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第282章 瓊恩
白狼在黑林子里穿梭,面前的蒼白懸崖高聳猶如天穹。月亮跟著他跑,穿過光禿禿的枝丫,穿過滿天星斗。
「雪諾。」月亮低聲呼喚。
白狼沒有回答。他的爪子踩碎了積雪,寒風在樹林間嘆息。遠遠地,他聽見自己的兄弟姐妹們發出聲聲呼喚,那才是他的族群。
雖然分隔天涯,但他們跟他一樣,此刻也在捕獵。黑毛弟弟咬住了一頭碩大的動物,暴雨洗凈了被那東西的長角刺出的傷口和傷口流出的淋漓鮮血;他的小妹仰頭對月高歌,一百個灰色的小表親同聲響應。小妹的地盤更溫暖,獵物也更多。許多個夜晚,小妹和她的屬下可以飽餐羊肉、牛肉、馬肉——這些人類的美餐——甚至還可以吃人。
「雪諾。」月亮鍥而不捨地呼喚。
白狼仍徘徊在結冰的峭壁下人類踩出的小路上,舌尖猶有熱血、骨頭和鮮肉的滋味,耳中迴響著幾百個表親送給他的讚美。
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的兄弟,那個灰毛哥哥,身上有陽光的味道。
六狼一體……
五個兄弟姐妹曾在雪地中母親的屍體旁盲目地蠕動,彼此爭奪僵死的乳頭裡那點冰冷的乳汁,只有他這個骨瘦如柴的白子被趕到了樹林裡面。到如今,四狼殘存,其中一隻還迷失在遠方,感覺不到了。
「雪諾。」月亮一遍又一遍地呼喚。
白狼終於開始奔跑,化為冰上的白箭,沖向夜之洞穴、那保存著陽光和暖意的地方,奔跑之中呼吸結霜。在無星的夜裡,這面巨大懸崖猶如漆黑的石壁,籠罩在世界之上,但月亮出來,它又如結凍的溪流一般,放出冰冷蒼白的光。白狼有一身厚毛皮,然而當冷風吹起時,什麼毛皮都不管用。他還曉得,懸崖之外的風更冷,而他那個迷失了的、身上有夏天味道的弟弟,正是去了那邊。
「雪諾。」樹枝上掉下塊塊冰錐。白狼昂起頭,露出利牙。
「雪諾!」白狼的厚毛豎了起來,樹林正在他周圍融化。「雪諾,雪諾,雪諾!」他聽見呼喚聲伴隨著烏鴉拍翅,黑暗裡,有隻大烏鴉在飛……
……隨後砰的一聲落在瓊恩·雪諾胸口,爪子緊緊鉤住了衣服。「雪諾!」烏鴉對著他的臉,一邊拍翅膀,一邊大聲聒噪。
「聽到了聽到了,煩死了。」屋裡一片昏暗,身下的小床堅硬如石,百葉窗中透過幾縷灰色光線,宣告了又一個寒冷凄涼的白天。狼夢中,永遠都是黑夜。「你從前也是這樣吵莫爾蒙的嗎?把你這身臭羽毛挪開。」瓊恩從毯子底下抽出胳膊趕烏鴉。這隻烏鴉又大又老又臟,臉皮厚得很,什麼都不怕。
「雪諾,」烏鴉飛到床柱子上繼續呼喚,「雪諾,雪諾。」
瓊恩抄起枕墊扔過去,卻被烏鴉躲過。枕墊砸在牆上爆開,當憂鬱的艾迪·托勒特低頭進門時,正好撞見滿天羽毛。
「不好意思,」事務官忽略了枕頭,「大人您現在用早餐嗎?」
「玉米,」烏鴉激動起來,「玉米,玉米。」
「烤了這隻鳥,」瓊恩建議,「再配半瓶酒。」
「三根玉米一隻鴉,」艾迪評論,「最有營養。可惜哈布今天早上只做了白煮蛋、煎腸和蘋果燉梅子干。蘋果燉梅子干挺不錯——要是不放梅子干就好了。我從不吃梅子干。只不過有一回,哈布把它們混在栗子和蘿蔔中間塞進雞肚子,讓我著了道。這是個教訓,大人,千萬別相信廚子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您來個偷工減料。」
「晚點再吃,」早餐可以等,史坦尼斯不會,「昨晚柵欄裡面出麻煩了嗎?」
「自從您調派守衛去看守之前的守衛,就沒有麻煩了,大人。」
