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第283章 布蘭
我們到了嗎?
布蘭沒把話問出口,但這支可憐的小隊在古橡樹和高大的灰綠哨兵樹林里穿行,步履蹣跚地越過陰森的士卒松與光禿禿的褐色栗子樹時,他心中一直念叨著這個。我們快到了嗎?每當阿多爬上一道石坡,或是下到某個昏暗的峽谷,踩得腳下骯髒的積雪嘎吱作響時,男孩都忍不住想問。還有多遠啊?大麋鹿載他涉過好幾條結冰的溪流,他心裡納悶。還要走多久呢?好冷。三眼烏鴉究竟在哪裡啊?
男孩在阿多背上的柳條筐里晃蕩,不時躬身低頭以防大個子馬童不小心讓他撞到橡樹枝丫。雪又在下,潮濕厚重的雪。阿多的一隻眼睛被雪凍住睜不開,濃密的褐色鬍鬚凍成了一團糾纏的白霜,鬍子末端還懸垂下根根冰凌。阿多用一隻戴手套的手緊握住那把自臨冬城墓窖帶出來的生鏽鐵劍,有時他會用劍劈下一根枝條,震落一堆雪。「阿——阿——阿——阿多,」每當這時,馬僮便會透過打戰的牙齒輕聲念道。
這聲音帶來了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從臨冬城到長城途中,布蘭一行人靠講故事來消磨時光;然而長城之外有所不同,這點連阿多也感覺到了——他念「阿多」的次數比起在長城南邊少了許多。這片森林裡有種布蘭從未體驗過的寂寥。在大雪降下之前,北風圍著他們打旋,捲起團團死去的褐色枯葉,發出輕微的瑟瑟聲,令他想起碗櫃里爬行的蟑螂;大雪之後,樹葉又都被白色的厚毯子埋葬。時而有烏鴉掠過頭頂,巨大的黑翅膀扇動冰冷的空氣。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麋鹿走在前方不遠處,埋頭在雪堆里穿行,巨大的分叉鹿角上也掛著冰霜。遊騎兵坐在它寬闊的背上,神情嚴肅沉默。胖男孩山姆稱這個遊騎兵為「冷手」,因為他面孔蒼白,雙手漆黑,冷硬如鐵。除了手和臉,他把自己包裹在層層羊毛、熟皮衣和環甲里,而拉起的兜帽斗篷和圍住下半邊臉的黑羊毛圍巾又遮掩了他的面容。
梅拉·黎德走在遊騎兵後面,用胳膊環著弟弟,既是為他遮擋風雨,又是在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玖健的鼻涕在鼻子下面凝結成塊,他時而劇烈地顫抖。他看起來好小哦,布蘭在搖晃的籃子裡邊看邊想,似乎比我還小、比我還弱——我可是個殘廢呢。
夏天擔任這支小隊伍的後衛,拖著腳步尾隨——他後腿上仍帶著在後冠鎮所受的箭傷——不時呼出結霜的森林空氣。只要布蘭進入冰原狼體內,就能感受到舊傷口的痛楚。近來,布蘭進入夏天體內的次數越來越多。一身厚毛的狼雖然也冷,但看得更遠、聽得更真切、嗅覺更敏銳,比那個像襁褓里的嬰兒一樣無助的男孩要好得多。
也有些時候,布蘭厭倦了做狼,便進入阿多體內。溫馴的巨人察覺到他的存在時,會嗚嗚哀叫,會搖晃毛髮蓬亂的腦袋,但反應不若在後冠鎮他第一次進入時那麼激烈。他知道是我,男孩安慰自己,他習慣了我。不過,在阿多體內他待不舒服。大個子馬童根本不理解身邊發生的事,布蘭能嘗到他嘴裡的恐懼。還是在夏天體內好。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跟我心意相通。
布蘭偶爾能感應到冰原狼尾隨在麋鹿後面嗅探,盤算如何將這頭大動物撲倒。夏天在臨冬城習慣了與馬兒們和平共處,但這是麋鹿,麋鹿是獵物。冰原狼覺察到麋鹿蓬亂的毛皮下流淌的溫暖血液,僅是這味道已足以讓他齒間滴下唾液,連布蘭想到豐潤厚實的肉,也不禁會垂涎欲滴。
從附近某棵橡樹上,傳來烏鴉的尖叫,接著布蘭聽見另一隻大黑鳥拍拍翅膀停在同伴身邊。白天只有六七隻烏鴉會緊跟他們,它們在樹木之間飛來飛去,或停在麋鹿的角上,其他烏鴉都飛到了前面或是落在後頭;但等太陽沉沒,烏鴉們會統統飛回來,扇動漆黑如夜的翅膀自夜空中下降,直到周圍每棵樹、每根枝條都被它們站滿。有的烏鴉會飛向遊騎兵,朝他低聲嘀咕,布蘭覺得遊騎兵能聽懂鳥兒的聒噪。它們是他的耳目,它們在為他偵察,向他彙報前方後方可能的危險……
