像吞下了太陽而正在發燒。月亮的倒影映照在船后的海面上,血光隨波紋蕩漾。「幾點了?」他問馬奇羅,「除非太陽改從東邊升起,否則這不可能是日出。怎麼天空這麼紅?」
「瓦雷利亞上空永遠是一片火紅,胡戈·希山。」
一股寒氣貫穿他的身體。「我們離那裡很近?」
「比船員們希望的近得多,」馬奇羅用深沉的嗓音回答,「在你們日落國度,流傳有這裡的故事嗎?」
「我只知道水手們說誰要是看一眼這片海岸,就註定不得好死。」他不相信這種說法,他叔叔也不信。提利昂十八歲那年,吉利安·蘭尼斯特遠航去瓦雷利亞,意圖尋回蘭尼斯特家失傳的族劍,順便再找找其他躲過末日浩劫的珍寶。提利昂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跟叔叔一道踏上冒險旅程,但父親大人把這次航行稱為「傻瓜的航海」,堅決禁止兒子參加。
也許他是對的。笑獅號離開蘭尼斯港轉眼已近十年,吉利安音信全無。泰溫公爵數次派人出海尋找弟弟,但線索只到瓦蘭提斯。在那裡,吉利安的半數船員拋棄了他,他便用奴隸代替。沒有哪位瓦蘭提斯自由民會與一位公然宣稱要去煙海冒險的船長簽約。「我們看見的就是十四火峰的火焰在雲層上的映照嘍?」
「十四火峰還是一萬四千火峰,誰敢去數呢?我的朋友,凡人不該注視這些火焰。他們是真主的怒火,凡間的火無法相匹。我們人類啊,不過是些渺小的生物。」
「其中一些比另一些更渺小。」瓦雷利亞。據記載,在末日浩劫那天,方圓五百里內每座山丘都同時噴發,將灰燼、濃煙和烈火射入空中,天地為之變色。滾燙饑渴的怒火甚至焚盡了天上的魔龍。忽然出現的深谷撕開地面,吞噬了宮殿、神廟和整座整座的城鎮。有的湖泊瞬間蒸發,有的湖泊變成酸液池。山脈爆炸,著火的噴泉將熔岩噴到一千尺高的空中,無數龍晶和惡魔的濃濃黑血從紅雲中傾瀉而下。在瓦雷利亞以北,大地發生了裂變,大塊大塊的陸地沉陷下去,而沸騰的海洋倒灌進來。須臾間,全世界最驕傲的城市便不復存在,由它建立的夢幻帝國隨之土崩瓦解,長夏之地成了一片枯萎的焦土,還被海洋分割。
血與火的帝國落得血與火的下場。瓦雷利亞人可謂種瓜得瓜。「咱們的船長是不信邪么?」
「咱們的船長希望將航線南移五十里格,遠遠避開這片受詛咒的海岸。但我命他選擇最快捷的路線,因為其他人也在尋找丹妮莉絲。」
他指格里芬和小王子?難道黃金團西征的消息全是幌子?提利昂正待出口詢問,想想還是作罷。畢竟紅袍僧決心要實現的預言里只有一個英雄,說出第二位坦格利安不合適。「你在聖火里看見其他人了?」他謹慎地問。
「我只看見了他們的影子,」馬奇羅透露,「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高大扭曲的傢伙,他生了一隻黑色的眼睛和十條長長的胳膊,正在血海上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