「很好,」長城之外的木柵欄里關押了上千名野人,那是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騎士擊破曼斯·雷德的破爛軍隊時抓獲的俘虜,其中有很多女人,於是國王安排的守衛便把這當作近水樓台,競相徵用她們來暖床。在這點需求上,王黨、后黨都沒分別,而有些黑衣弟兄也有樣學樣。說到底,這些也許是方圓千里之內唯一能找到的女性。
「昨天又有兩個野人跑來投降,」艾迪繼續報告,「一個母親和一個只會拉著母親裙子的女孩。那女孩還抱著一個小男嬰,用毛皮裹得很緊,不過已經死了。」
「死了,」老烏鴉又高叫起來,這是它最喜歡的詞之一,「死了,死了,死了。」
每一夜都有饑寒交迫的自由民跑來向守夜人投降。他們自長城一戰中逃散后,悲哀地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你仔細詢問過那母親了嗎?」瓊恩問。雖然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生擒了曼斯·雷德,然而……然而野人們仍然擁有相當的實力,許多戰士追隨著哭泣者和巨人剋星托蒙德。
「詢問過,大人,」艾迪道,「可她說她戰鬥一打響就沒命地跑進樹林里躲了起來,之後什麼也不知道。我讓她好好吃了頓麥粥,再把她帶進柵欄裡面,回頭燒掉了嬰兒。」
死嬰不關瓊恩·雪諾的事,活著的嬰兒夠讓他頭痛了。他聽到了所謂用兩個國王來喚醒龍的說法:讓父親先死,然後再弄死兒子,這樣他們死的時候就都有國王身份。這種聳人聽聞的主張是伊蒙學士戰後為某位后黨人士療傷時最先聽到的,瓊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過是高燒時說說胡話,」話雖如此,伊蒙學士卻另有憂慮。「國王之血確有力量,」學士警告道,「為這個,比史坦尼斯優秀得多的人干出過更不堪的事情。」瓊恩認為他身邊的這位國王嚴苛而不知變通,但謀害還在母親懷中哺乳的小嬰兒?只有魔鬼才會活生生地把孩子丟進火焰。
瓊恩在黑暗中就著夜壺撒尿,熊老的烏鴉又抱怨起來。最近,他的狼夢越來越強烈,每每醒來以後夢中內容也依舊清晰。白靈知道灰風已死。在孿河城事變中,羅柏被信任的人背叛,灰風隨主人一道被害。布蘭和瑞肯應該也被變色龍席恩·葛雷喬伊砍了頭……但如果狼夢不假,他們的狼不知怎地卻逃脫了。在後冠鎮,其中一隻曾出其不意地拯救了瓊恩。那大概是夏天吧。夏天的毛是灰色,毛毛狗是黑的。不知弟弟們的靈魂有沒有殘留在他們的狼身上。
瓊恩把床邊水壺的水倒進臉盆里,洗了臉和手,換上一套乾淨的黑羊毛衣服,罩上黑皮革夾克,再套上一雙老舊的黑皮靴。莫爾蒙的烏鴉用那雙狡猾的黑眼睛瞧著他穿衣服,看他穿好后便拍拍翅膀、得意地飛到窗台上。「你把我當僕人了?」瓊恩質問那隻鳥。他打開鑽石形的黃色厚玻璃窗欞,晨間寒氣撲面而來。他大大地打了個呵欠,那隻鳥則在屋裡亂飛。老烏鴉是烏鴉中的極品,曾陪伴熊老多年——然而這份情誼卻沒能阻止它在熊老死後,啄食熊老臉上的肉。
瓊恩走出卧室,下了一段樓梯,來到一個稍大點的房間,房裡有一張划痕累累的雪松木桌及十來張帶皮革坐墊的橡木椅。司令塔被燒焦后,史坦尼斯又徵用了國王塔,瓊恩只得住進兵器庫後唐納·諾伊的舊居。
國王要求他簽署的轉讓狀仍被壓在唐納·諾伊的銀酒杯下——獨臂鐵匠只留下這麼點財產,除了杯子,還有六個銅分幣、一個銅星幣、一個搭扣壞掉了的烏銀胸針,一件從風息堡帶來、有些發霉的雄鹿織錦外套。鐵匠一輩子撲在工作上,專心打造長劍和匕首,那是他的使命。瓊恩移開杯子,把轉讓狀又讀了一遍。如果我在這上面簽名畫押,將被後人形容為出賣長城的司令官,他心想,可要是我不簽……
史坦尼斯是不速之客,性情敏感又浮躁。這短短時日里,他已順著國王大道一路前去過後冠鎮,親自帶隊搜索過鼴鼠鎮的空房子,還搜索了王後門、橡木盾等廢棄的堡壘。不外出時,國王每晚都跟梅麗珊卓夫人一起登上長城,而每個白天都會造訪羈押野人的柵欄,從中挑選俘虜好讓紅袍女審問。