比如現在。麋鹿突然停住,遊騎兵從它背上一躍而下,落在及膝深的雪中。夏天沖他咆哮,毛髮直豎。冰原狼一直不喜歡冷手的味道。死肉,干血,一絲腐敗。還有冷,包裹一切的寒冷。
「怎麼了?」梅拉問。
「後面有情況。」冷手宣布,他的聲音隔著圍住鼻子嘴巴的黑羊毛圍巾聽來有些悶。
「是狼嗎?」布蘭問。狼群已跟蹤了他們好多天,每晚都能聽見狼群的哀嚎,每晚狼群都離他們更近。它們是飢餓的獵人,能聞出我們有多虛弱。布蘭常在黎明前的幾個小時顫抖著醒來,聽著風中傳遞的遙遠狼嗥聲,不安地等待太陽升起。有狼的地方就有獵物,這是常識,接著他驚恐地發現他們自己就是獵物。
遊騎兵搖搖頭。「是人。狼群仍跟我們保持著距離。但這些人沒那麼多顧忌。」
梅拉·黎德掀開兜帽,覆蓋兜帽的濕雪掉在地上,發出鬆軟的「啪嗒」聲。「有多少?是什麼人?」
「敵人。我去解決。」
「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保護男孩。前面有個湖,凍得很硬,你們到達湖邊就向北轉,沿湖岸前進,最後會找到一個漁村。你們在村裡等我回來。」
梅拉還待再辯,但她弟弟勸阻道:「照他說的做。他很熟悉這片土地。」玖健的眼睛是深綠色,青苔的顏色,然而眼神中帶著布蘭之前從未見過的深深倦意。小個子祖父。在長城南邊,澤地男孩似乎擁有超越年齡的智慧;但在這裡,他跟其他人一樣迷茫恐懼。
即便如此,梅拉也總是聽他的話。
冷手沿來路走進樹林,四隻烏鴉拍著翅膀跟在他後面。梅拉眼看著他離開,她的雙頰凍得通紅,鼻孔里噴出朦朧霧氣。她又拉起兜帽,用手肘推了推麋鹿,帶領大家繼續前進。沒走出二十碼,她回頭瞧去。「是人,他說是人。什麼人?野人嗎?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
「他說他會去解決掉他們啦。」布蘭道。
「是啊,他說。他還說會帶我們去見三眼烏鴉呢。我敢打賭,今早上我們過的那條河就是四天前過的那條。我們在原地轉圈。」
「河總是扭來扭去的,」布蘭不確定地說,「而且遇到湖泊或山丘,有時候不得不繞開嘛。」
「那也繞得太多了,」梅拉堅持,「而他的秘密也太多了。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他,更沒法信任他。他的手已經夠恐怖,他還總蒙著臉,並不願報上姓名。他究竟是誰?或者,他究竟是什麼東西?誰都可以披上黑袍。不是人的東西也可以。他不吃不喝,貌似也感覺不到寒冷。」
她說得沒錯。布蘭害怕談論這些事,但心裡一直為此惴惴不寧。夜裡宿營時,他、阿多還有黎德姐弟會偎依在一起互相取暖,遊騎兵卻總是離得遠遠的。有時冷手也會閉上眼睛,但布蘭不認為他在睡覺。還有……
「圍巾。」布蘭邊說邊不安地打量周圍,幸好沒烏鴉。大黑鳥都隨遊騎兵去了,沒有一隻留下來竊聽。即便如此,他仍舊壓低了聲音,「他用圍巾包住嘴巴,但圍巾從沒像阿多的鬍子那樣結冰。甚至在他說話的時候都沒有。」
梅拉銳利地回望他。「你也發現了。我們從沒見過他呼吸,對吧?」
「對。」阿多的每句「阿多」都伴隨著一大團白霧,玖健和他姐姐說話時也是如此,連麋鹿的呼吸也能在空中形成一片暖雲。
「假如他根本不用呼吸……」
布蘭不由得回想起嬰兒時代老奶媽講的故事。怪物居住在長城之外,包括巨人、食屍鬼、鬼祟潛行的幽靈和會走路的死人,老奶媽一邊用蜇人的羊毛毯裹住他一邊給他講述,但只要長城還在、守夜人軍團還在,它們就永遠過不來。所以你好好睡吧,我的小布蘭登,我親愛的寶貝,做個甜美的好夢,夢裡沒有怪物。遊騎兵雖穿著守夜人的黑衣,但萬一他根本不是人怎麼辦?萬一他就是怪物,正把我們領去給其他怪物吃掉呢?