國王是不習慣被人拒絕的,恐怕這不會是個令人愉快的上午。
兵器庫中傳來劍盾交擊聲,男孩和新兵們正在武裝自己,準備參加訓練。他聽到埃恩·伊梅特呵斥著大家。卡特·派克很不樂意失去伊梅特,但沒有辦法,沒有誰比他更適合訓練新手。埃恩·伊梅特天生是塊打架的料,他會讓男孩們也勇於戰鬥的。至少瓊恩如此希望。
瓊恩的斗篷和劍帶分別掛在門上的兩個釘子上,他穿好後方才走進兵器庫。門邊白靈的窩是空的。兩名守衛站在門內,披著黑斗篷,戴了鐵半盔,長矛在手。「大人,您需要護衛嗎?」高斯問。
「不了,我認得去國王塔的路。」瓊恩厭惡上哪兒都得帶護衛的主意,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母鴨帶著一群小鴨。
埃恩·伊梅特已經領大家來到院子里,訓練正式開始。鈍劍打在盾牌上,刺耳的聲音此起彼伏。瓊恩停步看了一會兒,看著馬兒把跳腳羅賓逼向水井邊沿。馬兒有成為戰士的潛力,他正變得越來越強壯,天生的反應力更是讓人眼前一亮。跳腳羅賓則是另一回事,那隻假腿本已夠糟,而他又太怕挨打。或許,該分配他去幹事務官。隨著跳腳羅賓摔倒在地,戰鬥戛然而止。
「打得好,」瓊恩表揚馬兒,「但你進攻時把盾牌放得太低,若不予糾正,真打起來會為這個送命的。」
「是,大人,下次訓練我會把盾牌舉高。」馬兒拉跳腳羅賓起來,小個子略顯尷尬地鞠了一躬。
院子遠端,一些史坦尼斯的騎士也在練武,只不過王黨在一個角落,后黨佔據了另一個角落。露面的騎士好少啊,瓊恩心想,大部分人怕冷不肯出來。當他大步走過時,身後忽有人高叫:「小子!叫你哪!小子!」
「小子」不是瓊恩·雪諾當上守夜人軍團總司令之後聽到的最糟的稱呼,對之他選擇忽略。
「雪諾,」對方改了口,「司令大人。」
這回他停步回頭,「爵士?」
那騎士比他足足高出六寸,「瓦雷利亞鋼劍可不是用來擦屁股的,你說對吧?」
瓊恩同這人會過面,這是個聲名顯赫的騎士。長城之戰中,高迪·法林爵士騎馬挺槍,刺殺了一個逃跑的巨人,之後還特意下馬把那可憐蟲的小腦袋砍下留念。從此以後,后黨人士便改口叫他「巨人殺手」。然而每當瓊恩聽到這個外號,就會不由自主想起耶哥蕊特流著眼淚唱的歌。我是最後的巨人。「我知道什麼時候該動用長爪,爵士。」
「是嗎?」高迪爵士亮出自己的劍,「證明給我看看,小子,我保證不傷你。」
你還真體貼啊。「或許下次吧。恐怕我今天沒有時間。」
「我看出來了,你怕,」高迪爵士朝同伴們露齒一笑,「他怕。」他大聲朝那些沒注意的同伴重複了一遍。
「借過。」瓊恩轉身走開。
蒼白的晨光照耀下,黑城堡是個凄冷孤絕之地。這就是我的根據地,瓊恩·雪諾覺得有些悲哀,名義上是個要塞,實則等同於廢墟。司令塔燒得只剩空殼,大廳成了一片焦土,哈丁塔看上去彷彿一陣微風都能颳倒……但它已經這樣很多年了。在這片廢墟之外,蒼茫的長城依舊巍然聳立。此刻時間雖早,但長城下已擠了很多工匠,他們在搭建新的木樓梯,並與舊的相連。奧賽爾·亞威克負起現場指揮之責,指揮人們從早到晚辛勤勞作。若不趕緊把梯子修好,那麼上長城仍然只能坐籠子,這顯然無助於抵禦野人捲土重來的攻勢。
國王塔頂,拜拉席恩寶冠雄鹿的金色大旗被朔風吹得噼啪作響。正是在那裡,不久之前,瓊恩領著紗丁和聾子迪克·佛拉德放箭大肆射殺瑟恩人和自由民。塔下,兩名后黨的衛兵打著哆嗦站哨,他們把手插進胳膊窩,長矛歪歪斜斜地靠在門上。
「布手套不頂用,」瓊恩告訴他們,「明天去找波文·馬爾錫吧,讓他給你們一人一雙鑲毛皮的皮手套。」
「好的,大人,謝謝您。」年長的衛兵應道。