「遊騎兵從屍鬼手中拯救了山姆和那個女孩,」布蘭猶猶豫豫地說,「他還要帶我去找三眼烏鴉。」
「三眼烏鴉為什麼不來找我們?為什麼不跟我們在長城碰頭?烏鴉是有翅膀的啊。我弟弟正一天比一天虛弱,照這樣下去,我們還能走多遠?」
玖健咳嗽道:「走到為止。」
他們沒走多久就到了遊騎兵說的那個湖,然後遵照先前的指示轉向北行。事情到這裡還算容易。
由於雪下了許多天——多得布蘭數不清日子——湖水結了凍,成為一片廣袤的白色荒原。在冰面平整、湖岸起伏的地方,行路還算容易,但某些地方風將雪推高,分不清哪裡是湖面哪裡是湖岸。用樹做路標的辦法被證明不可靠,因為湖中有若干林木叢生的小島,而岸邊某些廣闊的區域里一棵樹也沒有。
麋鹿總是哪邊好走就走哪邊,絲毫不管騎在它背上的梅拉和玖健的想法。它大致跟著樹走,但每當湖岸向西彎去,它就會直接穿越湖面,蹄子踏在堅冰上,身體從比布蘭還高的雪堆中擠過。風颳得更猛了,那是呼嘯卷過湖面的冰冷北風,像刀子一樣刺穿了層層羊毛衣和皮衣,凍得大家渾身發抖。風打在人臉上,雪吹進眼睛里,什麼也看不清。
他們默默跋涉了幾個鐘頭。前方樹下的陰影漸長,猶如伸展的長指頭。在極北之地,天黑得很早,這也令布蘭感到害怕。隨著白晝越來越短,天氣越來越冷,夜晚越來越殘酷。
梅拉再次停下大家。「我們應該能見到村子了。」她的聲音聽起來陌生而怪異。
「不是走過了吧?」布蘭問。
「希望沒有。我們必須在入夜前找到合適的地方。」
她說得沒錯。玖健的嘴唇已成了藍色,梅拉的臉凍成紫色,布蘭感覺不到自己的臉,阿多的鬍子凍硬了。大個子馬童的腳自膝下幾乎全被雪覆蓋,布蘭感覺到他有兩三次差點踉蹌摔倒。沒人比阿多更強壯。沒有人。如果連最強壯的他也挺不住……
「夏天可以幫我們找村子。」布蘭靈機一動,他的話在霧裡結霜。他沒有等待梅拉的反應,就閉上眼睛,離開了殘破的身軀。
當他進入夏天體內,死寂的森林忽然變得鮮活起來。之前他覺得周圍寂寞無聲,現在他聽見了林間的風聲、阿多的呼吸聲、還有麋鹿用蹄子找草料的刨地聲。他鼻腔里充盈著各種熟悉的氣味:潮濕樹葉和枯死的草、灌木叢中腐爛的松鼠、酸臭的人汗以及麋鹿的奇妙體香。食物。肉。麋鹿察覺到冰原狼的興趣,便警覺地將頭轉向冰原狼,俯低了碩大的鹿角。
它不是獵物,男孩對與他共享身軀的野獸說,別管它,快走。
於是夏天開始奔跑。他跑過湖面,爪子在身後揚起片片雪塵。那些樹並肩而立,好似成群結隊的人類士兵,只是都披著雪白斗篷。冰原狼跳過樹根和岩石,越過陳舊的積雪,雪被他的體重壓碎。他的爪子已經又濕又冷。迎面而來的下一個山丘上長滿了松樹,松針的刺激味道充斥他的鼻孔。他跑到山頂,兜了一圈嗅聞空氣,接著昂頭嗥叫。
有味道。人味。
是灰燼,布蘭心想,淡淡的陳舊的灰燼。燃盡的木頭、煙塵和焦炭。一個早已熄滅的火堆。
他抖落口鼻上的雪。風吹起來了,很難追尋氣味,狼不時停下來嗅探。四周是堆堆積雪和高大的白色樹木。冰原狼從齒間伸出舌頭,品了品酷寒的空氣,呼吸結成雪花狀的結晶,融化在舌頭上。當他終於找准方向,阿多立刻跟上,麋鹿卻猶豫不決,布蘭只好回到自己體內解釋,「是這條路,跟著夏天就好。我聞到了。」