「該死,如果到明天這手還沒凍掉的話我就去。」年輕的衛兵恨恨地說,他的呼吸結成團團白霧,「以前我覺得多恩邊疆地就夠冷了。我真是什麼也不懂。」
什麼也不懂,瓊恩·雪諾心想,跟我一樣。
沿螺旋梯走到半途,他撞見下樓的山姆威爾·塔利。「你剛見到國王?」
山姆點點頭。「伊蒙學士派我送信。」
「明白。」七大王國的許多領主信任學士們拆信並傳達信息,但對史坦尼斯而言,開啟封蠟只能是他自己的事。「史坦尼斯看了之後有何反應?」
「他表情很難看,」山姆壓低聲音,「信里的事我不該多嘴的。」
「那便不要說,」瓊恩猜測一定又是父親的哪位封臣拒絕史坦尼斯了。當初卡史塔克家歸附時,史坦尼斯卻是立刻把好消息散播了出去。「你的長弓練得怎樣?」他問山姆。
「我找到一本論述弓術的好書,」胖子承認,「但實際操作起來太難了。練得我滿手水泡。」
「勤學苦練。如果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異鬼來襲的話,我們用得上每一張弓。」
「噢,我寧願永遠沒有那一天。」山姆渾身抖了抖。
國王的書房外站了更多衛兵。「覲見陛下時不得佩帶武器,大人,」衛兵頭目宣布,「請交出您的劍和匕首。」瓊恩知道,抗議是沒有用的,於是他順從地繳了械。
書房內相當暖和。梅麗珊卓女士坐在火爐邊,喉頭火紅的寶石映襯著她蒼白的皮膚。如果說耶哥蕊特是火吻而生的話,那麼紅袍女本身就是火,她的頭髮是血與火交相輝映的色彩。史坦尼斯站在從前熊老用餐的粗木桌邊,桌上擺了一張巨大的北境地圖,由於是獸皮做的,質地頗為粗糙。地圖一角被一支油脂蠟燭壓住,另一角的鎮壓物是一隻鐵甲手套。
國王今天穿了羔羊毛馬褲和加厚外套,但仍給人一種穿板甲和鎖甲般的嚴酷感。他的皮膚猶如白皮革,鬍子修剪得如此乾淨,看起來好像是畫的。他的黑髮只剩下太陽穴旁的一圈,而他手上握著一張暗綠色封蠟已被揭開了的羊皮紙。
瓊恩單膝下跪。國王朝他皺皺眉,惱怒地揮舞著信。「起來。告訴我,誰是萊安娜·莫爾蒙?」
「她是梅姬伯爵夫人的女兒,陛下,好像是小女兒。她的名字是依我姑姑取的。」
「毫無疑問,是為了討好你父親。這毛頭小妮子今年幾歲?」
瓊恩想了一下。「她……大概十歲吧,十歲上下。請問陛下,她寫了些什麼呢?」
史坦尼斯打開信。「『熊島不承認除北境之王外的任何君主,而北境之王出自史塔克家族。』你說她才十歲,才十歲就敢嘲諷她的合法國王啊!」他那修剪整齊的胡茬猶如陰影罩在他凹陷的臉頰上,「不要把這個消息傳出去,雪諾大人,人們只需知道卡霍城歸順我就夠了。我可不想聽見你手下的黑衣弟兄拿這小孩的事嘲笑我。」
「遵命,陛下。」瓊恩明白,梅姬·莫爾蒙隨羅柏去了南方,她的大女兒甚至成為了少狼主的貼身護衛。可就算這兩位女士雙雙死於非命,梅姬伯爵夫人也還有其他女兒啊,那些比黛西小比萊安娜大的女兒。他不明白為什麼得由這位最小的莫爾蒙來回復史坦尼斯,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去信上蓋的是冰原狼紋章而非寶冠雄鹿,如果署名是他瓊恩·「史塔克」、臨冬城公爵的話,女孩的回復會不會大不一樣……不過木已成舟,他趕緊提醒自己,你已經作出了選擇。
「我總共派出二十幾隻鳥兒,」國王憤憤不平地抱怨,「結果他們置若罔聞,甚至有人敢這樣公然拒絕。他們應當清楚,每位領主都有義務向他的國王輸誠效忠,現在倒好,你父親麾下的封臣們居然連自己的國王都不肯承認——除了卡史塔克家。你說,難道阿爾夫·卡史塔克是偌大一個北境里唯一懂得榮譽的人嗎?」