當新月的第一道銀光灑下雲層,他們終於抵達了湖畔小村。他們差點直接走過村子,因為被冰雪覆蓋的它,看起來不過是湖邊十來個突出的土包。大雪掩埋下的圓形石屋很容易被看成是大石頭、小山丘乃至倒下的樹木。昨天玖健剛把一堆交錯倒塌的樹木當成建築物,他們挖了半天,結果只找到斷裂的枝條和腐爛的圓木。
村子是空的,早已被野人拋棄,跟他們路過的其他村子一樣。途中有的村子甚至被燒掉了,似乎表明了村民們破釜沉舟的決心,然而這個村子還很完好。他們一行在雪堆下找到十幾棟小屋和一個長廳,長廳有草鋪屋頂和粗糙原木堆起的厚牆。
「至少有個地方避風了。」布蘭說。
「阿多。」阿多贊同。
梅拉從麋鹿背上滑下,和她弟弟一起把布蘭抬出柳條筐。「或許野人留下些食物。」她道。
這是不切實際的指望。他們在長廳里只找到火堆的灰燼,壓實了的硬泥地透出深入骨髓的寒意。但至少頭頂又有了遮蔽,身邊也有了阻擋寒風的原木牆。村旁有條小溪,溪上覆了層薄冰,麋鹿得用蹄子踢破它才喝得到水。等把布蘭、玖健和阿多安置好,梅拉跑去取來許多碎冰塊,讓他們含著補充水分。融化的雪水如此冰冷,足以令布蘭顫抖。
夏天沒跟他們一起進長廳,布蘭能感覺到冰原狼的飢餓,狼就是他的影子。「去打獵吧,」他告訴狼,「但不准你騷擾麋鹿。」他體內的一部分也想去打獵。或許,他過一會兒就跟著去。
晚餐是一把橡子,壓碎之後搗成糊,苦得布蘭幾乎沒法吞咽,而玖健根本連碰都沒碰。他比她姐姐脆弱得多,現下的狀況一天比一天糟。
「玖健,你必須吃東西。」梅拉告訴弟弟。
「待會兒吧,我現在只想休息。」玖健淡然一笑,「今天並非我的死期,姐姐,我向你保證。」
「你差點從麋鹿背上摔下來。」
「差點。我又冷又餓,如此而已。」
「這說明你需要吃東西。」
「吃這些搗碎的橡子嗎?我的肚子是很餓,但這些東西吃下去也不會讓它變好。別逼我了,姐姐,我夢到自己吃上了烤雞。」
「做夢有什麼用?況且那並非綠色之夢。」
「夢是我們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
唯一擁有的東西。十天前,他們吃光了從南方帶來的食物,飢餓就此日夜伴隨。在這些林子里,連夏天也找不到獵物。他們只能靠搗碎的橡子和生魚維生。森林裡布滿結冰的溪流和凍硬的黑色湖泊,而操三叉捕蛙矛的梅拉就跟熟悉漁網繩索的漁民一樣善於捕魚。她每每帶著還在矛尖扭動的漁獲跋涉回來,嘴唇凍成藍色。不過,梅拉已有三天沒抓到魚了。布蘭的肚子空空如也,感覺像是餓了三年。
吞下這頓難以下咽的晚餐后,梅拉背靠牆壁坐下,用磨石打磨匕首。阿多在門邊蹲下,聳起肩膀前後搖晃,一邊念叨:「阿多,阿多,阿多。」
布蘭閉上眼睛。太冷了,他不想說話,而他們又不敢生火,因為冷手曾嚴厲地警告過:森林不像你們以為的那麼空曠,你們無法想象光明會從黑暗中引來什麼東西。想起這番話他仍會發抖,儘管身邊有阿多的溫暖。
他不想入睡,也無法入睡。他只聽見風聲,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看到雪地里映射的月光,還有火。於是他又回到夏天體內,去往若干里格外的遠方。夜晚滿是血腥氣,很濃的血腥氣。不遠處有殺戮發生,肉還是熱的。飢腸轆轆的他齒間滴下口水。不是麋鹿,不是鹿,這個不是。
冰原狼循肉而去,他是林間穿梭的憔悴灰影,經過月光遍灑的空地和積雪堆成的小丘。寒風在他身邊盤旋、打旋。他一度跟丟了血腥氣,接著又再次捕捉到,然後再丟失。當他努力嗅探時,遠處傳來的聲音讓他豎起了耳朵。
是狼,他立刻意識到。夏天滿心警戒地朝聲音的來源跑去。很快血腥氣又回來了,他發現裡面還混有別的氣味:尿、死皮、鳥屎、羽毛,還有狼、狼、狼。有一群狼。要吃到肉,他必須戰鬥。
它們也聞到了他。當他從黑暗的樹林衝進血淋淋的林間空地時,這群狼都注視著他。母狼正在撕咬一隻連著半條腿的皮靴,見他過來,便把靴子扔了。狼群頭領是一匹灰白嘴巴的獨眼老狼,此刻正朝他齜牙咆哮。老狼身後一匹年輕的公狼也露出了獠牙。
冰原狼用淡黃色眼睛冷冷地打量周圍。灌木叢中纏著一堆內臟,掛在枝條上。有個人類被咬開的肚子里冒出騰騰熱氣,充斥著豐富的血味和肉味。有顆人頭無神地凝望著天上那輪彎月,臉頰被撕開,露出血紅的骨頭和空洞的眼窩,脖子末端被咬得參差不齊。屍體下面是一汪凝血,閃著紅色和黑色的光。
人。人味充斥了整個世界。這裡的人曾有一隻人爪子上的指頭那麼多,但現在一個活著的都沒有。他們都死了,完蛋了,成了肉。這些人曾披著兜帽斗篷,但凶暴的狼群為吃到肉把他們的衣服撕成了碎片。那些臉頰沒被吃掉的人鬍鬚里都結了冰,鼻涕也凍住了。落雪正在掩埋他們,蒼白的雪,映襯著襤褸的黑斗篷、黑馬褲。黑。
幾里格外的男孩不安地扭動身子。
黑衣服。守夜人。他們是守夜人。
但冰原狼不在乎這個。只曉得他們是肉。而他餓了。
三匹野狼的眼睛里閃爍著黃光。冰原狼左右搖晃腦袋,鼻孔大張,然後咆哮著露出利齒。這個動作嚇退了年輕的公狼,冰原狼能聞到它的恐懼。它是狼群中的尾狼,他知道。但那隻獨眼狼報之以咆哮,衝上前來擋住去路。它是狼群的頭腦。儘管我體形是它的兩倍,它也不怕我。
他們目光交匯。
它是狼靈!
接著兩匹狼便撞到了一起,狼和冰原狼開始了廝殺,再沒有思考餘地。世界縮小成尖牙與利爪,他們在地上翻滾旋轉,攪起片片雪,其他的狼在一旁嗥叫助陣。他的牙咬到一塊被霜雪弄得濕漉漉的暗淡毛皮,毛皮包裹下的腿瘦得像根乾柴,然而獨眼狼抓向他的肚子,掙脫開來,滾了一圈,又撲殺而至。它黃色的利齒咬到了他的喉嚨,但他像甩老鼠一樣甩開了灰色的遠親,接著再衝上去把它撞翻。他們滾啊、抓啊、踢啊,直到兩匹狼都毛皮蓬亂,地面被鮮血染紅。最終獨眼狼躺在地上亮出了肚皮。冰原狼咬了它兩口,嗅了嗅它的屁股,然後鬆開了踩在它身上的一條腿。
一聲恐嚇的咆哮和幾下輕咬,母狼和尾狼便乖乖臣服。現在狼群是他的了。
獵物也是他的。他從一個人類聞到另一個人類,最後決定享用沒臉的那個。那傢伙個頭最大,但只有一隻手,手裡握著黑鐵,另一邊是齊腕切斷的斷肢,用皮革包住。那傢伙的咽喉被割開,濃濃的血從裡面緩緩流出。冰原狼用舌頭舔舔血,又舔舔空眼窩,舔舔鼻子與臉頰的殘餘,隨後才把嘴巴伸進那傢伙的脖子里,咬下滿滿一口鮮美的肉。沒有肉有這肉一半鮮美。
他享受完后,又轉向下一個人類,依舊是吃掉了最鮮美的部分。樹上的烏鴉們眯起黑眼睛瞅著他,但沒發出一點聲音。雪花又從天空落下,其他的狼揀他吃剩的東西吃。老狼先開動,然後是母狼,最後才是尾狼。它們現在屬於他了。它們是他的族群。
不,男孩低聲說,我們另有族群。淑女已死,灰風可能也死了,但毛毛狗、娜梅莉亞和白靈還在。你記得白靈的吧?