阿爾夫·卡史塔克乃已故瑞卡德伯爵之叔,侄兒侄孫們隨羅柏南征期間,他被任命為卡霍城代理城主。他成了第一個派烏鴉回復史坦尼斯的貴族,並在回信中答應全面合作。瓊恩意識到,卡史塔克家別無選擇,瑞卡德·卡史塔克伯爵背叛冰原狼旗、私下刺殺了蘭尼斯特家的人,如今雄鹿成了他們唯一的指望,而史坦尼斯跟瓊恩一樣對此心知肚明。「這是個混亂的時代,懷有榮譽之心的人也必須謹慎行事,方能明辨是非,」他告訴國王,「陛下,您不是七大王國里唯一要求人們輸誠效忠的君主。」
「告訴我,雪諾大人,」梅麗珊卓女士開口,「當野人攻打你的長城時,其他那些君主人在哪兒?」
「離此千里之遙,對我們不聞不問。我沒忘記這個事實,以後也絕不敢忘。但我父親的封臣還得保護南征將士們的妻子兒女,百姓則沒有權利來選擇主人。陛下,我恐怕您暫時要求得太多了。給他們些時間吧,我相信您會得到答覆。」
「你指什麼樣的答覆?」史坦尼斯捏緊萊安娜的信。
「北方人同樣害怕泰溫·蘭尼斯特的報復,」瓊恩耐心解釋,「害怕得罪波頓家族——他們家以剝皮人作紋章是有淵源的。北境的精銳隨羅柏傾巢出動,逐次消耗,最後紛紛凋零,大家正在哀悼死者,您卻要人們再度拿起武器。如果說他們暫時有所猶豫,這能怪誰呢?恕我直言,陛下,恐怕很多北方領主認為您難逃覆滅命運。」
「如果陛下覆滅,整個王國便難逃滅頂之災。」梅麗珊卓女士宣稱,「請記住這個,雪諾大人,在你面前的乃是維斯特洛真正的國王。」
瓊恩掩飾住情緒。「如您所言,女士。」
史坦尼斯嗤笑一聲:「司令官,你可真是惜字如金——說到這金子,你到底有多少呢?」
「金子?」莫非紅袍女打的是金龍的主意?不是真龍?「陛下,我們守夜人只有一些微薄的稅收入賬,咱們的倉庫里蕪菁是很多,錢財卻少之又少。」
「蕪菁可不能滿足薩拉多·桑恩的貪慾。我急需真金白銀。」
「這些東西只有白港才有辦法解決。那座港口雖無法與舊鎮或君臨媲美,卻是北境最大的貿易集散地,曼德利大人也是我父親麾下封臣中最有錢的。」
「那位『胖得壓死馬大人』嗎?」威曼·曼德利大人自白港傳來的回信中只是老調重彈地傾訴自己年老體衰,而史坦尼斯早前也同樣命令瓊恩不得在他人面前提及此事。
「或許那位大人看得上我們的野人公主,」梅麗珊卓女士提出,「胖子現下有伴侶嗎,雪諾大人?」
「他的夫人去世很久了,留下兩個兒子,其中大兒子還生了孫女。不管怎麼說,威曼太胖,至少有三十石重,連馬都騎不上,瓦邇決無可能對他動心。」
「真得要奇迹發生才能從你嘴裡聽到好消息,雪諾大人。」國王發起牢騷。
「我只是實話實說,陛下。您的人把瓦邇稱為『公主』,但對自由民而言,她不過是他們國王的小姨子,僅此而已。而如果您強迫她嫁給某位她看不上眼的人,在新婚之夜,她便會親手割開丈夫的喉嚨。退一萬步講,即便她屈從於這場婚事,也代表不了野人們的態度。野人們不會因為她而支持您,或是支持她未來的丈夫,唯一能讓他們團結起來的是曼斯·雷德。」
「我懂,」史坦尼斯悶悶不樂地說,「我已在這個人身上費過很多口舌。我承認,他不僅非常了解咱們真正的敵人,而且確實很有能力。不過,即便他肯公開退位,他也仍然是一個背誓者,而我只要放過哪怕一個這樣的逃兵,人們便會群起效尤。不,律法需要鐵一般地執行,容不得迂迴推諉。無論按照七國上下哪裡的規矩,我都無法饒恕曼斯·雷德的性命。」
「陛下,七大王國的律法在長城這裡並不適用。你應該好好利用曼斯。」
「我會的。我會燒死他,讓北境人看清楚我對付變色龍與叛徒的手段。我還有其他人選來統御野人。別忘了,我們有雷德的兒子,父親死後,他就是新任塞外之王。」
「陛下您不懂,」你什麼也不懂,瓊恩·雪諾,耶哥蕊特的話言猶在耳。他現在已明白很多了,「這孩子不是王子,正如瓦邇不是公主。塞外之王並非靠血統傳承。」