落雪和大快朵頤的狼群慢慢淡去,暖風拂過他的臉頰,猶如母親的吻。火,他心想,煙。抽動的鼻子聞到了烤肉的香味。接著森林不見了,他又回到長廳里,回到殘破的身軀中,盯著火堆。梅拉·黎德正在火堆上翻動一大塊血紅的生肉,烤焦的肉滴下油脂。「醒得正是時候,」她說。布蘭用手背揉揉眼睛,向後扭動身子靠牆坐起來,「你幾乎睡過晚餐了呢。遊騎兵找到一隻豬。」
阿多在她身後急切地撕咬著一大塊熱騰騰、烤得焦黑的肉,血和油脂滴進他的鬍子里,他指縫間的肉還冒著絲絲清煙。「阿多,」他邊咬邊滿意地說,「阿多,阿多。」他把劍放在身邊的泥地上。玖健·黎德小口咬著一塊肘子,每口都要嚼上十來下才吞下去。
遊騎兵殺了一隻豬。冷手就站在門邊,一隻烏鴉停在他肩上,人和鳥都凝視著火堆,搖曳的火焰倒映在四隻黑眼珠里。他不用吃東西,布蘭忽然想到,而且他怕火。
「你叫我們不要生火。」他提醒遊騎兵。
「這裡的牆能遮擋光線,況且黎明已近,我們就要上路了。」
「那些人呢?我們身後的敵人呢?」
「他們不會再來打攪我們了。」
「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野人嗎?」
梅拉把肉翻了面烤。阿多仍在歡快地狼吞虎咽,一邊低聲念叨。只有玖健注意到冷手轉過頭、瞪著布蘭,「他們是敵人。」
他們是守夜人。「你殺了他們,你和你那些烏鴉乾的。他們的臉都被撕掉,眼珠都被叼走了。」冷手對此並未否認。「他們可是你的兄弟啊。我親眼看見的。狼群撕破了他們的衣服,但我還是知道。他們的斗篷是黑色,跟你手的顏色一樣。」冷手什麼也沒說。「你究竟是誰?你的手為什麼那麼黑?」
遊騎兵審視著自己的手,好像之前從未見過它們一般。「一旦心臟停止跳動,血液便會流向四肢,並在那裡淤積凝固。」他喉頭髮出的咯咯話音,跟他本人一樣細薄憔悴。「然後他的手和腳會膨脹,變得像布丁一樣黑,身體的其餘部分則會如牛奶那麼白。」
梅拉·黎德站了起來,手握捕蛙矛,矛尖上還叉著一大塊冒煙的烤肉。「把你的臉露出來。」
遊騎兵置若罔聞。
「他是個死人。」布蘭嘗到喉頭膽汁的苦味,「梅拉,他死了。老奶媽常說,只要長城還在、守夜人軍團還在,怪物就永遠過不來。他到長城來找我們,但他過不來,於是派了山姆和那個野人女孩。」
梅拉戴手套的手握緊了捕蛙矛的矛柄。「誰派你來的?三眼烏鴉是誰?」
「一個朋友。一個夢行者。一個巫師。叫他什麼都可以。他是最後的綠先知。」長廳的木門被轟然吹開。門外夜風呼嘯,漆黑的夜景里有種凄慘的氛圍。樹上站滿了尖叫的烏鴉,冷手一動不動。
「他是個怪物。」布蘭說。
遊騎兵盯著布蘭,彷彿當周圍其他人都不存在。「他是你的怪物,布蘭登·史塔克。」
「你的,」他肩上的烏鴉應和道,門外的烏鴉也紛紛叫喊,直到夜空被這凄慘的樂章所霸佔,「你的,你的,你的。」
「玖健,你夢見這事了嗎?」梅拉詢問弟弟,「他到底是誰?或者他是什麼東西?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們跟著遊騎兵繼續走。」玖健道,「我們走得太遠,不能回頭了,梅拉。我們已不可能活著走回長城,要不跟著布蘭的怪物,要不只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