「那太好了,」史坦尼斯生硬地介面,「反正我也受不了維斯特洛再多出一個偽王。夠了,雷德的事就到此為止。你簽署轉讓狀了嗎?」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瓊恩被燒傷過的手指開開合合。「我沒有簽,陛下。您的請求有些過分。」
「請求?我請求你成為臨冬城公爵和北境守護,這是請求。而我現在是要徵用這些城堡。」
「我們給了您長夜堡。」瓊恩·雪諾指出。
「一個老鼠聚居的廢墟,給得冠冕堂皇,實際毫無價值。你的手下亞賽爾親口承認,至少得要半年,那裡才能辟出空間來住人。」
「其他堡壘也不會更好了。」
「我很清楚它們的狀況,但它們畢竟是我們手上唯一的資本。長城沿線共有十九座要塞,而你只能守衛其中三座。我的意思是,年底之前,每座要塞都必須有人駐守。」
「對此,我毫無異議,陛下。可如果我理解沒錯,您還希望把這些城堡賜予您麾下的騎士和領主,他們將以此為居城,並向您效忠。」
「當國王的必須慷慨大方,難道艾德大人沒教過他的私生子統治之道嗎?我麾下有許多騎士和領主是拋棄了在南方的富饒田地與雄偉城堡隨我前來援救長城的,他們的忠誠就不值得獎勵嗎?」
「陛下,要疏遠我父親的封臣們的話,沒有比把北方人的堡壘給予南方領主更直接的辦法了!」
「我根本沒得到他們的支持,又談何疏遠?如果你記憶不差,我可是打一開始就想把臨冬城還給北方人的。那個人是艾德·史塔克的兒子,他卻當面拒絕了我的好意。」牢騷滿腹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活像一隻咬著骨頭不肯放的狗,瓊恩覺得他快把牙咬碎了。
「按照律法,臨冬城屬於我妹妹珊莎。」
「你是指蘭尼斯特夫人?你急於看到小惡魔的屁股坐上你父親的寶座?」
「當然不。」瓊恩道。
「很好。只要我活著,我決不容許此事發生,雪諾大人。」
瓊恩決定還是不要在此事上糾纏。「陛下,有人說您還打算把城堡封給叮噹衫和瑟恩的馬格拿,並授予他們領主身份。」
國王瞪著他,那雙眼睛猶如藍色的硬石頭,他再度咬緊牙關。「這話是誰說的?」
「誰說的有關係嗎?」傳言在黑城堡里已盡人皆知,「如果您非要追究,我可以說是吉莉告訴我的。」
「誰是吉莉?」國王不依不饒。
「那個奶媽,」梅麗珊卓女士介面解釋,「陛下您准她在城中自由行動。」
「我可沒準她多嘴多舌。我要的是她的奶子,不是她的舌頭。告訴她,今後若不能管住嘴巴,那我就容不下她了。」
「實際上,黑城堡現在容不下任何一張多餘的嘴巴,」瓊恩順水推舟,「所以我決定讓吉莉等人乘東海望的下一班船南下。」
梅麗珊卓摸了摸喉頭的紅寶石。「吉莉同時哺育著自己的兒子跟妲娜的兒子。你現在要生生拆散小王子和他的乳奶兄弟,似乎有些殘忍啊,大人。」
小心,千萬小心。「兩個孩子分享的不過是乳汁。如今吉莉的兒子長得更壯實活潑,他不僅經常打小王子、掐小王子,還在爭奪母奶時佔到上風。畢竟,他是卡斯特的兒子,卡斯特殘酷又貪婪,雙手沾滿鮮血。」
聽到這話,史坦尼斯眉頭皺得更緊。「不是說這個奶媽是卡斯特的女兒嗎?」
「她既是他妻子又是他女兒。卡斯特把自己的女兒都討來當了老婆。吉莉的兒子就是這樣產下的。」
「父親和女兒生兒子?」史坦尼斯震驚地問,「這樣的話,我們確實該趕她走。長城不是君臨,我不想再見到孽種。」
「我會找到新奶媽。如果野人中沒現成的,我便派人去山地部落找。在此之前,山羊奶應該可以支撐——如果您同意的話,陛下。」
「山羊奶對王子來說太寒酸,但強過婊子的奶,就這樣辦吧。」史坦尼斯的指頭在地圖上敲打,「如果我們非得在堡壘問題上糾纏……」
「陛下,」瓊恩帶著冰冷的禮貌說,「我已收容了您所有的部下,並為他們提供給養——雖然這樣做將極大地消耗我們並不豐富的冬季儲備——除此之外,我還為他們提供了所有的保暖衣服,幫助他們禦寒度日。」
史坦尼斯不為所動。「得了吧,你不過是提供點鹹肉和麥粥,再扔來些烏七八黑的舊棉衣。若非我們趕來援救,你們這些爛衣裳只怕早給野人扒光了。」
瓊恩忽略了國王的諷刺。「我還為你們的馬提供草料,等梯子修好后,我還會借給您工匠以重建長夜堡。我甚至同意您將贈地分配給願意定居的野人,這些地盤本來是永久授予守夜人軍團的。」
「你給了我幾片荒山野地,卻拒絕將我急需的堡壘讓渡給我以便我封賞騎士與封臣。」
「堡壘是由守夜人軍團修建——」
「——卻又被守夜人軍團拋棄。」
「——來防禦長城的,」瓊恩固執地把話說完,「不能私相授受給野人或南方領主。這些堡壘的一磚一石,都浸透了我弟兄們的鮮血,它們底下更埋藏著烈士的枯骨。不,我無法把它們讓渡給您。」
「無法還是不願意?」國王脖子上青筋暴突,「你可記得,我曾慷慨地答應賜予你姓氏。」
「我有一個姓了,陛下。」
「雪諾,有比這更不堪入耳的么?」史坦尼斯摸摸劍柄,「你到底把你自己想成什麼人?」
「長城上的守衛。黑暗中的利劍。」
「少來這套!」史坦尼斯應聲拔出佩劍「光明使者」。「這個,才配稱為黑暗中的利劍。」光芒在光明使者的劍刃上流轉,一會兒呈紅色、一會兒是黃色、一會兒又變作橙色,在國王臉上留下變幻的明亮色彩。「就算毛頭小子也能看出來。你是瞎子嗎?」
「不,陛下。我同意那些堡壘必須增派守衛——」
「啊,我們的小鬼司令終於肯開尊口,太難得了。」
「——但仍得由我們守夜人軍團來守衛。」瓊恩補充完。
「你們人手短缺。」
「就請您給我們補充人手,陛下。我將即刻為每座荒廢的堡壘各選一位負責人,他們都是久經考驗的戰士,不僅了解長城和塞外之地,而且明白如何在即將到來的凜冬中生存。作為我們提供補給的交換,請您將屬下分撥給這批負責人,充當各堡壘的守衛。不管您給的是騎士、弓弩手,還是剛參軍的新人,我統統都要,甚至您屬下的老弱殘兵我也照收不誤。」
史坦尼斯難以置信地望著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的臉皮也太厚了,雪諾,你以為他們肯披上黑衣嗎?除非是瘋了。」
「他們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行,只要肯像服從您一樣服從我分配的負責人。」
國王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我麾下的騎士和封臣,大抵出自南方最古老、血統最尊貴的貴族家庭,你覺得他們會聽從農夫、偷獵者或是殺人犯的指示嗎?」
或是私生雜種的指示,陛下?「您的首相就是一名走私犯。」
「他曾經是走私犯,所以我砍了他的指頭。雪諾大人,我聽說你是守夜人軍團第九百九十八任總司令,我可不曉得第九百九十九任總司令對這些堡壘會怎麼說。把你的頭插在槍上展覽,也許會對他有所啟發。」國王把那柄漂亮的長劍放到地圖上,正好跟長城平行。它熠熠生輝,猶如陽光下的海水。「有我默許,你才能坐上司令之位,你千萬別忘記。」
「我是眾位弟兄投票選出的。」但有的早晨醒來時,瓊恩·雪諾仍不相信這是真的,仍覺得這一切都是個瘋狂的夢。就像穿上新衣服,山姆安慰他,一開始覺得很新奇,但穿著穿著就習慣了。
「是嗎?」攤開的北境地圖橫在兩人之間,猶如戰場,被閃耀的寶劍照亮。「艾里沙·索恩爵士跟我抱怨說你的選舉有作弊嫌疑,而我無法否認他的論據。說到底,計票工作是由一個瞎子完成的,而且你的胖子朋友打過下手。除此之外,史林特更指控你是個變色龍。」
變色龍這個詞,有比史林特更恰當的形容對象么?「一位變色龍總司令會當面說些您愛聽的話,然後暗中背叛您。陛下,您很清楚我是被公正地選出來的,我父親常說,您是一個公正的人。」公正但未免過於嚴苛,這才是艾德公爵的原話,可此刻並非糾纏這些的時候。
「艾德公爵非我之友,但他是個很有智慧的領主,」史坦尼斯說,「如果換成他,他一定會把這些堡壘給我。」
決不可能。「我不能替我父親回答。但我自己發過誓,陛下,長城是我的了,我必須對它負責。」
「現在是。至於將來,還得看你的造化。」史坦尼斯伸手指著瓊恩,「留著你的廢墟吧,既然你把它們看得如此珍貴。但我跟你保證,如果年底之前,我發現其中任何一座無人守衛,我就會直接調兵佔領;如果其中任何一座失陷給敵人,我就要你的腦袋。現在,出去。」
梅麗珊卓女士突然從火爐邊站起來:「如您准許,陛下,我想送雪諾大人一程。」
「幹什麼?他認得路。」史坦尼斯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想送就送吧。戴馮,把早餐送上來,白煮雞蛋和檸檬水。」
離開溫暖的書房,門外天差地別,寒氣簡直浸透骨髓。「冷風吹起來了,女士,」衛兵頭目交還瓊恩的武器時告誡梅麗珊卓,「您或許應該披一件厚斗篷。」
「信仰足以溫暖我。」紅袍女和瓊恩並肩走下螺旋梯。「知道嗎,陛下十分欣賞你。」
「那是自然,他才不過兩次威脅要我的腦袋。」
梅麗珊卓輕笑:「他的沉默才是真正可怕的,並非他的言語。」兩人走進院子,寒風牽起瓊恩的斗篷,拍打在紅袍女身上。紅袍女伸手把黑羊毛斗篷拂開,挽起他的胳膊。「你對野人王的評價很中肯。我曾望進聖火,乞求光之王給我指引。聖火能揭示真相,瓊恩·雪諾,藉由聖火,我能看穿岩石和土地,看透人們靈魂中最黑暗的秘密。所謂已逝之君,未生之童,吾欲交流,無所不至;歲月飄流,季節輪換,吾欲巡遊,可達終點。」
「火焰之中從無謊言?」
「從無……但我們這些僧侶畢竟是凡人,有可能解讀失誤,倒錯因果。」
隔著羊毛衣和皮革外套,瓊恩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熱度。兩人手挽手行進的姿態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看來今晚軍營里有閑話說了。「如果你真能從火焰中預見未來,請你告訴我野人將在何時何地發起下一輪進攻吧。」瓊恩把手從她身邊抽了出來。
「拉赫洛只給我們看他願意透露的東西,不過,我會注意那個托蒙德,」梅麗珊卓的紅唇折成一個淺笑,「我在聖火中還看見了你,瓊恩·雪諾。」
「這算是威脅嗎,女士?你打算燒死我?」
「你完全誤會了,」紅袍女笑道,「雪諾大人,我是不是讓你很緊張啊?」
瓊恩不否認這點。「長城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
「你錯了,瓊恩·雪諾,我夢見過你的長城。它凝聚了多少先人的知識與智慧,而冰下又埋藏著多麼偉岸的魔法。我們此刻,正走在世界的門扉下。」梅麗珊卓抬眼上望,她溫暖的呼吸吐出來,在臉龐周圍結成迷霧。「這是你該來的地方,也是我該來的地方,恐怕不久之後,你會迫切地需要我。不要拒絕我的友誼,瓊恩,我在聖火中見到風暴席捲了你,而你周圍都是敵人。你有太多太多敵人了,需要我告訴你名字嗎?」
「我知道他們是誰。」
「你不要這麼肯定。」梅麗珊卓喉頭的寶石發出血紅光芒,「你該擔心的不是那些當面詛咒你的人,而是笑裡藏刀、準備偷襲你的傢伙。瓊恩,你要把你的狼時刻帶在身邊。我看見了冰雪,還有黑暗中的匕首,鮮紅的血凍硬了,兵刃寒光閃爍。那番景象真是冷極了。」
「長城上一直很冷。」
「你覺得一切就這麼簡單嗎?」
「我很清楚這裡的環境,女士。」
「不。你什麼也不懂,瓊恩·雪諾。」她在他身邊耳語道。